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胡同 第十五章

作者 : 灿非

天边透着一点白光,隐约可听见几声鸡鸣。

破屋内,始终昏迷不醒的祁豫棠缓缓睁开双眸,睁眼那瞬间,只觉得全身无处不痛,但却比昨晚有如遭千刀万剐的剧痛要来得好些。

他撑起身子,正欲坐起来,却发现竟有一人蜷缩在他身边熟睡。

是她!

刚才清醒时没看见半个人,还以为她早已离开。

祁豫棠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盖着她昨晚穿的外袍,但那袍子有一半的布料都给割了下来,而且全都用来替他包紮伤口。

看她缩着身子而睡,可见昨夜风冷难以抵抗,忽想起一个月前她被他狠刺一剑,照理说应该尚未痊癒,看她此刻睡梦中仍然蹙眉,嘴唇苍白毫无血色,显然仍感不适。

竟有这样的傻瓜,把自己唯一的御寒衣物给了不相干的人保暖。

祁豫棠以剑抵地困难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查看,忽见一个破碗放在窗台上,又想起刚才醒来时额头上掉下一块濡湿的布条,莫不是昨夜她为替他清洗伤口或帮他退烧所做?

回想昨夜浴血之战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创,祁豫棠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险险捡回一命。

倏地想起,昨晚他头痛昏迷前闻到一抹茉莉幽香,那香气是从她身上飘来,这股味儿还有茉莉香气每次都让他陷入熟悉又陌生的混乱思绪,然后就觉得脑袋泛起一阵剧痛,一个多月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莫非跟她有关?

还有,他昨夜昏睡之际似乎听见哭声,那到底是梦还是真?那哭泣之人是谁?祁豫棠将视线停在婂莹熟睡中的惨白小脸,没多久旋即移开目光。

他已经为了这些想不通的问题痛昏两次,此刻实在不宜多想……

还是盘算一下该怎样回去。他失踪一夜,此刻瑾琛肯定大肆搜索北京城,但恐怕是劳师动众白费心力。毕竟他们怎料得到赫舍里家竟有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无怪侍卫队一个月来搜寻赫舍里家母女行踪一无所获,就算半年一年,恐怕也不解其中原由。

只是,记得她说他们仍在阵法里,不知能否顺利逃出?

奇门遁甲……祁豫棠忽然怔住,莫非他的头痛跟这些神秘术数有关?

“你醒了。”

听见后方传来婂莹轻而低的嗓音,祁豫棠转身看她,却见她十分艰难地撑着身体坐起来,一手始终按着腰际,看来像是伤口发疼。

“我该怎么走出这个阵法?”他想尽快出去,以免瑾琛率领大批人马进行搜索,到时惊动圣上可就不好。

婂莹抬起头来打量他。经过一夜,他看来比昨晚好多了。

“再等约莫一个时辰,那时外头熙来攘往,我额娘和姊姊即使发现咱们行踪,也不会冒险出面阻拦。”她整晚几乎没睡,天快亮了看他退烧才安心阖眼,此时难免说话有些使不上力气,加上伤口没换药,总觉得有点痛,只能有气无力地边喘边讲:“到时我会带你出去。”

祁豫棠见她气色比昨晚更差,原不想过问,但思及她昨日冒险相救,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走过去将药瓶递给她。

婂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伤口若不换药,恐会恶化。”他淡淡解释着,没甚么特别表情。

她油然兴起一阵暖意,却又迅速隐去,默不吭声地接过药瓶,环顾四壁,却没甚么地方可遮掩。

祁豫棠当然知其意,走到门口背对着她坐下,没多久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宽衣声。

婂莹褪去外衣,才发现布条早已渗血,她蹙眉忍痛将布条解开,只见本已结痂的伤口不知何时裂了一道缝,她于是将祁豫棠给的药粉洒在其上,然后又细细将布条缠回去,看来简简单单的换药动作却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这阵法里的树木可会自动移转?”祁豫棠忽然凛住脸色,两眼盯着前方。

“除非有人进来,否则是不会动的。”婂莹才说完,旋即刷白脸,语气惊骇:“你瞧见树木动了吗?!”

“对。而且离我们越来越近。”他骤然站起身。“不妙!”

婂莹将最后一颗扣子给扣上,慌张至极。“糟糕!她们竟然找来了,你快过来扶我,咱们得速走。”

祁豫棠迅速过去抓着她手臂,一把拉起。

“先往右边走二十步,就按照你平日的步伐,别迈太大步。”婂莹急急叮嘱,方才手臂被他抓住时本有些不自在,但在生死存亡关头已没甚么好害臊了,于是也环着他手臂,以免自己摔倒反而误事。

祁豫棠按照她所言往右二十步。

“再从这树后面往左前方走三十五步。”婂莹遥指斜前面方位。“然后再往那柳树方向走十五步。”

祁豫棠搀着她在一堆树木中行动,不久来到十几丛灌木后头的一小方草地,婂莹示意他坐下。

“这样行吗?”看起来像是不太密实,他不放心地低声问着。

婂莹将手放在唇上,悄声仅以唇语示意。“千万别出声。”

祁豫棠见她额头满是细汗,眼睛瞪大,眨也不眨一下,那紧紧挨着他而坐的身子也是不断微微发抖,显然紧张的情绪绷到极点,登时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过没多久,远远传来人声对谈,声音听来像是离他们不远,祁豫棠也算是见过不少大阵仗,无奈此刻有伤在身,又处在神秘诡谲的术数里,不由得也心跳加速,一手紧紧握着那把剑,准备随时都要短兵相接,决一死战。

“额娘,这屋里有血迹。”婂珍的声音传来。“看样子他们昨晚应来过这儿,只是咱们迟了一步。”

婂珍语气听来像是松了口气,彷佛没逮到人反而是好事。

“哼!那可恶的贱丫头竟瞒着我学了奇门术,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齐佳氏愤恨难平,几乎咬牙切齿。“这次给我逮到,非得抽得她皮开肉绽!”

祁豫棠听那恶毒语气,不禁错愕。哪有人说自己女儿是贱丫头的,况且听起来像是时常痛惩女儿似的,他悄悄看向婂莹,只见她小脸苍白,眼神闪过一阵惊恐,果然是极为惧怕母亲。

“早就劝你不要让那丫头学这些,现在好了吧,根本是养虎为患。”

一道陌生声音传来,婂莹一听,不由得浑身颤了一下。这不是额娘的至交好友佟氏吗?还以为她摆下二十八星宿阵就离开了,原来她还没离开北京,难怪额娘她们能够找进来。

“都怪你介绍的那个西域人,我只让她传授媚术和幻术,谁让她多事,竟连奇门术也教了。”齐佳氏颇为不满。

祁豫棠想起几次见到婂莹凭着姿色将男人迷得晕头转向,原来是学习过媚术,只是不知齐佳氏口中的幻术是指什么?难道是昨晚婂莹手持青铜铃铛对那帮黑衣人所使的控制术吗?

“这你也要来怪我?”佟氏抬高音量。“要不是看在咱们从小的交情,我才不想介绍同门师姐给人,更不愿摆这个阵法。你可知摆出这个阵有多伤精神。何况当初说了摆好我就离开,昨夜你却又让婂珍追出城把我叫回来,我虽不愿意,但不也回来了吗!”

齐佳氏自知理亏,没再争吵,停了好半晌才又将炮火转向婂珍。“当初要是你能学习奇门术,今天就不用受那贱丫头的气了!”

“你怪她做什么!这得靠天分,她能习武就不错了,论资质还是婂莹居上,这也怨不得谁。”佟氏在那破屋附近走了一圈。“那丫头竟能在二十八星宿阵里面藏身,还真是了得,连我在她这年纪也没这种本事。”

“哼,我呸!”齐佳氏恼火。“你别再说了,赶快想想办法将她找出来,再迟恐怕让她趁着外头车水马龙,一眨眼就给溜了。”

“放心吧,我已将所有出口设了新的阵法,只要她一踏进,就会被困在里面,到时插翅也难飞。”佟氏一派轻松地说着。

“那好!婂珍你去准备,等那丫头被困住,咱们就在这阵法里将祁豫棠给宰了。”齐佳氏很是得意,彷佛已经看见祁豫棠掉了脑袋。“咱们走吧,反正现在守株待兔就行了,何必浪费时间找人。”

只听得三人离去脚步声,祁豫棠总算敢稍稍松口气,他转头正想问她出口被封该怎么办,但还没开口,就被她紧紧按住嘴巴,只见她眼睛瞪大猛摇头,祁豫棠猛然会意,登时噤声不语。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佟氏的声音。

“看来他们真走远了。”

齐佳氏极不甘心。“可恨的千刀万剐的两个小王八羔子!”

祁豫棠心里大叫好险,刚才若不是婂莹阻止,恐怕他已经泄了藏身之处,此刻不由得对她兴起一股感激与佩服。

难为她这样的年纪竟能设想如此周全。

“额娘,既然妹妹已经离开,咱们一直留在这里也没用,还是走了吧。”好久不吭声的婂珍忍不住开口。

“以后不许你喊她妹妹!”齐佳氏怒吼。“你没有那种忘恩负义的妹妹!赫舍里家没有那种吃里扒外的东西!”

婂莹听着,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祁豫棠见状,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眼前情况他当然希望婂莹好人做到底,千万别临阵倒戈,将他交到齐佳氏手里。

“早知如此,当日赫舍里家出事你何必带她,就将她随便打发送人不就得了?”佟氏问着。“反正你本来就不喜欢她。”

这甚么意思?婂莹愣住,不解佟氏话中之意。

“当时是想婂珍一人没有个伴,况且多个人参与我的行动当然也好,只是那丫头越大越像她娘,惹得我看了就心烦,尤其那眼睛动不动就泪汪汪的,跟她那死鬼娘一模一样!”

祁豫棠终于搞懂,原来婂莹的生母不是齐佳氏,而是另有其人。难怪他总觉得齐佳氏跟赫舍里家长女相貌颇有三分相似,但婂莹却全然不像她们;看婂莹长相,便可猜到她生母必定是个美人胚子。想着,不由自主转头看她,却见她眼睛发直眨也不眨一下,神情有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彷佛遭到天大的打击。

他心中一惊。

莫非婂莹一直不知自己并非齐佳氏亲生女儿?

“总之这次逮到她,我再也不会手下留情。”齐佳氏说得像是要打死婂莹似的。

“妹妹怎么说也是赫舍里家的人,况且也帮了咱们不少忙,她只是心肠软不想杀人而已。”婂珍忍不住替妹妹说话。

“你给我闭嘴!”齐佳氏喝斥。“都是你将我们掳走祁豫宝的事告诉她,结果她连祁豫宝也给放了,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呢!”

“行了别骂了,我们先回去部署吧。”

三人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再没半点声响。

“那丫头越大越像她娘,惹得我看了就心烦!”

婂莹脑袋里充斥着方才听到的话,不禁回想这几年与齐佳氏相处情形。是啊,额娘从没正眼看过她,从没和颜悦色对她说过半句话,总是见到她就蹙眉,要不就是露出厌烦的表情。她一直以为额娘是因为家道中落才如此暴躁易怒,当然她也曾疑心为何额娘对姊姊总是比较关心,可每次都没深思,只觉得约莫是自己说话做事不顺额娘心意。

十年来,她在额娘面前总是动辄得咎,回想起来不止一次因为小事而被打得遍体鳞伤,每次都是婂珍护着她不断求情,额娘才肯停手,原来,原来真正原因竟是这样……

是啊,有谁会让亲生女儿学习媚术勾引男人,额娘这么做不无羞辱她亲生母亲之意;还有,昨日额娘要她跟姊姊在阿玛牌位前发誓,根本只是针对她而来,因为姊姊从未违背额娘命令,反倒是她时常冒着被毒打的危险顶嘴反抗。

想想,她的五官长相确实一点也不像额娘,难怪阿玛生前老是用一种万般思念的眼神看她,那时肯定是在想着她的生母了,却不知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是何模样?是甚么样的人?又是为何这么早就离世?

但这些能问谁?刚听姊姊语气,似乎一直都知道实情,所以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为何从小到大竟然没人告诉她这件事?就连阿玛也不曾提起,导致她一直以为自己跟其他兄姊一样都是齐佳氏所生。

祁豫棠静静地坐在一旁。齐佳氏那三人离开都快半个时辰了,婂莹却一直动也不动地呆愣着,两只大眼睛波光闪烁蓄满水气,却又强忍着没落下半滴泪,想想,她年纪约莫与他四妹相仿,刚才听齐佳氏语气便可猜出婂莹平日处境,一时间竟然涌起些许同情。

忽又想到,既然出口都设了新的阵仗,婂莹看起来又一副摇摇欲坠的失神模样,祁豫棠知道想月兑困是急不得了,不如在此歇息片刻。

“你若累了就躺着歇会儿。”他站起身来,决定找点水果来充饥止渴,也让婂莹独自静静。“刚瞧见后面有棵枣子树,我去采点枣子。”

婂莹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抬头看向他,意识到他是要走出这堆灌木丛,于是从袖子里取出个香包,从香包里抽出一条极长的红绳。“你走出去后便会看不见这里,将这红绳系在身上,等会儿循着绳子走回来即可。”

祁豫棠点头接过,将红绳系在自己腰带上,见婂莹将另一头缠在手腕上绑着,于是便安心走出灌木丛。

看着他高瘦修长的背影走了出去,她忽然觉得疲倦已极,干脆以手臂为枕,躺在草地上阖眼休息。

昏睡前瞥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绳,想起另一端正系在他身上,心头不由得一阵纷乱,忽又想起自己竟非齐佳氏亲生,多年来浑然不察以至于陷入杀人恶计,身世与感情俱皆多舛,不禁百感交集。婂莹就这般胡思乱想一阵,直到沉重的眼皮再也撑不住,终于昏昏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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