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似飞絮,天气冷得手都探不出去。
沈琪瑄手揣在手捂中,系着一身近乎及地的黑色斗篷,兜帽戴在头上,整个人恨不得武装到牙齿。
天气真冷啊!
这种寒冷的天气,那真是被窝之外都是远方。
也不知那些人发什么神经,前面十几年都不曾想与她联络培养感情,怎么现在突然找她一起吃饭表关心了?
她抬眸看着面前散发灯火的屋宇,自嘲地想:这里会有对她的善意吗?呵!
“姑娘小心脚下。”提灯的婆子出声提醒。
沈琪瑄垂眸迈过那一小截门槛,对这座府邸、这府里的人她都是陌生的,也并不想去了解,可不知不觉中仍旧知道了许多,然后心情不好。
人心险恶,知道了徒惹恶心。
心理差点儿反应到生理上,沈琪瑄蹙着眉头揣在捂子里的双手移到了心口处。
她并没有漫无天际乱想,比如是不是有?
呸,且不说她身体的问题,男人已经很久没跑来占她便宜了,没有接触,怀个屁。
沈琪瑄走进常平侯夫妇居住院落的正堂,有婆子迎上来。
廊下站着不少仆役,但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一个婆子掀开门帘,热气从里面扑出来,都快要冻僵的沈琪瑄这才觉得自己好似活了过来。
她的院子位置很偏僻,从那里走过来很费时间,一路走来,运动了下,身体血液循环,一时倒也还好。
“二姑娘来了,侯爷和夫人正等着姑娘呢。”有丫鬟上来帮她解斗篷、接手捂。
沈琪瑄礼貌却又淡漠地开口,“是我走得太慢,让父亲和母亲久等了。”
屋子里充斥着饭菜的香味,想来另一侧的饭桌上已经摆上了菜肴,也不知凉了没有?
她缓步走过去,对着主位的父母敛衽施了一礼,“见过父亲、母亲。”
常平侯端坐主位,一身常服,眉目严肃,没有一丝温和,连声音都带着冷硬,“坐。”
“谢父亲。”
对这位陌生人似的父亲,沈琪瑄没有半点儿亲情,更别提父女之情,自然对他也不会有任何期待。
他们一年能见几回,有三回吗?沈琪瑄心中哂笑,有时一整年甚至连一个照面都打不了,多么奇怪的父女关系啊,她连那些不受宠的庶子庶女都不如。
“看气色不错,想来身体休养得宜。”常平侯夫人笑得慈爱,就像一位慈母。
“劳母亲惦念。”
“吃饭吧。”常平侯一锤定音。
常平侯夫人心中的一大堆话顿时都噎住了。
三人转而到饭桌前。
正所谓食不语,寝不言,一顿饭吃得半点儿温馨都没有,连一顿成功的饭局都称不上。
残羹撤下,一切有条不紊地收拾干净,沈琪瑄三人手畔各一盏清茶,分主次尊卑落坐在厅堂。
他们不开口,沈琪瑄也没兴趣主动起话题,有所求的又不是她。
空气中的静谧渐渐有些让人窒息,就连常平侯夫人都开始有些坐不安稳。
常平侯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沈家不在你身上下注,如今庆王府这桩姻亲你不再适合。”
沈琪瑄面不改色,只淡声道:“还请父亲明示。”
常平侯拿起一旁的茶盏,手搁在茶碗盖上似有迟疑,但最后仍开了口,“你这些年到底伤了根本,于寿数也有损,日后子嗣艰难,加之你心中对家族有恨,这些于侯府无益,甚至可能是祸根所在,就算是我们为人父母的对你不起。沈家养了你这么多年,生养之恩总是有的,而你妹妹又心仪庆王世子……”
沈琪瑄面色淡然,十分耐心地听着来自生父的“肺腑之言”。
在两个嫡女之间选择,其实一点儿都不艰难,毕竟亲疏立现,轻而易举便可以抛弃从未放在心上的那一个。
理解是理解,但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舒服,于是沈琪瑄便说了句,“女子以情误,于家族何益?”疯魔一点儿的用娘家祭天都不稀奇,毕竟爱情对恋爱脑而言才是人生唯一的目标。
啧!她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地期望未来会有那一幕。
唉,果然不是四大皆空的修道高人,心中到底不静,还是有着世俗的恶念,可相较与这座侯府对她的恶意,想来却不值一提了。
沈琪瑄轻飘飘一句低问却让常平侯无端心头一跳,原本正打算掀开碗盖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沈琪瑄发出一声轻笑,不以为然地又说了一句,“不过,那与我何干呢,我不过是家族的一枚弃子罢了。”
说完,她拿过茶碗,掀盖一饮而尽。
搁得时间久了,热茶早凉,只有一丝余温,入月复倒不算寒凉。
茶喝完,盖子合上,放回原位,沈琪瑄缓缓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端端正正地跪地朝着常平侯夫妇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起身敛衽低眉垂目,她轻声细语说:“女儿拜别父亲、母亲。”
言毕,转身大步离开。
望着嫡女离开的身影,常平侯长久无言,连手上的动作都一直未曾改变半分。
他从未知晓嫡女会是如此聪慧,“慧极必伤”四个字不期然浮上心头。
另一边,已经走出父母院落的沈琪瑄突然侧头吐出一口血,白雪映血,犹如梅开朵朵,触目惊心。
“姑娘——”青花、青叶同时失声惊呼。
沈琪瑄摆了摆手,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面色平静道:“无事。”
青花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姑娘可还走得了路?”
沈琪瑄擦着嘴角的血,忽然笑了起来,“最后一程路,还是我自己走吧。”
一路走,一路血。
走回那处连名字也无的小院,沈琪瑄似是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面如金纸,苟延残喘一口气撑着坐靠在床栏上。
“给我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吧。”说完这句,她似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靠在那里宛若气息全无。
几个丫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安静做自己的事。
沐浴更衣,妆扮一新。
明明该是上床安歇时辰,但沈琪瑄却是难得盛妆,甚至用上了胭脂。
又擦掉一次嘴角的血,沈琪瑄看着被青竹找出来的一只小檀木盒子,脸上带了些笑意,很浅很淡,“里面是青花、青叶的身契,好歹陪我这么多年,我这个做主子的总要给你们一些东西。拿了身契,就离府去吧。”免得迟则生变。
青竹抿紧了唇,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两张身契交给两人,青花、青叶哭成了泪人。
沈琪瑄又说:“青竹你的心不在此,我也无能为力,就这样吧。”
青竹一下跪倒在地,垂泪不语。
“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几个丫鬟抹着泪退了出去。
屋子晦暗,沈琪瑄环顾一周,到底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多少还是有些留恋。
今天突然没看到初一、十五身影后,她就有不好的预感了,果然!
沈琪瑄心里叹气,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沈家下死手,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了。
算了,那些身后事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了。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
心神俱疲的她已经再提不起一丝精神,缓缓和衣而卧,强撑的神经终于崩裂,她上眼睑,不久便气息渐歇。
烛光在屋中摇曳,再无人声。
夜半时分,小院举院皆白。
天明时,常平侯府许多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琪瑄半夜没了。
挣扎了十几年,终究还是难逃夭折的命运。
明明光明前途就在眼前,亲王府世子妃、未来的亲王妃,可惜红颜薄命,就此香消玉殒,无缘这份泼天富贵。
许多人唏嘘感叹,也终究只是唏嘘感叹。
未出嫁的姑娘夭折,丧事不声张,办得却也体体面面,毕竟到底是侯府嫡女。
停灵第二日,小院夜半因守灵人员偷懒失职导致失火,棺木烧毁,尸身几近全毁,差不多就只剩骨架了。
丧事进度因这场意外而加快,未及停灵七日便匆匆下葬。
纸钱满天飞,雪簌簌下,新坟凄凄,坟前一块墓碑上书:爱女沈琪瑄之墓。
倒是应了沈琪瑄曾经的梦境。
沈家却不知在送丧队伍全部散去之后,当夜便有人掘开坟墓盗走尸体,然后又将坟莹恢复如初。
而这具被盗走的尸体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件作检验——骨龄十五、六岁,女性。
当这一消息秘密送出京城,到达龙锦昱手中时,他怒极反笑,自言自语,“常平侯府很好,好得很。”
在他再三示意之后依旧选择在他离京公干鞭长莫及时下了黑手。
若是毒杀,他倒还抱有希冀,说不定真是那胆大包天的丫头跟某个不知死活的程老头合谋月兑身。
可这死后焚尸,尸体不是中毒身亡——龙锦昱把涌上喉头的腥甜咽回,合了下眼,藏住那丝丝水光,握紧了袖中双手,是他太过自信了。
终究是两人无缘吗?
等他回京一定会给她讨个公道的!
常平侯府?
龙锦昱的目光迸出痛楚之色,旋即转成了恨意。
如果可以选择,沈琪瑄并不想再睁开眼面对这个世界,就那么长眠不醒挺好的。
说不定,能再穿回她来的那个科技文明的世界呢?
可惜,终归是妄想。
她醒过来的时候人还在棺材里,里面铺得还挺厚实暖和,彷佛一个过于狭窄的胶囊旅馆房间。
当她手搭着棺材沿从里面坐起来的时候,守在外面的那个憨实汉子非但没有害怕,反而高兴地笑了起来,说:“姑娘终于醒了。”
那汉子把一个包袱从棺材角落拿出来,交给她,然后不等她开口询问什么,就迳自拉着那具棺材离开了。
于是,不知彼此姓名的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锣,从此江湖不见。
月复中空空,饥饿难耐,身体极度虚弱的沈琪瑄一个人留在了这处废弃的荒庙内,莫名感觉有点阴森。
沈琪瑄双掌合十朝四方拜了拜,算是自我安慰了一下,然后强自提起精神打开包袱,试图从里面的东西找出些线索。
里面有身分文牒,不止一份,这是狡兔三窟的意思?
另外,还有两套儒生服以及一包银钱。
没错了,是程老!
这个老头就是不听话,都说了不许他插手这事,结果他还是插手了。
未雨绸缪这么多年,终于在事发突然某人伸手不及的时候将她捞了出来。
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劫她没逃过,却又让她的人生拐弯,可是程老头贸贸然地插手,她委实是有些担心,如果那男人查到他身上可如何是好?
夜幕沉沉,荒郊野庙,只有她一个恍若孤魂野鬼一样的人。
殿内燃着篝火,旁边还放着一堆四处找来的柴薪,应该足够她烧到天明,火上还吊着一口瓷锅,里面翻滚着米粥,旁边还放着一副碗筷。
沈琪瑄不由笑了,先将瓷锅从火上拿下来,盛了一碗放凉,然后四下看了看,找了个黑暗的地方,月兑上的女子衣裙,换上了一身青色书生儒衫。
坐回火堆边,摘下首饰,拆了发髻,用一支木簪束发,让自己由少女变成了一个身形单薄病弱的少年。
粥还有点烫,饥肠辘辘的沈琪瑄也不能大口大口吃,被迫保持了进食速度,也保持住了她这么多年的大家闺秀形象。
锅子不算太大,里面的粥还够明早她再吃一顿,之前那个汉子倒还细心,就是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扔在这荒郊野外,多少有些铁石心肠了。
冷风从破损的门窗灌进来,带来冬日的凛冽,也吹得沈琪瑄头脑冷静了一下,可眼睛盯着摇曳的火光,又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发了一会儿呆,沈琪瑄模出那个银袋。
普通的粗布材质,厚实耐磨,特别实用,里面有散碎银钱,还有几张银票,只要节俭些,足够她过好日子。
沈琪瑄忍不住挠了下头,可她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富贵乡里养大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女子,真的能一个人应付前途未卜的一切?
程老头对她的滤镜会不会太厚了?那小老头要是现在就在她面前,她一定不顾形象地用力摇晃对方的肩膀,让他好好清醒一下。
而且,救她就救她,安排她躺在棺材里离开算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棺材更方便掩人耳目吗?就不能挑个更像活人的出门方式吗?
她一个大活人,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也就是她心志坚强,换个人不得吓死啊。
也不知道当时侯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程老头又是怎么把她的尸体从侯府里偷出来,又安排好这一切的?
不过再一想,这些年程老头在侯府进进出出的,又一直想救她逃月兑沈家,肯定早就埋好了线,事到临头再多花些银钱打点,做成这件事也不算难。
东想西想的,好像身处这个四处漏风的荒庙也没那么吓人了。
她坐在火边,不时往火里添点柴,让自己可以暖和一点,天色就这样亮了。
将昨晚剩下的粥架在火上热了热,简单吃了这顿早饭,收拾好自己如今全部的家当——那只包袱,往肩上一背,她准备去当一个背井离乡、游学天下的落魄书生了。
哦,对,或许她还缺一个书生出门背的书箱,这样才算是名副其实的负笈游学。
等离开这里,她便找个店买书箱去。
将余火踩熄,最后又回首看了一眼庇护了自己一晚的破庙,然后她转身大步离开。
没过多久,养尊处优了十几年的沈琪瑄就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
山路虽不算崎呕,但对她这副缺少锻炼又病弱的身体真是极大的负担,等到她好不容易模到了官道上,整个人已经是气喘吁吁,抬手擦汗,嗓子热辣辣地疼,气都有些喘不匀,头晕目眩。
她知道身体到极限了,但也不敢一就地坐下,靠在道旁的一株大树上,稍作休息,顺便看看,会不会有人路过,她好打听些消息,也想搭个顺风车什么的。
她的运气还算不错,大约经过有小半个钟头,她基本休息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有辆牛车经过。
是往城里送柴薪木炭的一个老人,身上的棉衣上打着几块大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最少家里有个勤劳善持家的人。
看见一个大冷天站在路边有些瑟瑟发抖的“少年书生”,老人还是善心地询问了一句,然后顺路拉上了她往镇里去。
路上,沈琪瑄向老人打听了不少附近乡土人情,尤其是关于他们即将到达的那座镇子。
等到了镇子上,她向老人道谢,又给了老人几文钱的路费,“晚生远游求学,于银钱上头也不太宽裕,但老丈载了我一路,又告诉我许多此地事宜,这几文钱还请收下,否则晚生实在心中难安。”
老人几经纠结,最后还是面带愧疚的收下了,“那小老儿就愧领了。”
“晚生告辞。”她朝老人施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钱给多了,怕老人不收,不给一点儿她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几文钱就刚刚好。
照着心里的打算,她果断先去买了只书箱,把自己的包袱扔进去,然后将书箱背上了肩,真正负笈。
她之前失血不少,如今身体正虚,不适合远行,只能先在小镇寻家客栈住下,先养养身体再说赶路的事。
会有小说世界最大连锁经营客栈“悦来客栈”吗?
虽然好奇,但是沈琪瑄并没有去多找几家客栈来印证这种事情,她懒,就近找了家客栈就直接住了进去。
虽说财不露白,但她还是没委屈自己,包个独幢小院什么的,太奢侈太作死,她也就只要了一间上房。
“还要麻烦店家让厨房帮着炖煮些补身益气的汤水来,多炖些时间不妨事,我多加钱。”
掌柜看她面带病色,了然地点点头,“客官放心,包您满意。”
“多谢。”说完她转身要跟伙计回房间,走了几步又回头,“我身体不好,畏寒,房里要加一个炭盆。”
“好,一会儿就让伙计给客官送去。”
“麻烦了。”她这才跟着伙计上楼而去。
以前看小说,常说什么百毒不侵的,不过程老头这手艺还是差了些,她虽然没死在那毒药下,可到底亏了气血,损了底子,昨晚又是一夜未睡,现在精神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了。
“一会儿再帮我灌个汤婆子来。”
“好的,客官。”
沈琪瑄靠坐在床边,等到店伙计把炭盆、汤婆子都帮她拿来离开后,她这才起身去问了门,稍稍将临街的窗子开了一条小缝,然后月兑衣上床钻入被窝睡觉。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她睡醒洗漱之后到楼下,伙计特别有眼力地替她端来了炖煮了大半天的老母鸡汤,她顺手赏了他几个铜钱。
伙计笑着道谢,“多谢公子,有什么吩咐您就喊我。”
“好。”
鸡汤炖得还不错,味道比侯府的厨娘要差一些,果然这些年被养得娇气了。
沈琪瑄一边慢慢喝汤,一边心里想着事。
一个总是智珠在握的人,突然遇到不在掌握的情况,从而导致事件月兑出自己的掌控,估计一定气炸了吧。
不得不说,常平侯挺有想法和行动力的。
也不知道老侯爷是否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打算,那么老谋深算的一个人,沈琪瑄笑眯起了眼,估计现在侯府应该挺热闹的。
她可不认为龙锦昱会轻易放过常平侯府,反正他都已经搞垮一个伯府和侯府了,再加一个侯府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冲冠一怒为红颜估计谈不上,极大可能是自己威严被冒犯的大动肝火,等到龙锦昱回京,估计京城会有好大一场热闹。
可惜,她大概是看不到了。
再一想,也没什么可惜的,清清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就好,她向来没什么追求。
沈琪瑄很努力,也才勉强啃了一只鸡腿就吃不下了,但剩下的她也不想浪费,就打算等晚些时候再热来吃,一会儿让店家送只小茶炉到自己屋里去。
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到她这里就是一来长膘,二来暖身,最终目的,养好一身膘,来年可御寒。
不期然间,她想到了曾经无比嫌弃她身材干瘦的话。
呵!狗男人!
深吸一口气,她下意识平复了一下心情。
她不想那个神经病,但又不由想到了程老头,如果这一局真让他趁乱混了过去还好,若被那男人抽丝剥茧找出线头来——她多少有些担心。
那男人的独占欲和掌控欲太强,不是个好相与的。
程老头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救她,她也不能转过头去拆他的台。
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只好努力活着,否则终是辜负了程老头的一片苦心,再说万一不小心就让他们这么混过去了呢?
人生还是要有一点儿期许的啊,否则跟咸鱼有什么不同。
拿帕子擦了嘴,她走去跟掌柜说小茶炉的事。
银钱给到位了,什么都不是事!
伙计高高兴兴替她端了喝剩下的老母鸡汤送回客房,不久又送了一只茶炉过去,出乎意料地又得了几文打赏,伙计更高兴了。
虽说每次赏的都不多,但架不住次数多啊。
打发走了伙计,沈琪瑄再次问好门,往炭盆里加了些炭,便又歪到了床上去。
这么多年身边一直有人随侍,突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是真的有些不习惯,果然由奢入俭难啊……
火树银花不夜天,上元佳节京城街道人潮汹汹。
百姓携家带眷上街赏灯,大姑娘小媳妇才子佳人应有尽有,每逢此时,都是纨裤之徒呼朋唤友出游之机。
常平侯世子今夜也出了府,却并没有跟府中家眷一道,而是中途独自去了一个地方。
一座偏僻的茶楼,一间清静的雅间,站在窗边还能看到远处的灯火繁华,人间热闹。
他不是来私会佳人,但确实是来会客。
从那人回京,他就已经尝试投帖数次,但对方一直避而不见,越是这样,常平侯府越是不安。
当初知道二妹身死之时,事已无可挽回,祖父勃然大怒,大骂“蠢货”,祖母更是对母亲一顿斥责,直言蠢妇误家。
可错误已经铸成,还是得想办法弥补。
想起身故的二妹,沈琪玤神色黯然,她在沈家存在感稀薄至极,他这个大哥对她也极是陌生,仔细回想,他竟然没有什么关于对方的记忆。
心中不由一叹,是沈家对她不起,愿她来世安乐无忧。
屋外廊道传来脚步声,他立即收敛心神,起身面对门口。
那人一身月白织锦长袍,头戴玉冠,腰垂龙佩,一双桃花眼激滥生光,无情也似多情样,让人想到诗经所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见过世子。”沈琪玤极是恭敬。
龙锦昱随手挥了下,微笑,“口头恭敬就免了。”
沈琪玤心头一凛,“在下惶恐。”
龙锦昱依旧面带微笑,语气颇为玩味,“所以阿瑄死了吗?”
把他的未婚妻害死了,还想再塞个沈家女来,当他是什么了?沈家人就是这么惶恐的,倒也是让人眼界大开呢。
沈琪玤后背倏忽一凉,一时不敢开口接话。
龙锦昱却没去看他,迳自到一边坐了,伸手挥了下袍角,漫不经心地道:“我今天心情好,不介意过来听听你讲一讲废话,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可以说了。”
“二妹之死是家母自作主张,此事常平侯府必会给世子一个交代。”
“没必要。”龙锦昱拒绝得很干脆。
“世子……”沈琪玤心中有些不解。
他语带缅怀,“佳人已逝,万般徒然,终归是我和她有缘无分。”公道他自己会替她讨,不用旁人操心。
沈琪玤急忙道:“我三妹倾心与世子,两家还是可以延续姻亲之谊。”
龙锦昱终于抬眼朝他瞥了一眼,右手食指在桌上轻扣,语气平淡,闲话家常一般说:“沈世子莫不是点错了鸳鸳谱?”
沈琪玤不明就里。
龙锦昱叹气,忽有沧桑萧索之意,“舍弟倒是对沈三姑娘情有独钟,身为兄长怎好横刀夺爱,理该成全才是。”
沈琪玤忽有不妙之感。
龙锦昱悠悠说下去,“既然常平侯府执意要与我们庆王府结两姓之好,我也不便强行推拒,如此便替舍弟谢过了。”
沈琪玤呆若木鸡。
不,不是,他不是想撮合妹妹和庆王幼子啊,那个纨裤如今恶疾在身,母家失势,如何配得上他们侯府嫡次女?
“世子,舍妹尚且年幼……”
龙锦昱却微笑如故,语气温和,“再过一年便是及笄之年了,当可出嫁。”
沈琪玤只觉手足冰凉,心中念头飞转,口中却苦涩难言,如此之局,如何可解?
龙锦昱却忽然叹息了一声,语带困惑,自语似地说:“怎么常平侯府的灵气都跑到阿瑄一人身上了吗?唉,果真是慧极必伤啊。”
他可以断定,若阿瑄今日与眼前人位置互换,她会有自己的破局之法,而且绝对不会令人失望,或许还会相当精彩。
可惜,难得一个心思灵慧的妙人,就这么被家人当做一颗不值钱的鱼眼珠舍弃了,反而将那颗鱼目捧做了掌上珠,心瞎眼盲至此!
沈琪玤额头泌出冷汗。
“沈家既然有心示好,我庆王府也有接纳之心,常平侯世子还有何不满?”
沈琪玤只觉口含黄连,苦不堪言。
“此事我需回府请示长辈。”最后,他硬着头皮挤出一句话。
龙锦昱很是新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无感慨,“原来常平侯世子也还是有兄妹手足之情的啊。”
沈琪玤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听明白对方的话中之意了,两个妹妹一样是与他一母同胞,待遇相差何止天壤?
自从二妹死后,直到庆王世子回京,其实庆王府一直未曾做过什么,顶多也就他们投帖被拒罢了。
祖父坚信此事有回旋余地,毕竟到他们这个阶层的男子有几个深情不悔的情种?权势地位在手,什么样的美人不可得?
二妹之事许是伤了世子颜面,但只要他们侯府处置得当,依旧是一桩美满姻亲,庆王世子不动声色,那就是等他们上门递台阶。
可万万没想到祖父让自己递上台阶,得到的却不是他们预想中的结果。
龙锦昱轻抚着腰畔的龙佩,一脸诚挚地说:“之前我愿意认与常平侯府的亲事,只是因为阿瑄恰好是我中意的那个人。如今她不在了,庆王府愿意冰释前嫌,是因为舍弟钟情于三姑娘,只是如此而已。”
沈琪玤悄悄蜷缩了指尖,他听明白了,不是是个女人对方就会接受,沈家的筹码不够,有现在的结果便该见好就收。
他们沈家扫落对方面子,极度恶心了对方一次,那么对方现在回敬过来,同样恶心他们一次,又有何不可?
这门亲事真的要结吗?父亲、母亲舍得吗?但是不舍得,可以不结吗?
沈琪玤突然有些不敢想。
“常平侯世子还有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就走了,元宵节的花灯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在下送世子。”沈琪玤的心沉甸甸的。
龙锦昱一脸轻松地起身,“那咱们回头见。”
“送世子。”沈琪玤作揖道。
龙锦昱背负双手,轻松迈步而去,口中喃喃道:“如此家人,也难怪你死都不愿以侯府嫡女身分嫁我。”
庆王世子夫人的娘家,就算只是个名儿,常平侯府不配。
可如果能如愿娶到她,他也不是不能让他们占这么个名头,可他们终究将路走绝,没留一点儿余地。
这样也好,他下起手来更俐落。
沈琪玤听了个明明白白,心如雷震。
缓步走出僻静的茶楼,龙锦昱慢慢走向热闹的花灯夜市。
上元佳节是个好日子,只可惜身边少了一个原本应该在的如花美眷。
满目繁华的灯市,突然在龙锦昱眼中变得可憎刺眼起来,可他嘴角上仍是挂着一抹女子望之心动的微笑。
“庆王世子。”一个华服锦饰,貌美如花的少女朝他盈盈下拜,满目皆是情丝。
龙锦昱轻瞥一眼,温文尔雅,礼貌颔首,“沈三姑娘。”
沈琪珍笑靥如花,犹带几分少女的羞怯,“世子怎么一个人来看花灯啊?”
龙锦昱看向一旁的花灯,淡淡开口,“原本应该陪阿瑄一起来的,可惜……”
沈琪珍一下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轻轻咬住了唇,垂眸掩下眼中的情绪,藏起自己的心思,她一点儿忧伤也不想假装。
死便死了,死了她也没让她落个全尸,哼,真可惜没能把那骨头也烧成一把灰。
龙锦昱没有跟她告辞,只是抬步径直往前而去,身后的侍卫默默跟上,并且主动隔绝了旁人再靠近。
街市灯如昼,身旁人笑语,龙锦昱心不在焉地一步步朝前走去,路过风景无数,只是没有半点儿落心头。
早知道,婚期应该更早些的,早知道他就不出京了,早知道……
可惜,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她身边伺候的三个丫鬟,死了一个,两个得了自由身,已离开京城,另谋生路,不用想也知道,那个死了的,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说不定阿瑄之死便有她的手笔。
死得早了,否则他会让对方生不如死的。
呵,敢在他心头扎一刀,不会真以为他就轻轻撂开手,就此放过了吧?
好戏还在后头呢。
不过,还有一个人,他抽空还是得去会会。
程济世这个老头一直想让阿瑄月兑身而去,难道真什么都没做吗?
老家伙跟沈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肯定有自己的后手,否则不会一直试图怂恿阿瑄放手一搏。
老家伙是真心希望她从那泥淖一般的侯府月兑身而去,从此天下任遨游,只可惜阿瑄看淡了生死,什么都无所谓,就这么把自己生生困死在侯府那座小院。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丫头,偷走了他的心,然后就这样无牵无挂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真是个狠心的丫头!
目光落在夜空中的某一处,他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怎么办呢,他好像真的没办法放下她呀。
他已经这么不舒服了,让他不高兴的人,怎么还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不过,大过年的,大家便都好好过个年吧,有什么都等年后再说,反正有些人债多了不愁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