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一眼……
看着跪在瞿翊身后的慕容羲,皇帝瞪大眼睛无法置信,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花了很大力气,手指才顺利指向他。“把头抬起来。”
慕容羲遵旨,他抬起脸与皇帝四目相对。
这个皇帝他很喜欢,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而是因为他和瞿翊长得很像,一股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让他忘记礼仪下意识朝皇帝一笑。
这一笑,皇帝更懵了,他怔怔地看着慕容羲,表情无比诡异,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震惊。
顿时御书房里的气氛凝结,人人噤若寒蝉落针可闻,尤其是站在旁边的镇国公,打从看见儿子那刻起,他的心情就没平静过。
“快来人。”皇帝突如其来大喊。
“奴才在。”太监连忙跪到御前。
“立刻请淑妃来见。”
“是。”太监领命,躬身往外退。
皇后被赐死于冷宫,现在的后宫只有两个嫔妾,和一个入宫不久的淑妃。
在皇帝简短的几句话后,屋里又陷入吓人的静默,气氛极其压抑,连站在旁边的寇芹尧和夏琢也感受到非同寻常。
镇国公更是冷汗直流,还以为这次进宫要被嘉奖,可皇帝态度不太对劲。
瞿翊与慕容羲对看一眼,不知该怎样打破沉默,瞿盈盈也深受惊吓,她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心慌地扯扯瞿翊衣袖,让他试着救场。
瞿翊点点头正要开口,却不料皇帝抢快一步。
“镇国公。”
“微臣在。”一被点名,镇国公心惊胆战,往前走两步,脑子里乱成一团。难道阿羲不是立功而是又闯祸了?
本以为把他送回故宅终老一生,从此父子不再相见就没事,这安排虽然无情,却也算对得起齐诗,没想到这小子竟得奇遇,立下功劳。
听闻此事时,他本打算立刻把人接回来,妻子却说:“秋子璎懂得医术,阴错阳差救下四皇子,阿羲又与老家村民打成一片,找到量产丰富的农作物,在灾情严重时拯救受灾百姓。”
“如今正是鸿运当头,不如让他留下,老老实实地在四皇子身边伺候,日后四皇子登基,看在今日共患难情分上,他才有机会得到重用。否则以他那不学无术、处处招祸的性子,离开老家四皇子还能记他多久?恐怕只记得他又惹了什么祸吧。”
妻子一番话让他歇下念头,没想到……定是又闯祸了,就不该听妇人之言。
见皇帝目光微闪,镇国公身心一抖,暗道:死了,皇帝这是要算大帐啊。
砰!皇帝抓起纸镇,重重往御桌一拍,吓得众人胆寒。
皇帝沉眉,口气不善。“你这儿子哪里来的?从实招来。”
斥喝声在镇国公耳里嗡嗡作响。这话是什么意思?儿子不就是上床,天雷勾动地火,运气缘分恰恰接到一起……就出来的啊?
这问题让慕容端满头雾水,但身为当官多年的老油条,他很擅长忖度皇帝的态度,心里清楚这答案肯定对皇帝至关紧要,若不悉心作答,怕是会连累全家。
他在脑中整理过一番后才回答,“皇上可记得,二十年前朝廷曾查办过一宗渎职案,三名内务部官员被抄家,男子午门受戮,女子发卖或没入官妓。”
“当初被抄家的官员齐赞虞,他的女儿齐诗被卖到青楼,那时臣年轻气盛,砸重金买下她的初夜,一夜春风后本欲返家与妻子商议,将人接回府中,却没想到有人比臣早一步将她从青楼里救出。”
“三年后臣再遇齐诗,得知她已为臣生下一子。臣自是不能让骨肉流落在外,便将母子俩接回府中。”
“好得很呐,原来是躲进镇国公府,难怪朕命人四处搜捕,都快把京城土地翻遍了也找不到人。来人!宣齐诗进宫,朕要看看她有什么脸面对昔日恩人。”
皇帝问完儿子又问齐诗,难道儿子是她和皇帝生的?慕容端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同时也恍然大悟,难怪那夜过后他要带她离开青楼,齐诗打死不肯,原来有更高的枝极等她攀,至于三年后,她愿意随自己回府……是被董皇后逼迫得走投无路了?
小时候阿羲模样好,聪明机灵学什么都快,这让他对阿羲偏疼几分,怎知府中却传出谣言,说阿羲不是他的儿子,他气得找妻子理论。
妻子呼天抢地指天发誓,说若是她传的谣言就让她断子绝孙、五雷轰顶。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也只能偃旗息鼓压下流言了事,谁知妻子不依不饶非要找到黑手,不料一査二査竟查到齐诗身上,他还当是妻子的手段,没想到竟然是……
不管怎样他还是对谣言上了心,阿羲确实长得不像自己也不像齐诗,从那之后他渐渐冷落阿羲,除非他又惹祸、不得不抓起来狠狠教训,否则他连看都懒得多看阿羲一眼。这下惨了,他打的是皇帝的血脉,是天潢贵胄,是龙嗣啊……妇人误他……
慕容端猜出来了,却不得不装死,让自己置身事外。“齐诗已经亡故多年,敢问皇上她做错什么事?”
“她偷走我的儿子。”声音自外传入,众人纷纷转头。
淑妃进屋,身材窈窕、身姿笔挺,气势十足半点也不输皇后。
她裹了一身的花团锦簇,窄袖银红色深衣,袍子上金丝银线绣满团花,领间袍角衣袖无不遍布锦绣,腰间挂着五彩荷包。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紫金兰形花戒,头上插着金丝凤簪,胸前嘤珞上的宝石闪闪发光,一派的富贵,只是脸上覆着一层纱,让人看不清面貌。
她举止端庄,但两条腿在裙下早已抖得几乎撑不住身体,尤其在看清楚慕容羲那刻,泪水瞬间淌下。
她的骏儿真的回来了?
太监来报时,她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娘,您没死?”瞿翊惊呼,双膝往前爬。
那是巨大的惊喜啊,瞿翊快乐得合不拢嘴,他还以为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死去,而中毒的疼痛让他痛不欲生,他怨恨那张龙椅粉碎他的家庭,一度失去求生意志,没想到……
“娘……”他克制住落泪的冲动,重重地对母亲磕三个头。
瞿翊的叫唤,拉回淑妃的神智,她轻抚儿子的头,心疼呐。
失去骏儿后,她片刻都不让翊儿离开视线,生怕一觉醒来,翊儿又丢了。她始终不愿让儿子去争取龙椅,她只求儿子一世平安。
直到那场劫难彻底将她打醒,她终于明白不争不抢也换不来平安。
于是她放弃自由之身进宫,处处与皇后作对,逼得皇后跳脚,她有意无意放出消息,说翊儿非但没中毒,还在暗中经营各处势力,待他日归返京城入主东宫。
商场多年,什么尔虞我诈没见过?后宫女子哪斗得倒她?她刻意把生意做往北方,误导董家翊儿在边关,引得一批批影卫离京寻访,削弱董家在京城的人手。
因为慕容羲,静王鼎力相助,他的万花楼提供消息无数,让她得到许多兴风作浪的素材,几个皇子被她逼得焦头烂额,导致皇后动作频频,董家曝露破绽无数。
在她的帮助下,皇帝顺利收拾董家,铲除心中多年疙瘩。
她本以为翊儿能健康返京,已是了此生所愿,没想到翊儿居然能把骏儿带回来,谢天谢地,她感激上苍垂怜。
“娘,您怎么得救的?”
“让翊儿担心了,那日客栈大火,幸得皇上派影卫暗中保护,娘才能躲过此劫。”
“父皇竟是半句都未透露。”他不满地望向皇帝。
皇帝揉揉鼻子,轻咳两声。“是你母妃的主意,她想你心无旁惊留在合溪村治病。”
至于京城的诡谲风云,就让他们当爹娘的来处理,他们打定主意留给儿子一个干净清明的后宫朝廷。“先不谈这个,来说说你弟弟。”
“弟弟?”瞿翊顺着父皇的目光望向慕容羲,这意思是……
数道目光聚集,慕容羲彷佛被下了定身咒,他像个泥塑女圭女圭般一动不动。
眼珠逐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镇国公身上,自己傻傻地看着喊了二十年的父亲……他真不是慕容家的儿子?
所以满府上下传遍的不是谣言?他不是慕容家子嗣、也不是母亲所出?
难怪母亲对他阴阳怪气,难怪父亲见他如鲠在喉,原来他真是镇国公府的一根刺。
错怪了,还以为自己所有不幸都出自国公夫人的手段,是她散播谣言,是她的枕边风吹得自己不受父亲待见,是她处处从中作梗,不允许自己的风头越过哥哥们,却原来……错了。
谣言是真,不平等对待全是他该受的?
心乱如麻,认知瞬间被推翻,原来他的不满怨慰弄错了对象,原来没有任何人需要他的自暴自弃来成全,他被讨厌不是因为过度优秀,而是因为——他本就与他们不是一家人。
“父皇的意思是,阿羲是骏儿?”
“翊儿,四岁时你弟弟被偷走,还记得吗?”皇帝问。
“记得。”弟弟丢掉,母亲大病,病好之后便以纱掩面,多年下来他都不记得母亲容貌了。
“皇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镇国公憋不住了,听起来他好像又猜错了。
“本宫来为镇国公解答吧。当年我是商户之女,做生意时曾被高门淑媛欺辱,齐诗挺身助我,从此我记取她的恩惠,逢年过节便往齐府送礼。但她是官宦之女,自然看不起商家妇,因此我并未强求与之结交。”
“直到齐家获罪,得到消息时我在外营商,只能托人传信给她,说我定会救她于水火,哪知镇国公早了本宫一步。带她回府后,我曾问她,是否愿意进镇国公府?如果她点头,我便想办法周全。”
“但是她告诉我镇国公夫人严厉尖刻、自私偏狭,如果她进国公府必会尸骨无存,所以她决定留在方家,于是我待她如姊妹,谁知她竟对皇上芳心暗许,表明态度愿与我为姊妹共侍帝君。”
“可我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夫人,有什么资格答应?为此她恨极了我,说我无才无德、粗鄙无礼,不堪常伴君侧,她才配为皇帝的解语花。我以为她魔怔了,只能寻来大夫为她治病,可怎么都没想到,她竟对我下药、毁我容貌,并趁着满府上下混乱之际,抱走我的小儿子……”
说到这里,她已是泪眼迷离,还以为此生再不得见,没想到……
淑妃走到慕容羲身前,缓缓屈身跪地,捧起他的脸细细轻抚。“骏儿,对不起,娘把你弄丢了。”
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知怎么形容,不是好也不是差,但慕容羲下意识后仰,避开她的碰触。
“你有证据吗?也许我是她从旁处捡来的。”
那个“娘”对他而言很陌生,他没有被爱的经验,只有被恨的成长过程。所以他不懂得如何爱人,是子璎让他明白何谓被关怀,让他敞开心胸接纳被疼惜、被在乎的感觉。
“你想要证据?很容易的。”淑妃翻手解下面纱。
面纱落下那刻,周围惊呼连连,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横过左脸,随着伤口癒合,形成丑陋的蟹足肿。她将完好的右脸转向慕容羲,活生生的证据摆在眼前,那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任谁都无法否认他们的亲缘。
“你哥哥长得像皇上,你像我,出生时很多人误以为你是女娃儿。你还想要更多证据吗?你的右大腿内侧有一块掌心大小的胎记,对不?
“骏儿,皇上为了你的安全,不敢光明正大找你,我只能把生意做到全国各地,试图探得你的消息,然而一年年过去,你杳无音信,但我依旧坚持找你,不过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就在京城里,还是鼎鼎大名的三害之一。”
淑妃苦笑不已,果然是他的孩子,霸道、权威,即使身分不高、学识不足,都能在一众纨裤中混出霸王名号。
全怪她,早知道就不该掩面自禁于门户内,倘若有更多人见过她的真容,或许骏儿早就被认回来。
缓缓吐气,没得否认了,两张九成像的脸啊……何况他的大腿内侧,确实有着胎记。他垂头,久久不发一语。
“好孩子,你怨我吧,是娘没把你照顾好,让你受苦了。”她不管慕容羲的排斥,环住他的肩膀,硬将他抱进怀里,她想要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
他想推开淑妃,但是被从颈间滑落的温热液体阻止了动作。
她在哭?慕容羲慌乱了手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视线滑过,对上皇帝鼓励的目光,他只能硬着脖子,尴尬地抬手轻拍淑妃背脊。
瞿翊控制不住情绪,他爬上前,伸出双臂环住母亲和弟弟。“太好了,我们终于一家团聚。”
难怪他第一眼就喜欢上阿羲,难怪他们有旁人都比不上的默契,难怪他只想和阿羲分享心事秘密,答案揭晓——原来他们是真正的亲兄弟。
“弟弟,这些年娘经常在夜半想起你,总是抱着你的衣裳低声哭泣,娘怕你没得穿,每年都给你做新衣,这下子……我的好弟弟……”他激动到语无伦次。
所有人都为这一幕而感动,突然砰的一声,瞿盈盈眼前漫过黑雾,下一刻晕瘫倒地。
羲哥哥变成五皇兄,那她怎么办?
*
阴暗的监牢里,一家人分左右关押,关茹娘和秋婉宁关在左边,秋学阳和秋钰宁关在右边。
父子俩各据一角,秋钰宁躺在地上,从小小的窗口望向外面的天空。
刚关进来时,他还会放声喊冤,口口声声怨慰,怨出身不好、怨父亲不负责任,怨秋学阳脑袋不清站错队,怨到后来连话都懒得说了,成天像躺尸般直挺挺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真是想不透啊,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短短几年不到,命运竟然给了他一个大转折。
小时候知道父亲娶了别的女人,不能时常回家照看自己,心底免不了忿忿不平。后来父亲拿回家的银子越来越多,他顿顿都能吃上鸡鸭鱼肉,能穿上绫罗绸缎,还能跟着夫子读书,渐渐的就不再生气了。
随着父亲的官位越来越高,他飘了,他想跟书院同僚公开身世,想让喜欢的那个女孩知道,自己也是官宦子弟。
贪念成形,他鼓吹母亲取而代之,父亲已是四品大官,再不需要夏羽晴的扶持。然后一张凳子,他亲手结束那个女人的性命,妹妹取代秋子璎嫁入武昌侯府,秋子璎远离京城此生不会再见,而自己也顺利通过乡试成为举子。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迈入成功之境,哪里晓得一眨眼……全变了。
像受到诅咒似的,父亲迎回小妾,家里天天鸡飞狗跳,妹妹被休回府,自己染上赌瘾……他急着往上爬,急着娶心爱的女子回家,他鼓吹父亲站到二皇子的队伍,再然后……
他是招谁惹谁了,命运就见不得他好过?
秋学阳面对墙壁,用指甲画着墙面,一道竖线、四道横线,同样的符号他已经画五组,换句话说他们已在这里待了二十几天。
皇帝当机立断,处置速度奇快无比,参与篡位的臣官,一个个被推出去斩首,大牢里渐渐空下来,却只留下秋家迟迟不动。
之前,他还心存侥幸,以为皇帝打算放过秋家,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没把握。
努力一辈子,每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从没想过自己会银铛入狱。
其实他算幸运的,四十几岁已是四品文官,这个成就很值得骄傲。他本以为自己会顺风顺水走完此生,却没料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楣运的?
自从羽晴死后吧。
那些曾经提携自己的长官再不肯搭理他,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妻子为自己搭过多少桥梁,结下多少好人脉。茹娘生下小儿子后,他的人品开始被唾弃,官场上处处碰壁,能力遭受质疑,连番被上级斥责,坏事发生、自己被推出顶缸,生活变得一团乱。
后悔极了,他怎么会把生活过成这副模样?
另一边,关茹娘神情恍惚,满腔愤恨无从倾诉,尖尖的指甲往身边女子腰际死命掐上。
“娘,你在做什么?看清楚,是我!”秋婉宁大喊,尖锐的声音钻入耳膜,秋学阳下意识皱眉。
关茹娘转头看了看,对,那是婉宁、不是申姨娘……申姨娘被静王保出去了,太不公平,正头夫人还在这里受苦呢,小姨娘却不必一起遭罪。
不对,最遭罪的是她的小权宁,他死了,全家入狱那天他染上风寒,撑不过几天就死了,软软的小身子在自己怀里变得僵硬,她嚎干眼泪都没有人理。
后来权宁被衙役带走了,他们有没有给他买副棺材好好安葬?还是扔进乱葬冈,被野狗啃咬?
她不懂怎会变成这样?如果当初她没进秋家大门,那么现在被关在大牢里的就是夏羽晴那个贱人了吧?
还以为当四品官夫人会有许多贵妇邀约,结果她做了那么多漂亮衣裳,却没人肯相邀,好不容易有小官送帖子,她正想好好风光一把,谁知整场宴席她被明嘲暗讽、护骂辱笑,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突然怀念起当外室的生活,钱花不完,想做啥就做啥,多少商家太太前前后后巴结,虽然丈夫不在身旁,但关起门来她就能主宰一切。
怀念那样舒心的日子,怀念那张大到可以翻滚的床,怀念院子里的葡萄藤,夏日在下面乘凉,一张软榻、一柄丝扇据出微风徐徐……
“父亲。”娇女敕脆亮的轻唤响起,恍惚间秋学阳回到过去,看见从门里冲出来要自己亲亲抱抱的小女儿。“父亲,我来了。”
秋学阳抬头,看着美得令人睁不开眼的女子,她是?
“父亲,我是子璎。”
他激动起来,踉踉跄跄往前跑,紧紧握住铁栏杆。“子璎,我的好女儿,你终于来看爹爹了,你是来救我们的对不对?你求镇国公了对不对?”
听见这话,秋家其他人全都围到栏杆前,期盼地看着子璎。
秋婉宁瞪大双眼无法置信,这是那个又丑又胖的秋子璎?怎么可能,她不是长这个样子的!
“妹妹、妹妹,你快救哥哥出去。”秋钰宁抓住栏杆摇晃不止。
秋婉宁也回过神了,她跳起来,朝子璎伸出枯瘦肮脏的手臂。“我不该抢你的婚事,但郑仪不是个好东西,是我代替你到郑家受苦,如果不是我,你哪能得到镇国公府这门好亲事,你要感激我、救我出去。”
天,有这样的逻辑?子璎不理会,静静望向秋学阳。“父亲,女儿想知道娘是怎么死的?”
“她、她……受了风寒,你娘自娘胎里便带了病,身子骨不好……”
都这时候了还想欺瞒?“求父亲给自己一点体面吧,别再说谎了,娘的身子有外祖和师父调理,早就痊癒。”
“我没说谎。”他咬牙矢口否认。
“玉碧没死,我找到她了。”她看着父亲的脸,缓声道。
听到这里,关茹娘放声大笑。“哈哈哈,你以为她是来救我们的?错,她是来秋后算帐。我就想呢,怎地别家男人犯罪,不关押家眷,咱们秋家就特别了,是因为慕容羲吗?皇帝拿我们给他做人情?”
秋钰宁也想起来了,指着子璎问:“打一开始你就想替你母亲报仇,这才故意误导我们二皇子能入主东宫,你推论过许多事,事事成真,爹便信了你,原来如此,原来……”
儿子的提醒让秋学阳恍然大悟。难怪子璎笃定没有她们母女的帮助,自己的仕途会就此止步……“那是意外,子璎相信爹爹,那只是个意外。”他用力摇晃栏杆。
“敲碎颅骨只是意外?不,那是蓄意谋杀。而你谎言相护视同共犯。”
“我是你亲爹啊,你怎能不救我?难道你要眼睁睁看我去死。”
“不为母亲报仇已是不孝,还要我拯救弑母凶手?如果我这么做,才真是天理不容。”
“我没杀羽晴。当时错误已然铸成,就算把钰宁扭送官府也救不回你娘,我这是顾全大局啊。”
“原来爹的大局是放任秋钰宁逍遥法外,任由关茹娘侵占母亲挣下的家产,夺走母亲为我筹划的婚事,让秋婉宁取而代之?请问你的大局里,我和娘在什么位置?”
秋钰宁反唇相讥。“你还不满意?如今慕容羲出人头地,若不是当初婉宁嫁入武昌侯府,你会有今日的风光。”
好笑啊。这两人果然是兄妹,想法一样、价值观一样,好似全天下都欠了他们俩。
“我今日的风光是靠着勤勉挣下的,就像昔日父亲的风光是靠母亲挣下的,你们啥都不做只想掠夺,掠夺不成还成了旁人的错?”
“好,是爹的错、是你哥哥的错。子璎啊,我的好女儿啊,这些错可不可以等我们出了大狱,回家关起门来再慢慢说?我们终究是一家人,镇国公府那么大,如果没有娘家支持,你的日子不会好过,你还是需要我们的。”
子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冷笑连连。“爹爹太高看我了,你们犯下的是篡国大罪,我哪来的能力救你们出狱?再说了,离开京城时我没有娘家支持,也一样活得风风火火,实在看不出『娘家』对我有什么用处?不过终究是父女一场,身为女儿、待你受戮后,我定会为你收埋尸骨。”
她怎么都不肯救是吗?秋婉宁绝望了。“你还是个人吗?那是你父亲,我们是你的兄姊家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就不能看在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拉我们一把?”
“在没有你们出现之前,秋学阳确实是我的父亲,但是在他决定为了你们,放弃我们母女之后,对不起,血缘关系已经维系不起任何感情。”退后一步,双膝跪地,子璎对着秋学阳磕了三个响头。“我是母亲教养长大的,这三个头就当还你生恩,从此你我之间再无负欠,至于你欠娘的,就请黄泉之下、悉数归还吧。”
说完最后一句,她转身,背挺得笔直,好似意气风发,可没人知晓她心底的委屈泛滥成灾。
曾经父亲疼她宠她,曾经她倚在门边,等待夕阳西下时父亲归家,曾经他是她的骄傲,让她情愿逆势更改剧情、助他仕途向上,可到头来,她失去母亲、失去一世情感归依。
她不想哭,但眼泪潸潸而下,她不愿伤心,但心碎难当。想报的仇、想说的话都完成了,她却没有得到半点成就感。
走出监狱,明亮亮的阳光照上眼睛,扫除一身寒意。
她会好好的,一路、好好的、走下去。子璎倔强地抹掉泪水,假装自己的心完整无缺。
“秋子璎。”
她下意识转身,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帅到令人发指的男人,他双手环胸、慵懒地靠在墙头。
反应过来后,她飞快扭头转身疾走。
然而下一刻他大步追上,拽住她的手臂,一扯后拉回怀里,长臂圈住她的身体,将人禁锢起来。
“原来秋子璎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难怪不被我倾国倾城的美貌迷惑。”
“大爷认错人了。”
他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我就说嘛,天底下不穿耳洞的女人只有一个,怎么还会多出一个?那个五子棋,好像是秋子璎发明的,是谁偷了她的棋?原来……没有多出一个、也没有偷学,你只是变了张脸,换了副身材。”
这是什么口气?她不说破,不过是给彼此一个体面退场,他还不领情。
不等她回应,他问:“你打算生气多久?”
“我没生气。”
“说谎,你分明气我追着瞿盈盈而去,却没护着你。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
她撇开脸,不想问、不感兴趣。
才不管她感不感兴趣,他非要解释到底。“因为我看见你朝山崖跑去,而你很清楚哪里有什么陷阱;因为我认为你身上有药粉,对付一、两个刺客不成问题;因为我认为刺客针对的是瞿盈盈,只要我们离开,你就会安全无虞。”
原来……如此,这是直男分析法,比起过程更讲究结局,却不晓得女人在意的是,他的心思、他的选择问题。
“我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她是伤心。
“不生气为什么要躲着我,我们一起进京,你却在一旁冷眼欣赏我伤心,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坏?”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几时欣赏过他的伤心?她也不愿意他颓丧、郁郁寡欢的呀,她只是不得不快刀斩乱麻,缩短两人痛苦的时程。
“不承认对我很坏吗?你答应过一直陪在我身边,可你却单方面决定与我分离。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却把我推给瞿盈盈。你半点都不顾虑我的心情,迳自替我选择要跟谁在一起。”
“我不是无的放矢,你是喜欢瞿盈盈的,对我只是责任和道义,毕竟我们一起走过最辛苦的时期。”
“这话谁告诉你的?”
“我有眼睛。”
“我说过她只是妹妹。”
“哪个哥哥一天到晚把妹妹放在嘴边,时不时就提一句?哪个哥哥会到处和妹妹晒恩爱?哪个哥哥一喊妹妹,嘴角就忍不住上扬?”本就是C位主角,她再用力否认都没有意义。
“我没有,是你夸张了我的行为。何况……我也生你的气。”
“生我的气?你哪来的立场。”
“我给盈盈夹菜,你不嫉妒;天黑我不回家,你不关心;我口口声声喊盈盈,你不生气。如果一个女人对男人上心,就会在乎他的一举一动、就会多疑、就会妒忌,可你通通没有,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打从心底要与我和离,我知道我是三害,我名声很糟,不够优秀杰出,你根本就看不上我。”
最好的防守就是攻击,一味的解释她不见得听得进去。
但他确定她会心疼自己,知道她对他的自卑总是在意,所以他使出最佳武器,直攻她的心。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看不起你。”
果然,轮到她心疼、她紧张、她开始解释了。“不然是怎样?”
“皇上要为你和瞿盈盈赐婚啊,如果我坚持当你的妻子会造成什么局面?是要逼你抗旨,还是要我降妻为妾、共侍一夫?不管是哪种,我都不乐见。”
“在感情上,我宁可玉碎不愿瓦全,若不能一心一意,不如分道扬鎌。秋子璎的『死亡』恰恰可以成全你们,解决僵局。”
“还真是大度啊,什么都设想周到,皇帝满意、瞿盈盈开心、你成全自己,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伤心失意?为什么你不在乎我的感觉,很简单,因为你不喜欢我、讨厌我,我只是带你回京的工具,但是有了瞿翊,我就可以丢弃。”
“谁说的,你以为我乐意退让?那是因为不得不,你喜欢瞿盈盈,在你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发现你们出奇地有默契,你们有许多共同话题,你们在一起时会自然而然的靠近。”
“何况我拿什么跟她比?她身分高贵,可以为你带来光明前程。她博学聪慧、窈窕美丽、亲切甜美,是男人都会选择她,我没条件与她攀比,我自惭形秽,我知道自己该功成身退。”
“你以为我不难受?你以为我的心是石头做的?你以为我做那么多,只是想找一个带我回京的工具,而不是真心喜欢你?你太不了解女人,如果不是喜欢,没有女人会无怨无悔,如果不是太爱,没有女人会无条件妥协,慕容羲,你不可以冤枉我。”
说到最后委屈悉数涌上,她哽咽了声音。
慕容羲缓缓松口气,终于逼出来了……逼出她亲口承认爱他,很好,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爱他就好。
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轻声说:“知道我们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总是不求不说不争不计,我自然要怀疑,你心里是不是没有我;而我用最幼稚的方法,企图挑惹你的妒嫉,引发你的自伤。我们心里都堵着一口气,却谁也不肯说,于是闹出这番景况。
“瞿盈盈身分再高贵,我也看不上眼。就算她更聪慧美丽,我爱的还是秋子璎,不管你胖或瘦,聪明或愚钝,我就是喜欢你,谁也不能取代。
“我喜欢审案子,喜欢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也许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父亲的血,而她从小在后宫长大,那些恰恰是她的专长,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至于你说我们出奇地有默契,也许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亲兄妹。”
“什么?”子璎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是幻听吗?她怎么会听见……
“别怀疑,你没有听错,我说我们本来就是亲兄妹,同父异母的兄妹,而且她将要远嫁南方。”
“怎么可能?”
微微一笑,他说:“我不叫慕容羲,我叫瞿骏……”
他开始讲故事了,一个有关自己身世的故事,他说自己受的委屈全是无妄之灾,他说他的亲娘没有死,多年来不曾放弃寻找自己……她听痴了,居然是这个原因?
书上说他们回京时皇帝已死,所以无人揭穿他们是亲兄妹的事实?所以成为夫妻的他们,因为血缘太近生不出健康孩子?
“所以……”
“所以我说盈盈是妹妹,是因为打心底认定她是妹妹,所以没有赐婚,你不需要委曲求全,所以……你还要和离吗?你还要我吗?”
她没有逆天更改剧本?是剧本要让他们成为夫妻?
“我要,我要你!”紧紧圈住他的腰,她激动大叫。
“说定了,就不能更改。”
她又哭又笑、又点头又摇头。“说定了,打死不改。”
他没哭,他笑出桃花舞春风。“有空吗?我们进宫见见父皇和母妃吧!”
“丑媳妇见公婆?”她笑问。
“你这样叫丑,让不让别的女人活了。”
“他们会不会想替你挑个般配的妻子?”
“一你救下哥哥性命;二你为父皇解毒,挽救一场朝堂动荡;三你的马铃薯,拯救百姓于饥荒;四你弄出稻田养鱼,富足民生;五你把三害教育成良臣……有这么多功劳在身,父皇不赏还要夺你夫婿,你当他是狼心狗肺的坏东西?放心,他不是,虽然他有点强势霸道,但还算个贤君。”牵起她的手,他笑咪咪的说:“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镇国公府?”
“哈,我敢把那边当家,他们还不敢点头呢。父皇过几天要在朝堂公布我和哥哥的身分,认祖归宗后我就要封王。母妃希望我能待在京城,时时进宫请安,便赐我一幢五进宅子,正在装修……”
牵起她,两人边走边说,如果她觉得两人的共同话题太少,那么从现在起,他会努力慢慢增加,将来他们会有说不完的话,会有共同的兴趣,会有所有她认为夫妻间应该有的东西。
夫妻……想到这个,他笑出一脸贼气。“有件事,我想值得讨论一下。”
“什么事?”
“你觉得生几个孩子好?”
“两个吧,一男一女。”
“我觉得不够,至少要四个,两男两女。”
“生孩子要精耕不要粗耕,教养……”
她越说越热烈,他捣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说:“要不,今天晚上先试着生一个看看?”
风吹过,吹红她的脸颊,京城三害今晚要祸害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