第四章
月色皎洁,城外一处废墟,二楼窗户半掩,屋内没点蜡烛,却也透着些许月光,一对男女在床上缱绻,好半晌才止了缠绵。
女子坐在床畔,就着一些些光线凝视着男人脸庞,雪白小手极轻地勾勒着他英俊的轮廓。
男人原本睡了,却忽然捉住她的手睁开眼,觉得好笑。“做什么?难道是刚才不够累吗?”
纤细人儿羞红脸,有点不知所措,嗫嚅着抗议:“别说这些恼人的话。”
她只是想好好地将那容颜刻在心底。
瞧她那双眸子在夜色中如此清亮,彷佛黑珍珠似地闪着莹光,显然精神挺好。算了,他不睡了,男人将她拉到怀里搂着,女子就这么背贴着他胸膛躺下。
“刚瞧你身上的伤几乎都好了。”过了月余,好不容易那些怵目惊心的抽痕都消退了,只剩下几处较严重的伤处还有点不太明显的瘀青,其它地方都已恢复回原本白皙无瑕的女敕肤。
她轻轻应了一声,忽然从袖里拿出一瓶象牙雕刻的小瓶子。“上回忘了还你。”
“留着吧,那是宫里赐的上好药膏。”他将鼻尖凑到她颈间。“这茉莉香气真好闻,改天也给我做个香包塞点茉莉。”
以前怎没发现茉莉花的气味这么雅?
不过,他到底是喜欢茉莉花的味道,还是喜欢从她身上闻来的气息,似乎一时也分不清楚。
“好痒。”纤细人儿缩了一下脖子,不经意瞥见搁在桌上的一柄长剑,剑鞘毫无雕饰,看来平淡无奇。“怎么最近老是见你配戴这柄剑?这剑很稀奇吗?”
“你自己去瞧瞧。”男人示意她将剑抽出来。“有点儿重,小心点。”
纤细人儿光着脚走下床,两手握着剑把,小心翼翼将剑自鞘中抽出,只见抽出的部分竟然在黑夜中闪着银光,那剑身有如镜子又彷佛水面,光滑透亮得不可思议。
“好沉。”女子讶异这剑竟然比想像中沉重许多,两手握着也不稳,身子晃了一下。
“小心!”男人连忙过去抱住她娇瘦的身体,一手接过剑来。“这是圣上御赐的,削铁如泥,非常锋利,划到了可不得了,像你这样细皮女敕肉的,肯定要皮开肉绽。”
“从没见过亮如镜面的剑呢。”女子好奇打量着。“为什么圣上要送你这剑?”
男人在暗夜中轻松甩了个剑花,刹那间有如一道流星划过,然后俐落地将长剑收回鞘内。“你没听我妹说?”
“说甚么?”她摇头,平时哪好意思跟他妹子谈他呢。
他将她拉到身前,轻拍她额头一下。“你怎么都没打听打听,那是圣上拔擢我为正四品骑都尉时赏赐的。”
“骑都尉?骑都尉的职责是什么?”纤细人儿问着,却不由自主一抹不安浮上小脸。
“骑都尉就是负责打理京城安全,专门惩治破坏北京城安宁的人。”他说着,将她拉到一边炕上窝着,随手将薰香点燃,不一会儿,屋内便透着一股清新舒服的气味。
这次他破天荒地带了些上等的薰香和茶叶,还想着改日干脆连床帐也给换了,毕竟她无论怎么细心布置这儿,总比不上他随意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精致。
他是挺喜欢两人窝在这里幽会的刺激感,但还是不太习惯置身于简陋环境之中。
“你会怎么处置那些人?”她偎在他劲瘦的怀里,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却忽然觉到心底一阵冷意。
“国有国法,不就按照咱们大清例律来治罪,该杀该罚看该怎么处置。”男人没瞧见她脸色变化,迳自说着。
纤细人儿忽然微微颤了一下。“倘若有一天,我做错事了,你会不会来抓我?”
他笑了一下。“我会抢在其他人抓到你之前,亲自将你逮着。”
“然后呢?按大清律法治罪?”她在黑夜中悄悄刷白了脸,黑珍珠似的美眸闪烁不定。
“将你藏在没人发现的地方,永远关着,只有我一人看守着你。”他边说自己都觉得可笑,几时开始他竟然也会跟女人说这些无聊浑话了。
或许是月前瞧见她遍体鳞伤之后,竟开始对她有了怜惜与不舍。
“倘若藏到没法藏了呢?”她继续追问,神情极为认真。
“那我就亲自带你逃出北京城。”他觉得自己大概今晚心情太好,竟然如此好兴致地跟她说了这么多幼稚荒谬的话。
若在之前,他肯定没耐心,随意找个借口就此离开。
女子翻过身来正视着他。“你是骑都尉啊,怎能纵放犯人呢?”
“傻子,当然只是说说罢了,你怎么可能会变成犯人呢?你是个连剑都拿不稳的柔弱女子,怎可能犯下甚么大错?”他瞧见她竟说得如此认真,不觉一阵好笑。
“你家祖父辈经商有成,早就家财万贯,为什么你不回老家做个商人,却偏要留在京城里做官呢?”这一瞬间,她多么希望他不要当那什么骑都尉。
男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过她竟问这样的问题,思忖着要不要回答,半晌才又开口:“人人都说我家家大业大,殊不知民再大也不比官大,民要如何与官斗?越大的家业越是需要一官半职来顶着。我大哥长我五岁,如今也快三十了,却屡次科举不中,这样的责任我不担谁来担?”
她有些讶异。以往早知他聪明机智文武双全,总以为他留在京城替圣上效命是为了争颜面,证明自己的才干能力,却没料到他思量的却是整个家族的发展,原来他早将整个家业都给扛在身上了啊。
“做甚么?总不会你以为我只是图个当官的威风派头?”男人使劲拍她俏臀一下,惩罚意味浓厚。
其实他的话还有一半没说出口,那就是在圣上面前力挺他的人,正在盘算着想与他结为亲家,倘若真能结成这门亲事,才更是如虎添翼;但这番话当然不宜对她说出口,至少此刻他并不想提起,就像两人都明知道他的正室不会是她,但当下谁也不想挑明的说破。
纤细人儿轻轻摇头。“我知你不是爱逞威风之人。”
没想到他远比她想的更为深谋远虑,以前多多少少认定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当然她十分清楚他的确有些骄气,偶尔甚至有点任性,但在那天之骄子的外表下,竟是隐藏着这番令人敬佩的心思。
难怪他四妹总说他家母亲最疼他,总说他是兄弟姊妹当中最聪明通透、最难得的一个,肯定是他母亲早知道了这个儿子默默撑起家业的辛苦。
“你这好奇的丫头,怎么今天问题特别多?”他拧了下她秀挺的鼻子。
今晚不只她问题多,他回答得更多;以往他对她存在的是新鲜感以及男女间的炽烈欲念,何时开始激情之外竟也添了柔情?
纤细人儿不答,她知道今日男人待她跟以往不同,他不是会轻易卸下心防的人,他头一次愿意对她说些心底话,好不容易开始有相知相惜的感觉,但她却知道,很快地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因为,她将亲手葬送属于她和他的美好……
清晨飘雨,细细小小的水珠子坠落在院子里的茉莉花叶子上,慢慢地凝聚汇集起来,终于叶片承受不住水滴重量,向下滑了一下,那颗雨水又从叶面坠落到地上,濡湿了花丛底下的一小方土。
婂莹整夜呓语,一时梦见自己在那废墟卧房内,一时又恍惚以为自己是在那镜子墙内的密室里。
迷蒙间感觉到自己是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可怎么一转眼却被狠狠推开。
“不要……”她呜咽乱嚷,十分困难地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正坐在床边凝视着她。
“你终于醒了。”婂珍含泪抚模着她的额头。“别动,你伤得很重,小心扯到伤口。”
“姊姊……”她一开口才觉得喉咙干热得像是火烧,不由得蹙眉。“水。”
婂珍连忙起身端来托盘,以手巾沾水擦在她嘴唇上。
“我……”婂莹正想挪动身子,却忽然感到一阵痛彻心扉,忍不住咬唇申吟,眼角溢出泪水,额头满是细汗。
“你肚子被刺穿一个血洞,没死已经是万幸,别乱动。”婂珍取来手帕替她擦汗。
那是削铁如泥、圣上御赐的利剑,当然威力不可小觑,她只是奇怪自己这条小命怎么还在?
“我怎么没死?”她泪流不止。
“说甚么傻话!你是我妹子,哪有这么容易死的。”婂珍忍不住也落泪。
婂珍个性向来刚强,婂莹从未见过她哭泣,此刻却掉了眼泪,可见自己真是鬼门关前走一回,却见婂珍手臂也缠了布条。“姊也受伤了?”
“那日在胡同内情况危急,对方一剑想刺死你,我劈刀砍去他才收手,但也被他给划了一剑。”婂珍按着伤臂,愤恨不已。
婂莹大吃一惊。“你可有砍中那人?”
“当然有。但比起他对我们的伤害,我那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看他受伤后竟还能连刺我数剑就可得知。”
婂莹听着,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嘴唇掀动着,却又不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天花板。
“我昏迷了多久?那日咱们又是如何月兑困?”她有气无力地低语。
“你那日被刺,当场昏迷血流成河,我是靠着点燃烟雾做掩护才得以保全性命,可其他人只回来半数,剩下的大概都死了。”婂珍难掩憔悴。“你高烧不断,整整昏迷了三日。”
“额娘她……”婂莹不敢想像额娘的反应。
婂珍摇头。“额娘说这次既然失手,肯定往后都没那么容易成功,等我伤好后还得重新商议计策。”
额娘还是不放弃?!婂莹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她真不明白这是为了甚么,难道她跟姊姊的性命竟然不比复仇重要吗?
婂珍别开脸。她当然知道妹妹的心思,尽管她向来支持母亲,但这次伤亡惨重,婂莹甚至差点殒命,额娘却连一次都没来探视,这不免让她内心颇有微词。
“可知道当日刺伤你的是何人?”婂珍问着。
婂莹微微颤抖了下,虚弱地摇摇头。“我没看清楚。”
“是你手帕交的亲二哥,祁家少爷祁豫棠!”婂珍恨恨地说着。“枉费你对祁家那小丫头这么挖心掏肺,她二哥现在却来要你的命!”
“咱们不也盘算着要人家的命吗?这只是一报还一报。”她自嘲,倏地想起那日夜色中他带着轻蔑的冷视,不由得又是一阵痛彻心扉。
婂莹在心底笑自己傻。她早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初不也是她自己选的?但为什么真正发生时竟是如此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哼,所以额娘说目前当务之急就是先杀了祁家那个不知死活的二少爷祁豫棠,要他的鲜血来为我们赫舍里家的冤魂赔罪!”婂珍说得咬牙切齿。婂莹听了,却是恍如电击。
“姊姊,欠赫舍里家的是祁老爷,这跟他子女有何干系?”她急急切切地低嚷,不免又牵动伤口,一时间痛得死去活来,小脸一下泛青一下惨白。
“你还在挂心那祁家小丫头?那日额娘将斩首名单列出来时就已经言明,父债子偿,祁永隆自个儿死了不打紧,咱们就将他两个儿子拿来偿债,没将他女儿也给赔上算是开恩了。”婂珍气妹妹老是反抗额娘的复仇大计,尤其屡次提议要她们放弃斩杀祁家兄弟,想到就让人气结。
“难道非得血债血偿才能了结吗?”看姊姊笃定的态势,婂莹神情转为木然,怔怔望着天花板。
婂珍看她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内心不禁一阵难过,遂也不想再与她争论。“这些事情你暂时别去想,一切等伤好了再说。”
婂莹不再吭声,只是将眼睛闭上,直到听见姊姊关门声才又睁开眼。
她知道额娘和姊姊不会停止计划,倘若非要父债子偿,那她只好拿自己这条小命来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