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学阳哼着小调,迈着轻松步伐往回走。日子真是越过越畅意,两个女儿都顺利出嫁,他成了武昌侯府和镇国公府的亲家。
不管慕容羲是不是弃子,子璎都是镇国公的媳妇,在外头见了面、打声招呼,镇国公也不好不回应,偶尔向国公府讨要一点小好处,他们也不好意思拒人千里。
重点是钰宁通过乡试,很快秋家就要出第二个官员。如今他正想方设法搭上刘尚书,若能站稳队伍,日后二皇子入主东宫,他就是妥妥的太子人马,到时二皇子登基,他的仕途自然要节节高升。
届时他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在背后议论,说他一路高升,皆得助于夏羽晴。
大夫说茹娘怀的是儿子,哈哈!谁说秋家会在他手上断根,他有的是儿子呐,想到这里他笑得合不拢嘴。
“哎呀!”女子撞到他,一跌坐在地,他连忙上前扶起,两人对上眼,女子娇羞低头。
她身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比甲,腰内束一条粉色条儿,淡妆丽雅,肤色粉女敕,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女子身上有股香气,让人忍不住想要凑近嗅闻。
这是什么味儿?真香。
秋学阳下意识往前靠,女子害羞退开。回过神后,他连忙拱手致歉,“对不住,在下没注意到姑娘,姑娘可有伤着?”
女子微微侧脸点了下头,回道:“没事,多谢秋大人相扶,小女子告辞。”
急切间,他喊了声,“姑娘。”
“秋大人还有事?”
“姑娘认得我?”
“秋大人风度翩翩、卓尔不凡谁不认识?”
“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小女子姓申,目前暂居静王府。”
申姓?她是静王的亲戚?申韬光妻儿皆亡,膝下空虚,皇帝赏赐美人无数,却再无所出,前阵子听说皇帝劝静王认义子义女承欢膝下,莫非……这位姑娘就是?
为朝廷立下无数功劳,皇上对旁人感情一般,待静王却截然不同。有人道帝王心中有愧,也有人说皇帝把静王当成亲兄弟看待,不管怎样,每每皇室家宴总有申韬光一席之位,这足以证明皇上对他的看重。
如果能借这位姑娘攀上静王府……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心跳飞快,笑容溢于言表。“此处离静王府甚远,在下疏忽弄脏姑娘衣裳,前头有间衣铺,烦请姑娘移步,让在下略做弥补。”
申姑娘为难地看着裙边灰土,这样走在路上确实失却礼数,她叹道:“那就麻烦秋大人了。”
“应该的。”
揣着怀中请帖,秋学阳满腔兴奋,他没想到不过是送了套衣服,竟能得到静王邀约。那可是静王的生辰呐,就算皇帝不出席,其他皇子总会受邀吧,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太好了!
下马车、回府,只是……刚进大门就听见婉宁的哭声?
他下意识皱眉。这丫头以前看起来挺好,乖巧温顺性情柔和,从没和人红过脸,怎地一出嫁事情那么多?三天两头回娘家哭,一下子告状郑仪待她不好,一下子说柳氏给她脸色谁瞧。
郑仪待她不好,她就更该温柔迎合、小意伺候才对,这样三天两头闹,男人会归心才怪。
至于柳氏?不过是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妾,若郑家有意为她撑腰,就不会急着帮郑仪娶回名门正妻,有那一层亲戚关系,直接娶柳氏进门便是,郑家没这么做,分明是看不起柳氏身分。
退一万步来说,婉宁亲哥哥是举人,她亲爹又是四品大官,明明握有一手好牌,真不知道有啥好哭?如今想想,子璎才是个知书达礼、聪明懂事的。
他虽不甘心外人总说自己靠女人发家,却无法否认自己能爬上今天的位置,羽晴和子子璎帮了大忙。而今……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不知慕容羲待她好不好?她心中对他是有怨的吧?
那时候他是真不知道怎样面对子璎,羽晴的死让他心生愧疚,但是为了钰宁、为了茹娘肚子里那块肉,他不得不压下真相,不管是他的未来或秋家的未来,都不能败在这件事情上头。
也好,子璎离得远远、此生不再相见也好。
“别哭,娘已经在想法子,听说有种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把孩子弄掉,等我拿到后,你再想个办法让柳氏吃了,到时肚子没有那块肉,我们再看她还怎么张扬?”
“可弄掉孩子,相公还是不肯碰我,怎么办?”
“男人不都是那么回事!别怕,凡事有娘呢,保证帮你收拾得妥当。”
听不下去了,秋学阳在心里暗骂一句蠢。茹娘没墨水看事情就是缺格局,如果是羽晴,定不会这样教导女儿。“你别胡乱出主意。”
关茹娘轻嗤一声反唇相讥。“我乱出主意?那相公来给个好主意啊。”
自从掌管中馈手上捏着钱,有权有钱的关茹娘性情大变,强势得让人生厌。
“怎不说话了?相公这个爹可真好当呀,女儿从小到大你抱过几次?是呐,没在膝下养大,自然就不心疼了。哪像秋子璎,从小抱到大,养得肥肥胖胖……”看着她脸上敷着厚厚一层粉,张扬地说着刻薄话,忍不住越发厌烦。他突然想起偶遇的申姑娘,人家何等亲切温柔?心头不由怦然一动。
秋学阳怒拍桌子,砰的一声吓得关茹娘止话,冷眼一瞪,他对秋婉宁说:“耐心等柳氏把孩子生下来,抱到身边养着。从小你琴棋书画样样没落下,虽比不上郑仪却也堪称才女,只要你好好把孩子养大,郑仪不是个白眼狼,你做了什么他都会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亏待你。”
“爹怎么知道他不是白眼狼?”
“我会同意把你嫁过去,自然是看中他的人品,他是个端方君子。”
关茹娘冷笑。“你不也是个端方君子,夏羽晴嫁进秋家十几年,最终却图了个寂寞!”
这话太扎心,他之所以里外不是人、遭子璎埋怨,不就是因为他们母子三人,如今却倒咬一口,谁才是真正的白眼狼?
一甩袖,秋学阳恨恨道:“不知所谓!”
关茹娘冷眼看着秋学阳,当十几年外室,她满腔委屈怨恨,若不是她果断弄死夏羽晴,恐怕直到今天,他们母子还见不得人呢。
淡淡一笑,她说:“女儿的事就用不着你花心思了,有空多照顾儿子功课,都说打仗父子兵,他早点当官,你才有人帮衬。”
说完看也不看丈夫一眼,便拉着女儿离开。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秋学阳气得想吐血,心里越发想念夏羽晴和子璎。
*
村子上下全都过来帮忙,连墨雨、白霜、蓝云也下田了,亮晃晃的阳光照在殷勤的男人身上,他们弯下腰一锄头一锄头翻开地里的马铃薯,辛勤的汗水顺着脸颊落入泥土,滋润大地。
在挖出一颗颗大疙瘩时,慕容羲笑容灿烂。
几个月下来,他变黑了,油亮的皮肤、坚硬的肌肉线条、宽阔的肩膀,他在短时间里飞快成长,性格越发沉稳,不曾有过的书卷气在脸上现形。
他再不是机灵聪明的女乃油小生,现在的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娘子,你看!”抓起一丛马铃薯高高提起,他笑出满口白牙,向田堰边的子璎炫耀。
确实很值得炫耀,那是他数月来的心血,每天起早贪黑,再忙都要到田里来巡两圈,看着它们日渐茁壮,像养大孩子的父亲般满心骄傲。
子璎朝他用力挥手,跳着比出大拇指,她为他的骄傲而骄傲。
他白天进学、晚上练功,子璎本想雇人帮忙,他却坚定地摇了头,变成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泥腿子,最终却为了当上泥腿子而荣耀。
他常常拉着子璎说话,说夏老教的书、寇老说的为官之道,他说能够深刻体会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苦,他的人生在这个小村庄里翻了页。
他总将新学的武功招式搬到她面前比划,告诉她义父教我的是杀人,没有花俏招数,一招就能断人手脚——就是那等狠毒招数才成就他暴戾小子名号。
过去他看不起花招,现在却被塞进一堆花招,学着学着便改了口。他说其实各有各的好,花招里面暗藏玄机、旁人难料。
他喜欢跟她对话、向她炫耀,她用崇拜回馈他的炫耀,然后她的崇拜教会他自信,这是种正向循环。
一天天下来他变成最佳演说家,而她是最好的倾听者,无数互动让两人在不知不觉间感情浓度大幅提升,他们迷恋起和对方在一起的感觉。
“大丰收。”他圈起嘴巴朝子璎喊。
“你是最厉害的。”她用力鼓掌,把掌心给拍得通红。
夫妻俩隔着那么多人对话,句子很普通,气氛却让所有人都咧嘴笑开。甜呐,是恋爱的味道。
“阿羲没骗我。”瞿翊笑着对子璎说。
他已经能下床走上两刻钟,今天是墨雨扶着他一路走来的,白霜搬了张椅子跟在后头,夏老、寇老放两个学生一天假,满屋子人全聚到田里来,因为他想确定,马铃薯真有那么高的产量。
比邻而居,子璎对他有粗浅认识,加上书里描述……她想,瞿翊会是个好帝王。他刻苦自励,即使在病榻间也没停止学习,这种态度简直吊打京城里的三位皇子。
莫怪,近亲成婚子女基因本就堪虑,碰上瞿翊这等天生聪慧又勤奋向学的,那三位当然只剩下吃土的分。
书上说吕尊花四年才将瞿翊的毒解除,众人紧赶慢赶回到京城,一场原因不明的疾病导致帝王驾崩,之后慕容羲、寇芹尧以及皇帝布下的暗桩,经历无数危难艰辛,终将瞿翊扶持上位。
登基后的几年,朝堂纷争不断、人心不服,还有臣官质疑他的身分,最后凭借他的聪明才智、慕容羲的机灵勇猛,他们用绝对实力碾压一切,慢慢整合各方势力,不稳的江山硬是让两人给盘稳了。
瞿翊是实力派选手啊!
“秋娘子从哪里得知马铃薯这种作物?又怎知它有如此高的产量?”
果然来了,幸好她未雨绸缪,早早编好一套谎话。“第一次是在船夫手上看见的,还以为是药材呢,反正价格便宜,师父就买了一袋回去。”
“你师父就是这副德性,什么东西越稀奇、越没见过就想试试,他是不是一回去立刻尝了?”吕尊问。
“是,我也常取笑师父是神农氏投胎转世。不过船夫告诉我们,番人拿它当饭吃,回来后我们煮熟吃了,师父特别喜欢马铃薯的味道,担心吃完就没得买,于是把后院那一块地拿来种植。几个月后收成发现产量很高,粗粗估算一亩地竟能达到两千斤收成,在荒年里定能够救活许多百姓。”
“那段时日挖出太多马铃薯,师父由着我折腾,蒸煮炸炒烤,我试过用各种方法做美食,师父成天吃、肚子胖上一圈。后来马铃薯发芽,我舍不得丢还是下锅煮,幸好吃的不多,我们猛拉肚子,这才学会发芽的马铃薯不能吃。”
“没有继续种?”
“想的,但那年下大雨,搁在外头几天全泡烂了,后来再到码头寻找,却不见船夫带回来,我猜也许有人跟我们一样闹肚子了吧。”
“倘若产量真的有那么多,把马铃薯送进朝廷便是大功一件,秋娘子觉得呢?”瞿翊问道。
这功劳不能牵扯到他头上,否则行踪被发现,还得再遭受几波暗杀,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得静心养伤。
“我要觉得什么?”子璎满头雾水。
“功劳落在你头上,秋大人定会受朝廷褒奖,落在阿羲身上,镇国公府就会有人跳脚。”
听懂了,这是让她选择好处落在谁头上呢。
“我觉得与其现在论功劳,不如先想办法到处推广。”她没正面回答。
“镇国公再现实不过,若功劳论定,不管记在谁头上,应该都会飞快把这对小夫妻接回京城,到时主子的病……”夏琢提出忧虑。
镇国公确实是个打仗好手,一上战场就跟不要命似的,砍起头来半点不手软。只不过泥腿子出身没读过几本书,行事粗鲁、目光短浅,皇上常说那家伙有个狗鼻子,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钻。若非如此,没仗可打的武官,有几个能像他这般左右逢源,官位稳稳地往上升。
幸好他那几个嫡子养得不错,虽没大智慧却稳妥实诚,还保有祖上苦干实干的精神。倒是大名鼎鼎的慕容羲令人一言难尽,当碍着董国舅了,立马将人给舍弃,要是小夫妻真的成就大功劳,恐怕八人大轿会立刻上门。
夏琢考虑得没错,秋娘子说的也没错,还是先推广种植吧,父皇的金牌派得上用场了。
“秋娘子。”瞿翊低唤。
她分神了,书上提过瞿翊到合溪村的第二年,全国遭遇过一场蝗灾,许多地方闹饥荒,慕容羲用他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游说富商捐钱捐粮,那是他第一次在瞿翊面前证明实力,也是在那次之后寇老、夏老正式收他为徒。
“秋娘子,主子问你话呢。”夏老轻推她。
“方公子何事交代?”
“听说马铃薯不难种?”
“对,它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好,不需要太好的土壤,但对温度的要求相对较高。”
“如果要普及种植,需要多久时间?”
“这事我必须问问相公,毕竟这几亩田,是相公一手侍弄的。”
望着子璎,瞿翊笑容热烈,她这是不想居功啊。
不提她在京城就有种植经验,阿羲也说是她发现马铃薯、是她逼迫阿羲种植、是她教他如何耕种、堆肥、浇水,整件事全是她的主意,可到头来却要问阿羲?
到底是有多喜欢啊?她从不为自己谋好处,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周全阿羲。
为他疗毒,旁的不求,只求寇老、夏老收阿羲为徒;吕专意气,一心打倒太医院院正,她忍着吃亏、咬牙制药;她挖空心思备三餐,成天从早忙到晚……
她图什么?只图讨好他和他身边的人啊。
“明白,我会和阿羲谈谈。”
远处慕容羲捧起一把马铃薯,大喊道:“子璎,你看长好多。”
她笑着点头,笑着把大拇指比得又直又翘,然后迈起两条小肥腿朝慕容羲跑去。
“你看,我种得好不好?”他无比骄傲。“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今天就给你做。”
她掏出帕子帮他擦汗,看着他满脸尘土,感觉成就满满。可不是吗?处处讲究的公子哥儿不再讲究,子璎也骄傲了呢,这个男人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她擦好了,他又把脸凑上前要求再擦几把,他喜欢她帕子上的味道,那是淡淡的药香,令人心旷神怡,跟她的人一样,让人心旷神怡。
人类有种能力叫做联想,而子璎给他的联想,不是药香菜香,也不是软软糯糯的团子,而是目光——带着崇拜、骄傲、欣赏、信任的目光。
以前他认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觉得这辈子得过且过算了,跟义父学一点杀人本事,他就当自己是游侠儿,能铲奸除恶了,谁知每回的替天行道,都让自己的恶劣名声更上一层楼。
有没有自暴自弃、自厌自恶?当然有,即使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但众口磔金、千夫所指,旁人的看法让他鄙夷自己。
但她纯粹的欣赏、简单的崇拜,浇灌出他的自信。他喜欢她,喜欢到再也放不下她,喜欢到想要一生一世。
“我想吃你说的薯条。”
“没问题。我给你做马铃薯全席宴。”
“光做给我吃吗?”
“可以啊,但是你确定……”那个院子里,师父一抓一大把呢。
犹豫片刻后慕容羲小声说:“给师兄和师父做一点吧,墨雨他们就不必了。”
“他们还欺负你?”
“欺负惨啦,没看你给我做的衣服糟蹋成什么样子!”他恶意告状。
最近他的衣服确实耗损得很快。“我还以为练武都会这样,他们教得不用心吗?如果是,明儿个起他们的饭让吴嫂子做。”
清楚明白的维护,让他爽了心。“你见过哪个当师父的,每回下课都要来场三打一,一对一都是胜之不武了,还三人联手,这样对吗?”
不就是他多看柳娇一眼,但他哪是因为喜欢,是她脸上的粉涂得太厚,他心里便盘算着,如果每个女人都像她这种涂法,脂粉生意能赚多少钱?
是的,他想赚很多钱给子璎,她天天忙,却穷得连支漂亮簪子、一匹好锦缎都买不起,他舍不得她过这种日子。
至于义父的钱……以前用得理直气壮,现在不了,他已经懂事,不想光受庇荫,他要成为一堵坚实的墙,让她依靠、为她遮蔽风雨。
“真假?我待他们真心,他们竟联手欺负我家相公,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容羲呵呵笑着,最喜欢她为自己打抱不平,放下锄头,拉着她走过田间,他说:“我算是相信了,马铃薯产量果然很高。”
“最好能尽快推广这件利民好事。”子璎道。
“推广是好事,但种苗不足,还能再种一茬吗?”
子璎忖度,马铃薯的种植,温度以十五到二十四度最合适,不能太热或太冷,冬天会下雪恐怕不行,所以……
见她面有难色,慕容羲改口。“事缓则圆,咱们一步步慢慢想。”
“盖大棚吧,在大棚里烧炭、盖稻草,确保温度,应该能再种一茬。”
“这样成本太高,不是每个百姓都吃得起。”
“只在这个冬季种一茬,明年初培育出大量种苗后,就能将马铃薯推广出去,到时就不必再花这个冤枉钱。”
“好,我那里有三千两够不够?”
“你哪来的钱?”子璎吃惊,是……镇国公良心发现?
对,他们颇穷,瞿翊每月给的钱只能买食材、药材,以及支付吴嫂子和林婶的月俸,至于师叔给的,攒两个钱买布料珠花还行,根本没有能力做奢侈性消费……想到这个子璎就满腔哀怨,人家穿越女一个个实现金钱自由,怎么到她这里,只能奢望小康?
“义父给的,离京前义父就给过但我没收,到这里之后才发现,父亲半两银子都没留,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只好腆着脸写信向义父求救。”
“你义父待你真好。”
“那是,将来我要给义父养老送终的。要不是皇上不让义父离开京城,他肯定跟我一起来。”
两人来到田壊边,她给他倒茶水。
他摊摊手。“脏,喂我。”撒娇这种事,他越做越顺手。
“好。”把茶递上,他就着她的手喝下。
看着他们的亲昵劲儿,甜得让人牙酸,村民背过身掩嘴偷笑。
发现墨雨也在偷看,慕容羲挑衅地觑了眼没老婆福利的教练组,放大音量。“你给我做的衣服可好看啦,他们都羡慕我有媳妇儿。”
“村里未嫁姑娘那么多,找个呗。”子璎知道他的刻意,顺着他的话说,只是心里不解,他和教练组怎就没缘。
“人家眼光高,非要找懂琴棋书画的,依我看那不是娶老婆是养戏子。”
“高门大户谁不精心栽培姑娘的琴棋书画。”
“过日子嘛,琴棋书画能做啥?依我看小娘子就得学厨艺,有个会做饭的老婆多幸福,看我就知道。”
“不养戏子养厨娘吗?”
“哪能一样?只有满心喜欢一个人,才会精致他的三餐。”说时像是想起什么,眉头勾起,他倏地凑近她。“你喜欢我的,对吧?”
同样的话他怎么一问再问,是缺乏自信吗?
总之她是乐意的,乐意为他的自信施肥。“当然,厨房那么热,如果不是喜欢,哪个女人乐意当黄脸婆。”
几句话就满了他的心,慕容羲咧出大大的笑,不顾双手沾满泥巴,他压住她的后脑贴上自己胸口。“我会的,会努力变成你喜欢的那种男人。”
不必变也不能再变了,这样的他已经够好,够让人情难自禁。她多么害怕啊,害怕“那日”来临,迎面而来的伤心会让自己承受不起。
“是锄地还是谈情?腻成那副样儿,没出息!”刻板严厉的寇芹尧皱眉。
“咱们徒弟与众不同,旁人得花前月下,他在田里直接谈起来。也对,阿羲那张脸,就算在茅厕里,也有女人追着想跟他谈情说爱。”夏琢捧月复。
“阿羲很好,不以貌取人,秋娘子也好,值得他倾心。”瞿翊看着两人,胸口又甜又酸,他在他们身上看见岁月静好。
“呸呸呸,伤眼睛。”墨雨连呸好几声。
“你骂秋娘子?她不给饭吃罗。”白霜大笑,明白他拈酸吃醋。
“伤眼的是慕容羲。”
“没弄错吧?两人站在一起,慕容羲更像被拱了的大白菜。”白霜怀疑墨雨罹患眼疾。
蓝云擦掉汗水。“不,秋娘子才是大白菜,慕容羲是头欠揍的蠢山猪。”
意见一致的蓝云、墨雨站到一块儿,搭起肩膀。“为啥想揍他?”
“谁让他长了张红杏出墙的脸。”蓝云纯粹的嫉妒。
“没错,多揍揍,让他成天到晚肿着,勾引不了别的女人。”
“有道理,就当回报秋娘子了。”
“下回我们把他带到……”
正在晒恩爱的慕容羲,突然感觉一阵阴风台上后脑,冷……
黄昏时分,马铃薯全数挖出来了,一秤竟有两万九千多斤,平均算下来,每亩产量将近三千斤。这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依如今的农耕技术,一亩稻田平均只有五百斤产量,若达六、七百斤已经称得上丰收年了。
知道结果,瞿翊的喜悦溢于言表,子璎本想说现代农耕技术,一亩地可产五、六千斤呢,但这样的收成已经让村民惊呆。
人人都有了种植念头,不过秋收刚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就算想种也得等开春。
确定村民意愿后,慕容羲开始拨算盘珠子,倘若花钱租地四个月,请农丁、搭棚子、养土……三千两够不够用?倘若做了却没成功,钱打水漂儿无所谓,没了马铃薯,来年怎么扩种?
不过这都是明天的事,今晚马铃薯窖藏后,子璎大展厨艺。
一桌子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吃得人人肚胀,说明天还要。
洗过澡,慕容羲进子璎屋里,二话不说往被窝钻,自从“照顾病人”之后,谁都别想逼他从这张床上离开。
开玩笑,他可是三害之一,谁遇见谁低头,何况门板上还有个打死不修的洞。
上床后,他把信拿到装睡的子璎面前揭,一阵风据开她眼睑。
抓住他的手,看清收信人。“谁寄来的?国公府?”
“不,是我义父。”
子璎知道他的义父是申将军、静王,从封号就晓得皇帝有多希望他安安静静当个闲散王爷,他依从皇帝心意,却觉得满心抱负无从伸张,闲来无事闷得慌,就想上街找几个纨裤子弟泄泄火气,谁知偶遇暴戾小子。
要比暴戾,谁能赢过静王这个人头收割机,于是一拍即合,两人揍出惺惺相惜。比起冷漠家人,对慕容羲而言,他更想亲近爱打人训人的申韬光,就这样越走越近,两人认了亲。
皇帝不允许静王拥兵,训不了军队,他就训娘子军,于是开了间青楼,由徒弟坐镇,之后暴戾小子的风流名号便传扬出来。
又爱喊打喊杀、又爱折腾女人,这样的慕容羲就算长着一张潘安脸,也没有女人敢嫁。
“你义父的信干么给我看?”
“看看呗。”他硬是递给她。
信里面写的全是秋家的事,秋学阳爱上静王府亲戚,迎进府里为妾,本想是齐人之福,哪知一进门正妻小妾时时打群架,闹得高龄产妇日日延请大夫过府,偏偏小妾手段好,让每件事看起来都是正妻在迫害小妾。
秋婉宁终于出事了,她害死柳氏月复中胎儿,一尸两命,闹出轩然大波。
郑仪本就喜欢男人,碰到女人就闹心,柳氏那胎是界心计和药物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当初郑仪想娶表妹为妻,并非为了情爱或责任,只是想顺势为自己留下子嗣,没想到秋婉宁手段如此凶狠,郑仪结结实实地恨上她了,夫妻之间的战争越打越狠。
收起信纸坐起身,她问:“怎么回事?”
“我告诉过你,我请义父派人盯着秋家。”
秋婉宁就算了,她早就晓得这门亲事不会有好下场,但……“静王府的亲戚至于跑去当秋家姨娘?”
“申姨娘不是义父亲戚,她是万花楼的清馆,三两下就勾搭上你爹。”
“你安排的?”
“对,让关茹娘也尝尝丈夫背叛的滋味。”
“可是你又不在京城……”
“万花楼是我义父的铺子,我还是里头管事的,找个人进秋家搅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意思是……都批评他流连青楼、斗鸡走狗不求上进,却原来……
老白莲VS小白莲,端看哪家品种优?其实真比不了,一个花期将尽、一个含苞待放,至于勾引男人方面,一个自学自成,一个有专业教导,结果不言而喻。
子璎还是感到悲哀,本以为爹爹是专心专情的好男代表,谁知他的忠实不过是因为对仕途野心强大,迫切需要娘亲帮忙,这才表现得像个好好先生。
自诩阅人无数,却看不清身边的亲人,是她开了美颜滤镜吧。
慕容羲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秋家的田庄和铺子。”
“你怎么拿到的?”这些东西已经落入关茹娘手里,她哪能乖乖交出来。
“抢来的。”
不会吧,他不在京城,京城依旧盛行暴戾风格?“关茹娘把财产看得比命还重,你不可能抢得走。”
“秋钰宁欠下赌债,怕被砍去手足,从家里偷来的。目前只拿回三成,你放心、陆绩还会有。”人一旦染上赌瘾便很难戒除。
“他看起来颖慧睿智,是父亲精心栽培的好苗子,你怎么……办到的?”
“穷人暴富,几个女人、几个弟兄吹捧就能糊弄。”
“你哪来的钱从赌坊赎回这些?又是义父帮的忙?”这下她欠静王的多了。
“千金坊也是我义父的。”
“什么?”子璎吃惊不已。
万花楼和千金坊,京城最赚钱的两个铺子都是静王的?他是将军还是商户?投资眼光如此精准,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纪,肯定是穿着西装天天在节目上说“老师说话,一定要听、一定要听……”的人物。
他呵呵一笑,挠挠头说:“闲散王爷,不整点事业来做做,会闷出病的,那两处可以得到很多消息,也可以瞧见人性,义父本想让我接手千金坊玩玩,没想到出了董赫那档子事。”
“谢谢你为我出气。”
他握住她双肩,沉声道:“子璎,我不确定你想做到什么程度,毕竟那是你父亲。”
“我要他从我娘身上得到的,通通还回来。”子璎咬紧牙关。
“那行,你等着看吧。”他扯下荷包递给她。“这是义父好几个月前寄的,以前不想用,觉得……”
丢脸、伤自尊,比起只给一间破宅院和十亩田的亲爹,他越发感觉自己是孤儿。
他没说透澈,但她听懂了。“现在又怎么想用了?”
“租地、盖棚子处处要用钱,我是男人,本就该我来想办法。”
她知道的,知道他需要很多夸奖,想培养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得先把他的自信养得拔地参天。“有肩膀、有担当,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哈哈哈……”他大笑出声,倾身向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他喜欢她、她是他的!
*
快过年了,下了场雪,一整天下来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大地换上新衣。
年夜饭两家计划合成一家,子璎当总指挥,其余男人全数听她号令。
寇老、夏老在门口摆摊写春联,一副春联十文钱,村人趋之若惊。
教练三人组担任卫生股长,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买花摆瓶、换上新纱新帘新棉被,短短几天门里门外焕然一新。
瞿翊、慕容羲负担采买工作,瞿翊的腿已经能够行动自如,多走动对身体有好处的。
快过年的镇上热闹非凡,许多人摆起摊子,想趁过年前赚上一笔。
瞿翊闷在家里太久,这一逛竟逛出购物狂体质,方家有钱,啥贵他就挑啥买,他坚信一分钱一分货。
买完子璎交代的年货买日常用品,买完烟花爆竹买礼物,最后又给每个人挑上几身新衣,老规矩,照价格挑、越贵越好。
“你买礼物做啥?”慕容羲问。
“过年都要给亲友准备礼物。”
“你的亲友不都在京城?”话出口慕容羲立马后悔,很不得把舌头给吞了。
是啊,娘一死,他就没有年可过了,苦涩爬上他眉间。
“对不起。”慕容羲道歉。
“没事。”他揽住慕容羲肩膀。“你就是我的亲友。”
慕容羲松口气,也揽上他的。“对,情深意切的亲友,谁都别想拆散咱们。”
瞿翊抖抖肩膀,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干么?情深款款哦。”
“对啊,你侬我侬,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谁教你的话,真肉麻。”
“子璎啊。”想起她圆滚滚的小身子,还没抱上呢,已经觉得满心柔软。
“你有个好妻子。”瞿翊羡慕。
“天底下最好的妻子。”慕容羲口气加重。
“你要好好待她。”瞿翊朝他撇撇嘴。
“这种话还需要说?”慕容羲对他眨眨眼。
两人的感情与默契与日渐增。
一路忙到除夕,子璎大清早起来熬汤、准备祭品,没有祖先可拜,他们便祭天谢地。
天黑后庭院里的灯笼点亮,长廊摆上桌子,大家围成一圈,咕噜噜的热汤滚着,很冷的天、热呼呼的汤,暖暖的人心。
大家说笑玩闹,不分主下尊卑,都是异乡游子,有缘相聚自该珍惜。
饭罢,整理好碗筷桌面,换上水酒点心瓜果,他们为天地万民守岁,烟花点燃,璀璨了夜空。
桌边只剩下瞿翊和子璎,他们笑看着疯狂玩闹的慕容羲,和围在一块儿斗诗的寇老、夏琢及吕尊。
“我没过过这么热闹的新年。”父亲缺席的团员桌上,母亲的抑郁不曾缺席,他很清楚,母亲的坚强是被她自己的骄傲逼出来的。
子璎捧着脸,她不一样,从小到大每个新年都很热闹,家里成员虽然不多,但整合起下人,她总有本事弄出一个联欢晚会。
谁晓得人生大转折,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热闹年可过了,没想到……她终究是幸运的。
“阿羲告诉过你我的身世吗?”
“说了。”
“我就晓得他不会瞒你,阿羲很依赖你。”
子璎摇头,那是错误认知,事实上他很强的,书上的慕容羲没有秋子璎的帮助,也一样发展成男主,他需要的是一个成长茁壮的机会。
“寇老对学生严厉苛刻,但他告诉我,阿羲是他教过,记忆力最好、学习最快、反应最灵敏的学生,他将来必有大作为。”
“我相信。”而瞿翊也会成为历代以来最好的皇帝。
“下午我和阿羲去大棚看过,再半个月就可以收成了。”
“我知道。”
“如果成功,层层上报,会是场泼天富贵。马铃薯是你发现的,是你说种植成功能在饥荒时救下无数百姓,也是你逼迫他拿起锄头。”
“所以……”
“阿羲说你想回京,有这个功劳,你可以风风光光回到京城。而你父亲将因你受益,对你的态度定会大转变,到时你想为亲母做些什么都可以。”
瞿翊说得没错,若此事荣耀归于己身,她可以光鲜亮丽地站回父亲跟前。
但她不想这么做,她更想把慕容羲推上去,想陪他继续走完这段路,即使结局……
“第一,方公子的毒尚未全解,我还不能返京。第二,是相公起早贪黑耕田,是他顶着太阳雨水打理农作,这件事若能够成功,全是他流血流汗的结果,方公子怎么会想让我剽窃他的功劳?”
瞿翊的眼睛像个深潭,黑不见底、能把人吸进去似的,但他没将她吸进去,相反地却掉进她的目光里。她真的做什么,都只为阿羲谋划。
真的有这么喜欢?喜欢到顾不得自己,心里眼里只有阿羲?
说不清楚感觉,是一点点落寞、一点点寥落,一点点的酸涩撞击胸口,他肯定是嫉妒了,嫉妒有人对阿羲全心全意。
“既然你已经决定,等马铃薯挖出来后,我便带阿羲离开,推广马铃薯种植,也带他认识一些人。”
行动自如的他,早该依着父皇给的名单,一一拜访贤人名仕。
“好。”到时给他们烤点饼干、做点肉酱咸菜、炸些面条,让他们在找不到客栈时,还有热呼呼的东西可以下肚。
转头看着又“切磋”起来的几个男人,子璎笑开,在心底补上一句:还得多准备点伤药。
是真的,一对一已是胜之不武,竟还三对一,简直是不讲武德。
只是被三个不讲武德的男人长期修理,阿羲的武艺突飞猛进,再这么修理下去,他会不会变成武林盟主,改写原着、开发另一条男主光明路?
这么棒的他,再加十分吧!
打打闹闹、喝光几罅酒,慕容羲醉得乱七八糟,是子璎将他扶回家的。
许是习惯使然吧,她没送他回房,直觉来到自己房间,直到两人都躺平了,她才低声失笑。
在想什么呢?平常赶不走他,现在人醉成这样,她干么又把人给拉回床上?是被制约了吗?
但天这么冷,好不容易打理妥当双双躺下,她懒得再动了。
迷迷糊糊的慕容羲突然翻滚,趴到她身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她猛瞧。
“你没醉?”
他呵呵笑着,把头摇得像泼浪鼓。“我没醉,再来十坛也撂不倒我。”
哦,醉了,通常喝醉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不管醉不醉,都快睡吧。”她拍拍他的背,让他翻下去。
明天是崭新的一年,没有亲戚需要走动,大家约好一路睡到午后。
旧的一年对她、对阿羲、对瞿翊来说,都太艰难,他们有权利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没听话,继续呵呵笑着,笑得像朵盛开桃花,红艳艳的,很勾引人。
“子璎,你答应我的,不和离了。”
有吗?她有说过?
“我会带你回京,我会努力上进,我会变成有肩膀有智谋的男人,我会为你和岳母讨回公道,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我爱你啊,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想看你笑,想看你的眼睛,想听你说话,想要你一直一直说我很厉害,一直一直给我加分。”
心念得厉害,这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酒后胡言?她喘了气,突然无法应对。他捧起她的脸,逼着她四目相对,鼓起腮帮子的他,萌翻她的心。
“你不说话?你不爱我?你说我厉害都是假的?就算我加到一百分,我在你心里还是个祸害。”他委屈控诉。
“没有,你很好,你从来都不是祸害,你是行侠仗义,是维护天下公理,你很厉害的,连寇老那样的人都看好你,你也要学着看好自己,有点信心。”
“信心有什么用,又不能让你爱上我。”
爱上?那是她不敢捅破的窗户纸,害怕一旦捅破,喜欢便藏不住,她连欺骗自己都没机会,到时结局翻转,她会丢了退路。
不过……早爱上了,所以面对瞿翊的问话,她坚持到底,非要成就他先于成就自己,所以想要和他在一起,久一点、再久一点。
只是,不能认的……认了,她就没有回旋空间。
“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啊,我会改,会变成你喜欢的那种人。”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是我配不上你。”听听,她居然抄袭渣男语录。
“不对,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他拉起她的手贴在胸口。
“我是为你好,你会找到更好的人。”又是语录名句?她真想暴打自己。
“我不要更好的人,我只要你。”他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分手后,我们还会是朋友。”这句更渣,难不成她有渣女体质?
“不分手,不当朋友,我们要当夫妻,永永远远在一起。”
彷佛宣示似的,他捧住她的脸,俯,喝醉的他竞然准确无误地封上她的唇。酒香渗入唇舌间,她醉了。
而那层窗户纸,咚地一声,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