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日前才下过一阵豪大雨,此时溪水暴涨,水势湍急,载着温岁岁等人的车厢早在坠崖的过程中被岩壁撞得散架,幸而顾晏然眼明手快,将被晃得七荤八素的温岁岁和温炫都揽过来,三人紧紧抱住了拉车的马匹。
有马儿的躯体护着,三人落水时都只受了些轻伤,只是这只可怜的牲畜就免不了全身骨头尽碎,很快就断了气。
顾晏然勉力抓来一块也跟着断落于附近的车板,推给温岁岁姊弟。“抓好!”
温岁岁经历过坠崖的强烈震荡,如今又整个人泡进深秋冰凉的溪水里,神智已是模糊不清,只凭着本能抓住木板,然后将早就昏迷的弟弟揽入怀里。
三人顺着急流往下游处漂去,顾晏然手上还抓着控马的强绳,为了防止溪流将三人冲开,他将绳索一头绑在自己腰间,另一头则将温岁岁姊弟紧紧绑住。
温岁岁迷茫地看着他,值此性命攸关之际,她唯有庆幸自己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却也深深懊悔为何牵连他也跟着两人坠崖。
“对、不起……”她喃喃地道歉,从前世到今生,她对这个男人一直都是浓浓的愧疚。
“顾晏然,我总是、对不住你……”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太细微,顾晏然没听清。
温岁岁眼眸泛红,胸臆纠结着一股难言的酸楚。“其实……我早该跟你说的……我喜……”
喜欢他,心悦于他,不想再错过他了。
“你别、别走了,别离开我……”她泪眼迷蒙地瞅着他,猫儿般地哽咽着,每一声都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祈求。
虽然顾晏然听不清,也没听懂,可他仍从她缠绵难舍的眼神中感觉到一股蚀心入骨的伤痛,他不明白为何她会有这样的痛,更不明白为何她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这姑娘身上有着他难以参透的谜,他目前能做的就是力保她平安获救,然后再仔细厘清这一切疑点。
眼看着温岁岁气息逐渐微弱,被水打湿的墨睫垂落,整个人软绵绵的,似是要陷入昏迷状态。
顾晏然一惊,握住她单边肩膀,用力摇晃。“不能睡!你得保持清醒!”
温岁岁半昏半醒地勉力扬起沉重的眼眸,只见男人脸上的神情冰冷而严厉。
“把你弟弟也叫醒,否则他很可能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温岁岁闻言悚然大惊,即将消散的神智顿时清醒了三、四分,顾晏然继续抓着她肩膀,用了极大的手劲,彷佛要借着疼痛强迫她保持清醒。
“别掐了,我……痛……”
“痛也得忍着!”他毫不容情。“没我的允许不准你闭眼睛,听见没有?”
温岁岁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你听见没?说话!”
看着男人神情紧绷起来,有着平素少见的慌乱,温岁岁忽然觉得胸口一暖,苍白的唇瓣竟然微微扬起。
“顾晏然,你……担忧我吗?怕我……死了?”
这回,他总算听清了她说什么,却是狼狈又气恼。
“住嘴!你不会死!”他狠狠地瞪着她,眼神锐利,饱含警告与责备。
明明是那样可怕的眼神,她看了却好心动,神魂都飘飘然,唇畔的笑意更深。“嗯,你放心,这次、我不会死了……”
她一定会好好活着,拼尽全部的气力也要活下来,然后与他作伴,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日头逐渐西斜的时候,三人顺着溪水总算攀上了岸。
顾晏然凭借着一身练出来的强健体魄,踩过一片砂石浅滩,硬是拉扯着温岁岁姊弟俩上岸,他这一路护着姊弟俩,全身上下添了不少伤口,此刻为了上岸双手抓着锐利的岩石,更是磨出鲜血淋漓。
好不容易趴上岸,他已是精疲力竭,伸手往温岁岁姊弟俩鼻间一探,确定两人都还有呼吸,整个人松懈下来,顿时气力放尽,倒头就陷入昏睡。
日落月升,繁星点点。
温岁岁朦胧醒转,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漆黑,瞳孔逐渐适应之后,才从幽微的月光中看清身处的环境。
她这是从水里漂上岸了?她还活着?
迷迷糊糊的思绪刚闪过,她蓦地一凛,挣扎地坐起身来。
顾晏然呢?阿炫呢?他们可都还安好?
“顾晏然!阿炫!”
她惊慌地喊着,一开口,才察觉自己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全身上下亦疼痛不堪,还一阵阵忽冷忽热的,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楚,只着急地伸手模索着,发现腰间的绳索还系着,她先顺着模到了躺在她身旁的温炫。
“阿炫,醒醒!”她轻轻摇晃温炫,只觉得触手所及一片冰冷,她心一凉,颤着手去探温炫鼻息,幸好还有呼吸。
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温岁岁再往另一边找寻,顾晏然也躺在她身边不远处,她慌忙靠过去看,他的胸膛也有,只是气息显得有些短促,再就着月光细细一瞧,他脸上、脖颈、双手等处都有不少伤口,更别说那些被衣裳遮住的地方恐怕都是伤痕累累。
她不由得心口一酸,爱怜地抚过他的眉宇。“顾晏然……”
这一路顺水漂流的过程,光靠她和弟弟的体力根本撑不住,都是靠着他舍命相护才能苟活下来。
他一定很累了,他还有老寒腿呢,如今又在深秋的溪流里泡了这么久,也不晓得他腿上的毛病以后会不会发作得更厉害。
她真是对不起他。
不行,不能让他在这溪边躺下去了,她得想办法找人求救,否则三个人在这秋夜里露宿一晚,怕是都活不了!
温岁岁其实也很想睡,只是靠着一股毅力解开绳索,勉力撑起身子,还没站稳就一个腿软,整个人又趴跌下去,紧急之际她只能以双臂护着脸,免得磕到溪边那些细碎的石头,划伤了脸。
虽然很可能她现在一张脸早已是伤痕累累了。
她自嘲地寻思,手掌小心地撑地,几乎是用一种跪爬的姿势重新站起来,四处张望,总算在溪水下游的方向看见隐约的光芒闪烁。
那是灯光吧?老天保佑,拜托一定要是这附近住户人家的灯火,拜托那屋里住的是善良的人,能够帮帮他们。
温岁岁朝那灯火阑珊处走去,每一步都是百般艰难,她跌了一次又一次,身上不知多了几处瘀青擦伤,可她不能放弃,也没有软弱的余地,就只能一步步地走下去,走向那唯一的希望。
之前是顾晏然护着他们姊弟俩,现在换她来替三人找出一线生机。
“等我,等我……”
声也不知是何时开始,她脸颊满是泪水,滑过细细的伤口更添疼痛,她其实没那么坚强,也并不勇敢,真的好痛啊,要走到那户人家求救这条路怎么就这么长,这么困难……
顾晏然,你给我力量,给我勇气吧,我快不行了……
温岁岁在心里恳求着,在濒临崩溃的时候她只能想着这个男人,想着自己许下的要与他相伴一生的誓言。
她欠这个男人很多很多,所以她一定得撑住,一定不能软弱。
温岁岁一边走着,一边抽抽噎噎地呜咽着,到后来连哭也没力气了,只有泪水迷蒙了双眼。
终于,她走到了那户人家外,一间黄泥土坯的简单屋舍,窗边透出温暖晕黄的灯光,可她不敢直接去敲门,先是悄悄蹲在窗下,仔细听里头的人交谈的声音。
“老头子,我搁在这儿的针线窭子呢?你瞧见没有?”是一个妇人的声音,语调慢慢的,嗓子粗哑,应是有了些年纪。
没有人回答。
“老头子,我在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啦?”妇人提高了嗓门,生气起来。
“你这婆娘!都说了别动不动就上手掐我耳朵……你那针线窭子不就在那儿吗,你这眼神也不知往哪儿使的!”
“哼,你眼神倒是好使,光瞅着我忙呢,就不晓得搭把手,老娘我还不是要替你缝你那破裤子!”
“你就别瞎忙了,那件裤子都破得不成样了,索性丢了算了,英娘不是说了,过两日女婿去赶集,替咱俩买几块布回来。”
“英娘都嫁出去几年了,你倒好意思这么使唤女儿女婿!”
“怎么使唤不得了?咱们就英娘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养大了,还不得好好享受她和女婿的孝敬?”
“懒得跟你说了,滚一边去,别碍老娘的事!”
夫妇俩虽是吵吵嚷嚷的,倒是一派平凡农家的温馨,应该不会是那种心眼多的坏人吧。
温岁岁攀着窗沿,努力撑起虚软的身子,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她的身影映上了窗纸,倒吓坏了屋里的老夫妇。
“老、老头子,有鬼!”妇人吓得都尖叫了。
“你别这样喳喳呼呼的,小声点!”
夫妇俩相互扶持,老头子还将一把铁锄握在手里,两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往外瞧,只见一个形容狼狈的姑娘家跪在地上,摘下戴在手上的红珊瑚手串,神态恳切地望着他们。
两人顿时愕然,面面相觑。
她不见了!
当顾晏然再度醒来,发现系在腰间的绳索松落了,还有些朦胧的神智霎时紧绷,在夜色里模索一阵,那个原该躺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姑娘不见了!
她去哪儿了?明明她的弟弟还躺着呢,她不可能一个人离开,莫不是被哪个心怀不轨的路人给带走了,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事吧?
顾晏然很清楚一个女儿家的清白与名节有多重要,要是她真的遭受到侵犯……
他不敢想像那样的后果,勉力挣扎着起身,这才察觉自己一条腿月兑臼了,每走一步便是难以煎熬的痛。
他强撑着在附近寻找着。“温姑娘!温姑娘!听见我的声音了吗?听到了就喊一声!温姑娘……”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一凛,悄悄从袖中滑下一把短刃,紧紧捏在掌间。
一回头,映入眼瞳的先是一道灯影摇晃,他眨眨眼,逐渐看清原来那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一个穿着短褐的农家老汉,身旁跟着一个同样上了年纪,面容纯朴的妇人。
老汉见到他,扬起粗嘎的声嗓。“小伙子,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姑娘?”
他没回答,直勾勾地盯着老汉。
老汉身旁的妇人倒是热络地笑开了。“别着急,在这儿呢!”
妇人说着从老汉手中接过灯笼,伸手往后一挽,将一个走在她身后的姑娘带出来,灯笼微微高举,映亮了姑娘的脸。
这一瞬间,顾晏然只觉得心口怦然悸动。
温岁岁与他四目交接,绽开灿烂的笑容,分明形容狼狈,整个人披头散发,额头上撞出几个瘀青,似乎还有些许细细的伤痕,可他却觉得这张脸美若天仙。
“姑娘,这位就是你的族兄吧?”妇人问她。
“嗯。”温岁岁点点头,亮得惊人的明眸弯成两枚新月,依然含笑睇着他。“还有我弟弟,劳烦婶子和老伯相救了。”
“别担忧,你们都会没事的。”妇人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转向自家老伴。“老头子,你去把这丫头的弟弟播着,咱们回去了。”
顾晏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不是被人带走,是主动去找附近的农家求救。
在一行人前往老夫妇家的路上,顾晏然注意到她双手都磨破了,衣袖上也染了血,还不知身上有多少伤口。
方才她去求救的路上肯定相当艰难吧,这么黑的夜,又在陌生的地方,寻常姑娘家怕是一步都不敢多走动,她竟有这般的勇气独自去寻求外援。
顾晏然不由得想起初见她那夜,她拿自己的发簪对付登徒子,既强悍又骄傲的姿态。
这是个特别的姑娘。他默默地寻思,丝毫未察觉自己这一路丄,目光都胶着于她的背影,须臾不离。
公鸡啼晓,天色将明未明。
农家的一日便是在这样的黎明开始的,王老汉和他的婆娘早早便洗漱完毕,一个在灶间烧起了柴火,一个到后院喂鸡喂鸭。
等王老汉从后院鸡舍里捡出一篮鸡蛋时,另一头一间用黄泥茅草搭的小屋也有了动静,一个穿着靛蓝长袍的青年走了出来,步履看得出有些微跛,身姿却极是英挺。
王老汉笑着打招呼。“小伙子,醒了啊,今儿倒起得早,你伤还没好,该多睡一会儿的。”
他语气热络,一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上有着乡下老农最纯朴的笑容,即便很少主动与外人搭话的顾晏然也不免回以淡淡一笑。
“在下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多亏老伯照顾,有什么我可以搭把手的?”
“不用不用,你自去洗漱吧,等会儿过来前头一起用朝食啊!”王老汉热情地瞩咐着,抱着那篮鸡蛋进了主屋。
顾晏然目送老汉离去,这才转身回到茅草小屋。这里原是王老汉年轻时做木工的地方,乱七八糟地堆了不少木材和工具,在靠墙处砌了一条炕,如今正好烧暖了,铺上了被褥,让顾晏然能在此处休养。
温炫也被安置于这间小屋内,至于温岁岁则被安排睡在王老汉夫妇女儿未出嫁前住的闺房。
那夜温岁岁来到王老汉屋前求救,夫妇俩见她一个姑娘家遭逢匪难又坠崖落水,差点连一条命都折腾没了,顿时大起恻隐之心,当下便让她领路一起去溪边救人,将顾晏然和温炫都带了回来。
三人当时情况都很不好,温岁岁染了风寒,温炫同样发烧昏迷,而顾晏然满身是伤,伤口泡了水,也有感染的危险。
隔天一早王老汉便去邻近的镇上请了大夫来,大夫为温家姊弟把了脉、开了药,又替顾晏然月兑臼的一条腿正了骨,敷上伤药,命令他务必好生调养,伤筋动骨一百天,绝对不可轻忽。
为了养病养伤,三人便暂且在王老汉住处落脚,住了几日也和这对老夫妇渐渐熟悉了起来。
待旭日东升,朝阳的第一道光射进屋里时,温岁岁也醒了,简单的梳洗过后她换上一件王家闺女留在娘家的旧衣裳,悄悄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堂屋的桌上已经摆上了早点,一笼蒸饼和包子,一盘炒鸡蛋,几碟自家腌的酱菜。
王大婶正在摆碗筷,温岁岁连忙上前。
“婶子,我来。”她说着手脚勤快地帮忙起来。
王大婶笑咪咪地打量她。“姑娘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温炫也被安置于这间小屋内,至于温岁岁则被安排睡在王老汉夫妇女儿未出嫁前住的闺房。
那夜温岁岁来到王老汉屋前求救,夫妇俩见她一个姑娘家遭逢匪难又坠崖落水,差点连一条命都折腾没了,顿时大起恻隐之心,当下便让她领路一起去溪边救人,将顾晏然和温炫都带了回来。
三人当时情况都很不好,温岁岁染了风寒,温炫同样发烧昏迷,而顾晏然满身是伤,伤口泡了水,也有感染的危险。
隔天一早王老汉便去邻近的镇上请了大夫来,大夫为温家姊弟把了脉、开了药,又替顾晏然月兑臼的一条腿正了骨,敷上伤药,命令他务必好生调养,伤筋动骨一百天,绝对不可轻忽。
为了养病养伤,三人便暂且在王老汉住处落脚,住了几日也和这对老夫妇渐渐熟悉了起来。
待旭日东升,朝阳的第一道光射进屋里时,温岁岁也醒了,简单的梳洗过后她换上一件王家闺女留在娘家的旧衣裳,悄悄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堂屋的桌上已经摆上了早点,一笼蒸饼和包子,一盘炒鸡蛋,几碟自家腌的酱菜。
王大婶正在摆碗筷,温岁岁连忙上前。
“婶子,我来。”她说着手脚勤快地帮忙起来。
王大婶笑咪咪地打量她。“姑娘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那你跟婶子老实说,家里可曾替你订亲了?”
温岁岁抿唇不语,不愿承认,但也不能说谎,良久才低低回应。“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顾晏然闻言一震,王大婶却像是早有所料,笑开了。“傻丫头,婶子我早就猜到了!”
温岁岁一愣。
“婶子不仅猜到你这丫头心上有人,还知道那人是谁呢!”王大婶若有深意地挤眉弄眼,就差没直接指名道姓了。
温岁岁脸颊倏地酣热,正不知所措时屋外传来一阵响动,原来是刚从前院井边打了水回来的王老汉提着水桶进屋。
他见顾晏然杵在堂屋入口,奇怪地问:“小伙子,你愣在这儿干么?”
这大嗓门一落,可把温岁岁和王大婶都吓到了,两人同时转头,这才惊觉顾晏然不知何时来到,方才两人那番私语怕都被他听去了。
王大婶有点窘,温岁岁郁闷地咬唇,顾晏然也没好到哪里去,偷听被人当场逮到,表面看似云淡风轻,其实耳根都红了。
而始作俑者王老汉整个状况外,模了模头。“怪了,你们一个个睁大眼瞪着我做啥?”
王大婶没好气地翻白眼。“你可闭嘴吧!”
“嗄?”王老汉更莫名其妙了。
用过早膳后,温岁岁帮着王大婶一起洗锅涮碗,见王大婶拿了个小陶瓮要煎药,连忙要过去接手。
“王大婶直摇头。“你这风寒才刚好呢,还是得多养养,快回房里躺着,这药我来煎就好。”
“还是我来吧,这是给我弟喝的药,我这做姊姊的既然身子好多了,也该尽尽心,婶子忙你的去吧,这几日为了照料我们三个病人,实在辛苦你和王伯了。”温岁岁语带恳切,是真心感激这对夫妇。
“行,那这药就交给你来煎了,正好家里的油壶见底了,面粉也没了,我得去镇上走一趟买些东西,再去药铺抓点药……这锅里还有些蒸饼包子,要是肚子饿了,让老头子弄来给你们吃啊。”
“我晓得了,谢谢婶子。”
“就说了,别动不动就谢不谢的,听了难受……我走了啊!”
王大婶放下抹布,风风火火地离开灶间,不一会儿就听见她的大嗓门传来。
“老头子,你死哪儿去了?我去镇上走一趟,你来帮我收拾一下……”
温岁岁微笑地听着外头老夫老妻吵吵嚷嚷的斗嘴,一边在红泥小火炉上煎着药,待王大婶出了门,王老汉也去隔壁人家帮忙修理一辆旧板车,她药也煎好了,将药碗放在托盘上,捧着往后院的茅草小屋走去。
小屋门半掩着,温岁岁才走到门外,就听见自家小弟哀叹着。
“我这破身子可怎么办啊!姊姊都病好了,大叔你也可以下床走了,就我一个还躺在床上,连吃饭都要麻烦人端来房里喂我,我也太不中用了!”
“知道自己不中用,就得想办法把身子练起来。”这是顾晏然的回应,依然是一贯的清冷。
“怎么练啊?不如大叔你教我武功吧,你这么厉害,我和姊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都能护着我们……大叔,你教我吧,我想以后长大了也有能耐保护姊姊。”
顾晏然似是被缠得受不了了,语气更淡了。“练武须得先强身,强身首重毅力,你可真的有决心?”
“嗯嗯,那我该怎么做?”
“就从五禽戏开始吧,每日早晨,黎明即起,起码打上半个时辰,如此持之以恒,自然可以强身健体。”
“五禽戏?那是什么啊,大叔你可否示范给我看?”
一阵沉默。
“大叔,你教教我嘛,躺在床上可无聊了,大叔——”温炫可怜兮兮地撒着娇。温岁岁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这个弟弟啊,最是调皮磨人的,她能想见这几日顾晏然和阿炫共住一房,阿炫是如何缠着他陪自己说话。
此刻顾晏然怕是板着脸,恨不得立刻搬出这间茅草小屋,好离阿炫这个鬼灵精越远越好吧。
一念及此,她含笑敲了敲门。
顾晏然早在听见她忍俊不禁的嗤笑时就察觉她来了,一时有些窘迫,表面却仍故作淡定。“是温姑娘吧?请进。”
一温岁岁推开门,笑盈盈走进屋,靠坐在炕上的温炫见是她,先是眼睛一亮,接着瞥见她手上端着药,小脸立刻又揪起来。
“又要喝药啊!这一日三顿地喝,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哀嚎着,抱起被褥就想把自己全身蒙起来。
温岁岁可不许他耍赖皮,在一方临时用木箱替代的案桌上放下托盘,上前一把就掀起被子。“不乖乖喝药,难道你想一辈子生病吗?大夫说了,这药喝了还有固本培元的效果……”
她还想劝,温炫忙打断。“方才大叔说了,要教我练武,教我打五禽戏,以后我身体会好起来的,不用吃药……对不对喔?大叔。”
温炫转头望向顾晏然,一脸期盼的模样。
顾晏然眼角微抽,他什么时候答应这小子要教他练武了?可真会顺竿子往上爬。
温岁岁明知温炫话里有九分是虚,却故意顺着他口吻,假装惊喜地朝顾晏然行了一礼。
“顾公子大义,小女子代舍弟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顾晏然只是冷着脸瞪她。
她才不管呢,在炕边坐下,一边盯着弟弟喝药,一边彷佛语重心长地责备。“阿炫,姊姊方才可是听见了,你怎么叫人家顾公子大叔呢,都把人叫老了。”
温炫正捏着鼻子喝苦药,闻言一愣。“会吗?”
温岁岁含笑睨了顾晏然一眼,眼波盈盈。
顾晏然心漏了一拍,咬牙开口。“顾某比令弟大了十五岁,他喊我一声大叔倒也不为过。”
“不成,这可乱了辈分了。”温岁岁拍了拍弟弟,郑重叮嘱。“阿炫,以后要叫他顾大哥。”
“为什么?”
“因为姊姊不想叫他大叔。”
顾晏然又是眼角一抽,这丫头在自家弟弟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呢?她分明是语带暗示。
眼看温岁岁又笑咪咪地朝自己看过来,他深吸口气。“顾某出去走走,就不打扰你们姊弟俩叙话了。”
语落,顾晏然转身就走。
温岁岁瞪着他挺拔的背影,懊恼地咬了咬唇。
他又想逃了吗?这回她可不许他忽视自己的心意。
温岁岁握了握拳,蓦地站起身来。“阿炫,你自己乖乖把药喝完,姊姊待会儿再来看你。”
“姊姊,你去哪儿?”
“你不是想随顾公子练武吗?姊姊替你去说服他。”
“果真?”温炫闻言大喜。“那就拜托姊姊了。”
“交给我吧。”
温岁岁对弟弟俏皮地眨了眨眼,掩上小屋门扉,追着顾晏然穿过后院的篱笆墙,来到一条乡间小径。
铺着落叶的泥土路,两旁林木夹道,深秋的阳光从染黄的树叶缝隙中筛落,清风徐徐吹来,颇有一番闲逸风情,倒是个散步的好地方。
顾晏然踽踽走在前,温岁岁翩翩跟随其后,隔着几步距离,不远不近,足以让顾晏然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她的存在。
终于,顾晏然有些不耐了,驻足转身,锐利如霜的目光射向她。
“姑娘究竟有何事?”
温岁岁没立刻回答,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朝他走过来,鞋尖轻盈地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和着风声,犹如一曲美妙的音律荡人心弦。
她一步步地走着,有时踮着脚尖,有时又歪着头,像极了林间可爱的精灵,更别说脸上那带着三分喜悦、七分淘气的笑容。
终于,她来到他身前,仰起秀美的脸蛋,少女身上幽微的馨香缭绕于他的鼻间。
“顾晏然。”她娇娇地唤了一声。
他没回应,面无表情地等待她下一句话。
她却只是又喊了一声。“顾晏然。”
他悄悄捏握掌心,表面仍不动声色。
“顾晏然。”
他暗暗深吸口气。“姑娘有话直说,在下能听见。”
“我已经在说了啊。”她的眼眸闪耀如星。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喊了你的名字,你没听见吗?”
他当然听见了,问题是她光一直喊他,意欲何为?
她彷佛看透了他的疑问,微微一笑。“我就只是想喊你的名字啊。”
想喊他的名字,想看他听见时的反应,因为曾经有那么多年,她喊着他的名字,却明知身在远方的他根本不可能听见。
“喊我的名字就是你想说的话?”
是啊,就是她想说的,想跟他说她是这般无可救药地思念着他,可他好像不懂,刀削般的脸庞冷着,眉间有着肃杀之气。
温岁岁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息。“你生气啦?”
顾晏然一凛。“我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这样闹你,因为王婶子刚才说的那些话。”
“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骗人!”她直接了当地戳破,朝他皱了皱翘挺的鼻尖。
顾晏然顿时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这样俏皮娇美的神情竟是如此似曾相识。
“你明明懂得的。”温岁岁清澈如水的明眸直视他。“王婶子都看出来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他不吭声,墨幽的瞳眸如海,深邃无垠,教人看不清潜藏其中的情绪。
她又想叹息了。“我知道,这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可是……”
“别说了!”他倏地出声打断。
温岁岁不甘心。“为什么不让我说?”
顾晏然努力放松绷紧的神经,试着平静下来,淡然以对。“温姑娘,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暂居于此处也不过是为了养伤,我朋友想必已经在四处打探我们的下落,待他找来……”
“待他找来怎样?”她略微尖锐地抢话。“你就要跟着他走,把我和我弟丢在这里不管了吗?”
顾晏然一愣,语气略缓。“若是姑娘有需要,我可以送你们姊弟俩回京。”
“然后呢?”她似笑非笑地睇着他。“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再见?”
他默不作声。
“顾晏然!”她气极了,明眸焚火,亮得教他难以逼视。“你还要继续装听不懂是吗?那我就直说了,我、喜、欢、你!”
他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有那么惊讶吗?她才不信不曾有过姑娘家对他这般大胆地表白。
“我喜欢你。”温岁岁直视着他,不再迟疑,不再闪躲,全然豁出去。“就喜欢你!”
他似乎有些狼狈,半晌才涩涩地扬嗓。“你我才识得几日……”
“我识得你,比你知道得还要早!”她冲口而出。
他一凛。“什么时候?”
温岁岁顿时怔住,面对他质疑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住胸口,有种强烈的预感,若是她胆敢说出任何不该说的,遭到的惩罚她将难以承受。
一股难言的委屈在心口纠结,她强忍酸楚。“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恍如隔世。”
她无法坦承,他却误会她是有意欺瞒,眼神一沉。
“姑娘的话总是令人费解。”他语气淡冷。“既然你总是不肯说个明白,不如由在下来问你——之前在驿站,你说有件事跟我说,可是与定国公府有关?”
“……不是。”
“或者你识得定国公府什么人?”
“……不识得。”
“那你那时为何提起定国公府?”
她紧紧掐握着手心,指尖陷入肉里。“你听错了。”
说谎!
顾晏然用严厉冰冷的眼神控诉着她,而她难以自辩,只能哑口无言。
他俊唇一勾,喰着嘲讽冷笑。“既是在下有所误会,那便罢了。”
他明显不想与她再多说了,转身欲走,一股突如其来的慌乱攫住温岁岁,她下意识抓住他臂膀,祈求地睇着他。
“你相信我,顾晏然,我对你的心意千真万确。”
“或许吧。”他神色淡淡。“但对在下而言,姑娘不过是个陌生人。”
她心口剧痛,不由得松开手,全身忽冷忽热,微微颤抖。“没错,你我只是陌生人……现在可能是,但总有一天……”
她闭了闭眸,压下心头所有的酸痛与自怜,重新睁开眼时,只有果断的决心。“总有一天,我温岁岁会走入你的心,在这里占一席之地!”
如春葱般的指尖用力指着他胸膛,他恍若未觉,陡然圈扣住她手腕。“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会成为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她咬着牙强调,倔强又傲气。
他恍惚地瞪着她。“不是,前面那句……你的名字?”
她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难怪他会突然激动起来,原来是因为她的名字。
她涩涩地勾了勾唇,嗓音微哑。“岁岁,岁岁长相见的岁岁。”
他彷佛大受打击,身子摇晃了下,松月兑她的手。“岁岁……你叫温岁岁……你怎么可以……也叫岁岁?”
“怎么不可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嘲讽。“这是很了不起的名字吗?是必须要避讳的名字吗?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名字……”
“是她的名字!”顾晏然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声,墨眸焚侥着熊熊火焰,映出满腔不为人知的痛楚。
岁岁,是她的乳名,除了他以及她死去的娘亲,不会再有别人唤。
温岁岁看出了他的震撼,心下五味杂陈,她上前一步,扬起脸蛋,与他四目相凝。“她是谁?”
他咬牙不语。
“是谁啊!你不敢回答吗?”她提高声调,明知他处于激烈沸腾的情绪中,仍故意刺激他。
顾晏然终于咆哮出声。“她是你永远高攀不上的人!”
他狠狠瞪着她,眼眶隐约泛红,那痛到极点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不配叫这个名字,没有人配叫这个名字。
她的心也跟着酸痛起来,喃喃低语。“是我高攀不上,还是你高攀不上?”
顾晏然脸色剧变,全身紧绷颤抖,除了前世在她的灵堂,还有那次她落马,她不曾见过他如此崩溃的表情。
她是真的戳中他痛点了,将他心上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
“对不起。”她微微哽咽,珠泪滑落颊畔,心疼地望着眼前僵凝不动的男人。“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你莫要难过了,好不好?”
顾晏然怔忡地望着温岁岁苍白的泪颜,心神一阵恍惚。
这样懊悔的神情,这般的温言软语,彷佛在久远的记忆里也曾经有过——
顾晏然,对不起嘛,我不该那样说话的,你莫要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小的只是一介奴仆,当不得小姐如此赔礼,小姐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你真是……气死我了!顾晏然,大笨蛋,我不理你了,哼!
曾经,他的大小姐放下了千金贵女的颜面,撒娇般地向他道歉,而他却只是不解风情地冷淡以对。
如今回想起来,他怕是重重伤了大小姐的心,就好像如今,他似乎也伤了眼前这位姑娘。
他默默地望着温岁岁,而她以为他不愿意原谅自己,涩涩地苦笑。
“顾晏然,我真拿你没办法啊,你可不可以……莫要再这么瞥扭了?你心里有个人也好,讨厌我也好,我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莫要总是板着脸,偶尔……也笑一笑。”
她含泪睇着他,轻声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犹如一颗小石子,投入他长年冰封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她见他还是不说话,幽幽地叹息。“好了,我不闹你了,你慢慢散步吧,我先回去。”
语落,她勉力对他笑了笑,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他一眼后,转身往来处行去。
顾晏然默然目送她背影,她的步履没有方才走向他时轻快,沉重了许多,有些许无奈,怅惘,脊背颓然地微微弯着,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般蔫蔫的。
他看着,胸臆渐渐漫开一股不可言说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