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甘泉宫夏令营一点都没有想像中的好玩。
一连两日,太子那头无声无息,连长年也气到不跟她这个朽木理论。
而因为“发现了真相”的香芹,也从此闭门拒绝随行官员同僚们串门子、赏玩风景、吟诗作对、曲水流觞的邀约,天天都呈现史莱姆状态瘫在屋里装死。
……大有一种“毁灭吧,赶紧的,我想被这个世界遗忘”的颓废风。
第三天早上,她吃完了宫女们送来的槐叶冷淘(槐叶汁凉面)后,虽然觉得清新爽口的滋味充盈唇齿之间,令人有暑气大消之感,可肚子沉甸甸地饱了,心口依然是空荡荡地发凉。
“唉。”她再度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两眼无神。
总觉得,浑身哪里都不对劲,郁郁闷闷的提不起精神来……
香芹望着窗外明媚如画的景色又发起了呆。
“——不对,我叹气个屁啊?”
之前不是还想着要跟执述太子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吗?
现在知道了太子的情谊本来就是给原身的,而不是给自己,那不是正正好吗?
所以别再耍废了,她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变成连自己都鄙视的那种提不起又放不下的矫情女!
现在的状况,不就是类似发生了——小美人鱼救下的王子误会了我是小美人鱼本鱼,所以对我千般好万般好但万万没想到其实我不是小美人鱼而是邻国公主——的荒谬感吗?
换言之,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大老板执述太子,他这三个月终究是错付了……
而她这个后来者手捧着这堆不属于自己的丰厚受益,既亏心又烫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失落。
她这几天这么消极丧气,完全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振作!”香芹深吸口气,猛地直起身握拳,“袁香芹,加油!老板可以换,工作没了再找,有骨气点,别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业绩!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行的!”
她努力甩去心头那一团乱絮,认真分析起眼下情势,也研究起在职转业的可能性和未来方向。
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么她要想继续在公家机关抱着铁饭碗躺平(大误)到退休已经是不可能了。
也因为她的“不愿配合”已然激起太子殿下的严重不满,想必将来她在东宫内的工作环境也会更加严峻紧张,说不定会陷入步步维艰的局面。
况且她只要无法在东宫安稳立足,不得殿下的信重和庇护,那么其他朝臣的势力就会开始蠢蠢而动……
有心人士若不是拿她当东宫弃子穷追猛打,就是想拢络收买她获得东宫内部机密,再不然就是要借由陷害她进而剑指东宫。
总之,她等于把自己变成了个明幌幌的靶子。
香芹再没有政治头脑,好歹也读过历史,看过上千本古代朝堂宫斗类小说。
古时候的党争远比现代社会还残酷厉害,动不动就是抄家灭族,男丁或斩首或流配千里,女眷则是发卖为官奴或沦落教坊……
香芹一点都不想挑战成为酒店一枝花的艰难任务。
光是女扮男装和冒充官员这两点就够她来回砍头的了,她确实得在其他人发现前赶紧退场跑路。
她突然惊觉,也许这次的清凉山避暑之行,恰恰好就是上天给她送来的大好契机!
——也许死遁什么的,可以考虑来一个?
于是在闭门两三天后,香芹终于主动推开小院的门出去侦测地形了。
她还心机很重的假意准备了一背袋作画的笔墨纸张工具,一身文官常服袍子,用一支普通的玉簪冠发,描粗了眉毛,大摇大摆地穿过甘泉宫西翼,终于看见东宫十卫之一,负责掌管东宫内外昼夜巡警之法的直荡军。
其余的射乘军和旅贲军都各有差使,大部分都去拱卫太子了,直荡军这次和陛下的腾龙军联合护卫甘泉宫里外宫禁安全。
身为东宫属官,她自然也有随身的一面出入小牌子,所以只要不是涉及机密之地,她还是能到处走走逛逛的。
她努力不心虚地跟直荡军打了声招呼,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香芹一路上还和几名脸熟的文官碰了面,也随主流地跟着文青风了一下,咏咏荷、感叹感叹山光水色什么的……这才告辞往清凉山小径上走。
她得找几个古偶剧里那种看着高耸危险,但实际上下面别有洞天的“落崖地点”,这样才好安排不小心失足失踪的桥段。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在现代就该先去上上攀岩课,提前培养一下技能才对。
她沿路走沿路张望,只见四周碧绿嫣红山林花木美景尽入眼底,空气清新沁凉得像置身最舒适宜人的冷气房。
且比冷气房更棒的是山风清冽扑面而来,浓浓芬多精和沁甜浓密花香无处不在……
香芹忍不住深深吸气吐气,只觉这几日来的郁闷也教此番天地间的美好净化了大半。
果然爬山很疗癒啊!
在钻过一小片茂密的翠竹区时,她忽然瞥见了下方有座典雅竹造凉亭,有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衣袂掠过……
咦?
她怔住,险些低唤出声,“殿下?”
衣影错身间,她这才发现高大挺拔的执述太子跟前原来有个娇小雍容美丽的女子,只不过他们有着最萌身高差,所以小巧的美人身形刚刚才完全被太子殿下挡住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俩,从这个高度和距离看过去,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执述太子刀凿斧刻般的英俊严肃脸庞,神情很温和。
他很高,那娇小美人差不多只到他的胸膛,所以他们对话时,他是配合地微微倾身弯腰,听得很专注。
那娇小美人仰望着他,妩媚水灵的眼睛里彷佛盛满星光。
“……太子哥哥,对不起。”娇小美人的嗓音也很好听,温温软软透着点儿甜,却又自带一股清雅风华的气质。
“不是你的错。”他摇了摇头。
娇小美人神情很真诚,感伤道:“自然是我的错,若不是当年我抽中了那支本不该抽中的凰签,侯府的人也不会因此生了贪念。”
执述太子蹙眉。
“我本就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早在我阿爹过世那时……就知道了,可我终究是西门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想受其牵连又谈何容易?”
香芹心一紧,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就是前镇北侯世子的嫡亲千金,西门家真正的大小姐——西门紫华。
紫华是月季玫瑰的别名,听说西门家的贵女都是以花为名,比如大小姐名为紫华,二小姐唤雅兰,庶小姐叫粟玉,也就是水仙花。
人家是一朵名花,而她是一根芹菜……
故事中的NPC果然没有尊严,唉!
香芹莫名有些小心酸起来。
只见凉亭内的执述太子沉默了一瞬,“太后一向心疼你,若你想月兑离镇北侯府,也并非难事。”
“自古宗族血脉之亲,极难分割,除非破门出族,自立女户,成为这天地间孑然一身的孤雁,否则就算出嫁了,我也依然是西门家的女儿。”西门紫华苦笑,甜软的嗓音有着掩不住的怅惘,“若非拿捏住了这点,我阿爹阿娘乃至于我……又何至于此?”
执述太子凝视着她,目光有隐约怜悯。
紫华幼时常常入宫,生得玉雪可爱得像只粉团子,他少年之时,对于这个粉雕玉琢的玉女圭女圭也有几分疼爱,看着她就像自己多了个小妹妹一般。
当时的紫华是威名赫赫镇北侯世子的掌心宝,无论在京中权贵或镇北侯府内都是众人眼中光华璀璨的金枝玉叶。
可惜前镇北侯世子战死后,紫华的身分也一夕蒙尘……
若非她自己争气,琴棋书画才名远播,又有前世子的英名坐镇,宫中也多所眷顾,镇北侯府终究不敢亏待、打压于她。
只是此消彼涨之下,就连西门雅兰这样的货色都敢出来做妖,甚至心机都祸害到了香芹身上……
思及此,执述太子英俊严肃脸庞更加森冷了三分。
“前镇北侯世子以身殉国,不惜死战守住北疆国土也寸步不让,实乃我大晋一大功臣英雄,当年哀荣不该漏失了你这位亲生爱女。”他忽然开口道,“孤会请陛下降旨,特封你为惠和县主,享左县一千食邑,好叫你有安身立足之境。”
西门紫华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泪光粼粼,“太、太子哥哥,这……这紫华怎么受得起……”
“你父拼搏留下的功勋,不该总便宜了旁人。”他正色道。
况且日后有紫华惠和县主身分的压制,镇北侯府内那些个不长眼的,就不敢再跋扈地任意去招惹他们不该招惹的人。
——比如香芹。
西门紫华热泪夺眶而出,娇小身子情不自禁地扑进了他怀里,“呜呜呜……太子哥哥,谢谢您……”
执述太子高大身躯有一刹紧绷,几息后,他这才有些僵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
香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脑中有些空白……
好半晌后,她默默转过身去,小心仔细地蹑足悄悄离去。
一如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是始终匿踪在暗处的隐卫见着这一切,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纠结。
不妙!
是不是该赶紧跟主子回报,主子他刚刚不小心“翻车”了吗?
可……主子的钧旨是让他们护袁洗马人身安全,以及防止旁的男子骚扰进犯到她,除此之外无须多做动作。
那,就当没看见?
隐卫模模鼻子,咻地又消失在竹林之巅,继续跟上香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