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侯叶晋开出身将门,从祖父那辈便是大雍名将,为国征战,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
别的男孩小时候调皮是爬树打鸟,他是趴在家仆背上玩骑马打仗,十四岁那年被送入宫中,跟在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身边为侍卫,十七岁那年上战场,初出茅庐便智擒对方大将军,杀伐决断,青出于蓝胜于蓝,因协助新君平定武王之乱,又于北疆战场上屡建奇功,于两年前晋封为安定侯,赐京中府邸一座,金银财宝无数。
叶家三代单传,祖父与父亲相继去世后叶晋开便成了叶家嫡脉唯一的家主,在这座安定侯府,他说一不二,而在朝廷,他也是简在帝心,深受皇帝信重。
这样的男人,他从战场上归来,自然是要在侯府里掀起一番风浪的,原本接到的消息是他会领着凯旋的大军明日才回京,不料却是早了一日,以致于整个侯府都慌乱起来,邹玉杏也顾不得再找一个痴傻姨娘的麻烦,匆匆出迎。
不过片刻,前院便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邹玉杏站在最前头,身后两个大丫鬟分别牵着侯府嫡子叶君庭以及庶女叶巧媛的手,程向蓝则牵着旋哥儿的小手,悄悄地站在最后头。
正门大开,门槛卸下,一辆马车直接驶了进来,停在前院。
“妾身恭迎侯爷回府。”邹玉杏领着一群人盈盈拜下,嗓音分外娇甜柔婉,和方才在花园里的冷淡高傲判若两人。
可马车内的人并无动静,迟迟没有下车的意思,邹玉杏脸上的笑容都要凝住了,才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吩咐——
“拿轮椅来。”声音并不高,淡然不带一丝情绪。
邹玉杏听了一愣,正不明所以时,只见两名黑衣侍卫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轮椅放置于马车前,车内的人才有了行动。
这一日,所有于侯府前院恭迎男主人的人都看见了注定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他们的侯爷,大雍最智勇双全的青年将军,竟然……瘸了腿!
当叶晋开拄着拐杖,在侍卫的搅扶下坐上轮椅时,邹玉杏花容失色,甚至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侯爷!你这是怎么了?”
叶晋开淡淡地看了这位续弦夫人一眼。“在战场上受的伤。”
邹玉杏一愣,更慌了。“怎么会这样?该请大夫来看看吧……不对!应该请太医……来人!拿侯府的牌子进宫去……”
“不必了!”叶晋开冷声打断。“该做的处置都已经做了。”
这什么意思?难道他这双腿就此废了吗?下半辈子都得坐在轮椅上?
一个瘸了腿的将军还能上战场吗?
邹玉杏思绪凌乱,一时哑口无言。
叶晋开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墨眸深幽。
站在后头的程向蓝也同样感到震惊,可她的震惊不在这男人瘸了腿,而在于他果真就是她记忆里那个他!
那个漫天风雪的黄昏,一场刀光剑影的刺杀,宛如徐克武侠电影般如梦似幻的场景……真的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
程向蓝心乱了,即便是在知晓自己死了又重生时都不曾如此刻迷惘,她有些后悔,该早早把这府里的一切打听清楚才是,至少不能在得知此处是侯府时都没想过问清楚是哪间侯府。
若是她早知道……
早知道又如何呢?难不成她还能与他相认吗?或者上前自我介绍:嗨,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曾经见过……
思及此,程向蓝不禁自嘲地嗤笑一声,而这一声虽短又细微,仍是被叶晋开敏锐的耳力捕捉到了。
他立刻将目光锁定声音来处,越过几个神色仓皇的下人,他看见了她。
披着杏桃色的斗篷,梳着妇人头,肌肤白皙,脸颊有些瘦削,带着几分大病初癒的憔悴,一双眼眸却是欲语还休,清透有神。
看着像是这府里的人,可他怎么不记得她是谁?
注意到叶晋开的视线,程向蓝一愣,还未理清他是否在看着自己时,他已经自行推着轮椅靠近。
两人目光交接,程向蓝心跳快如擂鼓,有一瞬间,她警告着自己躲开他的视线,别盯着他,可于胸臆间翻涌的五味杂陈教她一时不由自主。
她凝睇着他,清澄的双眸逐渐转为迷离,过往的回忆如潮水滚滚而来,是怀念,是惆怅,更是感伤。
叶晋开似是被她这样的眼神震住了,好半晌都沉默着,只是与她四目相凝。
两人不寻常的反应令周遭的人也都感觉到了一丝奇异,邹玉杏嫉妒得眼眸都冒火了,狠狠地瞪着程向蓝。
而旋哥儿察觉到异样,则是紧张地捏了捏程向蓝的手,怯怯地喊了一声。“父亲。”
叶晋开一凛,低头盯着眼前的小豆丁,彷佛在辨认他是谁。
旋哥儿不免有些受伤。“我、我是旋哥儿。”
父子俩有一年多没见了,上回他从战场赶回来,还是发妻邹玉兰病危那时候,临终前苦苦哀求他娶她的庶妹为续弦,他知道她是为了他们的嫡子庭哥儿铺路,点头应允了。
百日内成的亲,之后他又匆匆赶赴战场,连洞房花烛夜都未曾好好度过,何况和自己三个孩子相处了。
思及此,他淡淡地扬嗓。“庭哥儿、媛姐儿,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孩子听见父亲叫唤,竟是都呆住了,好半晌才在丫鬟的拉扯下磨磨蹭蹭地走过来。
“父亲。”庭哥儿小声唤道,看着叶晋开的眼神有些游移。
媛姐儿却是一语不发,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小手绞着自己的裙裳。
这三个孩子竟然都怕他们的亲爹!看出这点,程向蓝心头不免五味杂陈。
而叶晋开目光一一扫过三个孩子,接着抬头望向她,那带着审视的目光令程向蓝的手心冒汗,心头怦怦地跳。
“你是程姨娘?”他总算想起来了,她是旋哥儿的生母。
“……是。”程向蓝敛眸回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口气。
她在想什么?他当然不可能认出她,都已经换了一世,她也不是前世的容颜了。
“你好了?”他仍继续盯着她。
她手心更湿冷了,一时弄不清他话中含意。“什么好了?”
“你的病。”
啊!程向蓝一凛,她差点都忘了,如今她可是个痴傻姨娘,脑子有病啊!
究竟该不该继续装傻?
程向蓝心慌意乱,正不知所措时,一道隐微嘲讽的嗓音抢先发话。
“侯爷,你可别吓着程姨娘了,她前阵子染了风寒,身子才刚好没几日呢!”
许是见不得自己的夫君关注起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妾,邹玉杏走过来,笑盈盈地开口。
邹玉杏嘴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里,看着程向蓝的眸光还有几分清冷,暗含警告意味。
程向蓝心头一震,立时就想起前世自己身为长乐伯府丫鬟时是如何被府里几个主子蹭践的,最后还被发卖为妓,枉送了一条性命。
该恨她的,怎能不恨呢?
这位伯府庶女为了跟自己的庶姊争一门好亲事,把他们这些下人都当成玩物,在邹玉杏眼里,当年的丫鬟喜鹊怕是连一条猫狗都不如吧!
程向蓝心思紊乱,这样深沉的怨恨与后怕令她藏在衣袖下的双手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用力咬着牙,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她神色每一丝异样的变化都入了叶晋开眼里。
邹玉杏自觉震慑住了程向蓝,微微一笑,转向叶晋开,语声又温柔起来。“侯爷刚回府,一定累了,看是要先梳洗歇息还是要先去向太夫人请安?晚上妾身再让厨房做一桌菜,为侯爷接风洗尘。”
叶晋开又瞥了程向蓝一眼,却是不动声色。“先去寿安堂。”
语落,叶晋开一名亲信的侍卫就主动过来为他推轮椅。
邹玉杏心头一松,对大丫鬟如霜使个眼色,正欲跟上时,叶晋开彷佛背后长了眼睛,清隽的嗓音又扬起,明快地吩咐。
“程姨娘跟孩子们也一起!”
邹玉杏面色一变,而程向蓝本就急促的心跳越发咚咚地狂跳起来。
☆☆☆
一行人来到了寿安堂,太夫人周氏已经在正厅等着了,周氏的父亲是在叶晋开祖父在世时便一直跟随的家将,叶晋开生母去世后,叶老将军便作主让儿子娶了她为续弦,因此在礼法上叶晋开虽是尊称她一声母亲,但毕竟两人之间并无血脉亲缘,坐在这位置上周氏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便不太管府里的事,长年吃斋礼佛,过着清心的生活。
眼见叶晋开坐着轮椅来请安,周氏震惊之余也只能表达几句关切,母子俩行礼如仪地彼此问候一番后,周氏便朝三个孩子招了招手。“庭哥儿、旋哥儿、媛姐儿,过来祖母这里。”
三个孩子乖乖过去请安,女乃声女乃气地唤着祖母,周氏笑咪咪的,模模这个的头,又拍拍那个的手,接着目光转向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程向蓝。
“程姨娘前阵子受了风寒,这是病好了?”
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往程向蓝身上投来,包括一脸淡然的叶晋开以及面带不豫的邹玉杏,程向蓝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耳畔似乎都能听见体内血流狂飙的声音。
她悄悄地深呼吸,在心中告诫自己必须冷静,不能露馅,这些古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她可不能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装作天真欢快,向周氏蹲身行了个礼。“太夫人,我前两日就病好啦,本来今日就打算来看你的……对了,我的丫鬟可把八珍斋的点心送来了?”
“送来了。”周氏温和地点头,细细打量着她。“瞧你这气色,确实是好多了,旋哥儿可总算能放心了。”
叶君旋抬起头,朝周氏略羞涩地一笑。“是旋哥儿不好,前几日心急,让祖母为难了。”
周氏不以为意,慈蔼地拍拍旋哥儿,对程向蓝解释道:“前阵子你生病,我怕孩子过了病气,就没让他去碎玉轩看你。”
“原来是这样啊!”程向蓝不明白周氏当场提起此事的用意,只能依照自己痴傻的人设做反应。“难怪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旋哥儿,还以为他不理我了呢!”
“姨娘,旋哥儿不会不理你的!”孩子似乎真的怕她误会,焦急地澄清。
程向蓝对他眨了眨眼,安抚地笑笑。
周氏看着母子俩的互动,忽然叹了口气。“我也有春秋了,近来越发爱静,程姨娘身子若是好了,要不就让旋哥儿暂且搬到碎玉轩陪你住一阵子吧。”
叶君旋闻言,眼眸一亮,巴巴地盯着程向蓝。
程向蓝心里自然也是愿意的,这孩子聪敏又可爱,她多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啊,只是……
她刻意绞着手指,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周氏扬了扬眉。“怎么?你不愿意吗?”
“我不知道怎么看孩子。”程向蓝装傻,大眼睛眨呀眨的。
周氏轻声一笑。“你身边只有一个丫鬟,是少了点,这样吧,旋哥儿一直是由秋意照顾的,我让秋意也去碎玉轩,帮着你看孩子如何?”
“好啊好啊!”程向蓝兴奋地点头。
周氏这才看向叶晋开。“侯爷觉得这安排如何?”
叶晋开一派淡然。“后院的事,自然是由母亲作主。”
邹玉杏闻言立刻就不高兴了,虽说一个庶子是养在太夫人还是他亲生姨娘身边,她一点也不在乎,但如今她才是侯府主母,后院的事该由她作主才是!
“母亲既受不得吵闹,不如把旋哥儿暂且放到我院子里吧,我身边人手也多,必能照顾好孩子,至于程姨娘,你也晓得她情况时好时坏的,还是让她安心养病吧。”
这话说得诛心,分明是在质疑程向蓝脑子有问题,无法教养孩子。
程向蓝暗暗掐握掌心,心海霎时就掀起惊涛骇浪,而站在祖母身旁的小豆丁叶君旋一张小脸更是惨白。
周氏淡淡看了邹玉杏一眼。“你身边已有了庭哥儿与媛姐儿,又掌管府里中馈,怕是无暇分神。”
“身为当家主母,照管府里的孩子原就是我的责任,母亲放心,媳妇必然不敢懈怠。”邹玉杏言笑晏晏。
周氏沉默半晌,终究还是让步。“罢了,就由得你吧。”
在婆媳俩这场交锋中占了上风,邹玉杏顿时得意起来,程向蓝怔怔地望着她眉飞色舞的容颜,脑海一阵晕眩。
叶晋开依然是面色无波,淡淡表示自己累了,想回房休息,周氏自然不会阻拦,一叠声地让他快去,邹玉杏也立刻上前服侍。
一行人离开寿安堂,这回程向蓝却没跟上,站在院子角落一株枝叶繁茂的榕树下。
叶君旋悄悄来到她身边,轻轻唤了声。“娘。”
程向蓝低头望向孩子,见他小脸苍白,眼神慌乱无措,只觉得胸臆揪紧,横梗着一股闷痛,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莫害怕。”她紧紧地握住孩子的手,安慰他,也是镇定自己。“娘一定会想办法将你要回碎玉轩的……”
今生今世,她必不会让那女人称心如意!
☆☆☆
侯府正院嘉禧居位于府里略偏东的位置,正厅极为富丽堂皇,两侧的厢房采光也好,院子里种了两棵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树及一丛翠绿如玉的芭蕉,另外还错落放置着几个大水缸,养了莲花和锦鲤。
此刻一阵清风吹来,徐徐拂动了芭蕉叶,隐约可闻的沙沙声响,令人心旷神怡。
可显然叶晋开是无心欣赏这风景的,一脸漠然,自行转着轮椅进了正厅。
邹玉杏盈盈跟上,柔声问道:“侯爷,晚间你想吃些什么?厨房里有新鲜的羊肉,也有鱼,要不让他们片个水晶脍,再下个锅子?”
叶晋开没回答,目光投向各自被丫鬟牵着手的两个孩了,庭哥儿和媛姐儿见父亲视线看过来,小身子都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邹玉杏也察觉到,嫣然笑道:“侯爷放心,孩子们都好得很呢,一年没见父亲了,他们一定也想念得紧……庭哥儿、媛姐儿,快过来向你们父亲问个安。”
两个孩子却是有些踌躇,邹玉杏暗自不悦,瞪了负责照顾孩子的好风和如水两个丫鬟一眼。
好风和如水会意,立刻推了推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这才上前,却都只是木讷地站着。
“庭哥儿,先生不是让你背书吗?快背给你父亲听!”
叶君庭抬起小脸,颇感无助地望向邹玉杏。“姨母……”
“快啊!”邹玉杏只是不由分说地催促着。
叶晋开将孩子的反应看在眼里,不得不说心里是有些失望的,元配邹玉兰还在的时候,他偶然回府,都会发现庭哥儿腻在母亲的怀抱里,邹玉兰对这孩子也格外看重,略有些头疼脑热便会对下人发作一顿,养得这小子比姑娘家还娇,性格又胆怯,他稍稍说话大声一点都能吓得这孩子眼眶含泪。
他深吸口气,勉力耐下性子。“先生这一年都教你什么了?”
“三字经、百家姓,还有千字文……”叶君庭低声回应。
叶晋开剑眉微拧。“就学了三百千吗?”
这孩子都将将六岁半了,四岁那年启蒙,论理不该只有这么点进度。
可偏偏他还怯怯地点了点头。
“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接下来呢?”叶晋开随口考校。
“交、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节义廉退……”叶君庭紧张地对着手指,卡词了。
叶晋开面色一沉,邹玉杏更是脸色难看。
“庭哥儿怕是父亲刚回来,太高兴了,千字文不好背,要不从三字经开始吧?”
叶君庭哭丧着脸。
“背啊!”邹玉杏简直恨铁不成钢,要不是就在侯爷眼前,她差点就直接给这孩子一巴掌。
她死死地盯着叶君庭,孩子被她冷冽的目光惊得全身一颤,结结巴巴地背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够了。”叶晋开举起手,淡淡地打断。
气氛顿时有些僵凝,几个丫鬟都恨不得把身子往后缩,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叶晋开扫了小脸惨白的嫡子一眼,再看向一旁一直低头不语的庶女,然后静静地望向邹玉杏。
他没说一句话,没有责备,甚至看着她的眼神也很平静,但邹玉杏就是感觉自己的脸皮彷佛被当场剥下来似的,窘得发烧。
“侯爷,妾身毕竟还是新妇,刚嫁进府里一年,你又一直不在……”她哀哀切切地装着可怜,目光缠绵勾人。
叶晋开不为所动,神情仍是淡定。
邹玉杏暗暗咬牙,表面却越发柔媚。
“侯爷,你累了吧,妾身让下人准备热水……”邹玉杏蓦地一顿,目光不由得望向叶晋开的双腿。
他坐在轮椅上,没人服侍应该无法沐浴吧,这屋里都是丫鬟,难道要她亲自来?思及此,邹玉不免有些娇羞,可又不自觉地有几分嫌弃,下意识地试探起来。
“侯爷,你的腿,真的不需要请太医来瞧瞧吗?这伤还得养几个月啊?应该能好吧?”
叶晋开直视她闪烁不定的明眸,微微一哂。“如果好不了,你待如何?”
“啊?”邹玉杏愣住,眼眸闪过一丝阴郁,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戳进掌心里。
叶晋开不动声色。“明日我要进宫,晚上还得做些准备,接风宴就不必了,我去前院书房。”语落,他转着轮椅就出屋子,临走时还特意交代一句。“后日一早,让三个孩子到我书房来。”
论理,侯爷回到府里,第一晚应该要歇在正院的,总要给正妻这个面子,但叶晋开却是说走就走,来去如风。
他这一走,正院里几个丫鬟见邹玉杏面色铁青,大气都不敢喘,叶君庭和叶巧媛两个孩子更是闷不吭声,挨着墙角站着。
邹玉杏瞪了两个孩子一眼,越看越是气恼,接过大丫鬟明月奉来的茶盏就重重往地上一摔。“把他们俩给我带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是,夫人。”
没人问“他们俩”指的是谁,就连两个孩子也心知肚明,默默跟着各自的丫鬟离去。
邹玉杏则怒气冲冲地进了里屋,两个大丫鬟明月和如霜知机地屏退其他下人,跟了进来,如霜频频对明月使眼色。
明月向来持事稳重,想了想,柔声开口劝道:“夫人莫要气恼了,侯爷也是为了公事,想必不是有意的。”
“我管他有意无意,他这就是不给我面子!”邹玉杏咬着红唇,不免感到委屈。“从嫁给他以后,我哪一日不是守着活寡?洞房花烛夜都没过呢,他就被召回前线,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府,哪里晓得他腿还瘸了!这要是传出去,我邹玉杏岂不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侯爷的伤许是养一阵子就能好了……”
“都坐轮椅了,那腿还能好吗?你们倒说说,自大雍开国以来,战场上可有哪个将军是瘸腿的?圣上取士还得看看对方是不是面貌清正呢,哪里能容得下一个身有残疾的武将!”
邹玉杏一连串地抱怨着,其实就一句话,她担心丈夫的前程恐怕就此到头了,前方再无锦绣可期。
她心里哀怨,两个丫鬟倒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夫人且宽心,侯爷再怎么着身上也有爵位呢,圣上金口玉言,这安定侯的爵位可是三代不降爵的。”
“那也得这爵位能落到我儿子头上才成!”邹玉杏话说得直白。
两个丫鬟都悚然一惊,明月更是立时压低了嗓音。“夫人,须知隔墙有耳。”
“怕什么!”邹玉杏冷笑。“这屋里除了你们和我,还有其他人吗?还是你们两个会出卖我?”
两个丫鬟一凛,慌忙跪下表忠心。
“夫人,我和明月姊姊是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邹玉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着,你们两个从小就服侍我,我还能信不过你们吗?”
明月和如霜这才松了口气,盈盈起身。
如霜嘴甜,笑着说道:“夫人,你先别着急,夫妻间的感情总是要培养的,等侯爷与你多相处几日,自然会明白你的好。”
邹玉杏仍是愤慨不平,伸手揉了揉疼痛的眉眼。“庭哥儿是怎么回事?方才侯爷问他功课,他竟是结结巴巴的,平日究竟有没有好好读书?先生是怎么教导的!”
两个丫鬟还没来得及回答,邹玉杏又骂起来。
“还有媛姐儿,自己爹爹就在眼前,她连撒娇都不会,就只会低着头一声不吭……如水平日是怎么带她的?到时侯爷还不怪我这个主母不会教孩子!”
明月与如霜对看一眼,两人心下都暗自叹气,表面却仍要替这位任性的主母分忧解劳。
明月试探地问道:“夫人,你掌理中馈,事多繁杂,真的还要把三少爷也接过来正院抚养吗?”
邹玉杏一愣,当时她只是一时赌气与太夫人作对,如今回神想起来才知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她烦躁不堪,忍不住又摔了个茶盏。
明月与如霜皆是无奈,眼见这位心思浅薄的夫人似乎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明月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夫人,明明大军尚未进城,侯爷却提前一日归来,这事是否该通知伯府那边一声?”
邹玉杏一凛,这才恍然记起,心头带着些许不情愿,冷哼一声,仍是下了令——
“准备笔墨,我写信给伯爷!”
☆☆☆
前院,叶晋开刚进书房,心月复侍卫铁衣便过来传话。
“侯爷,陛下传来旨意,宣你明日一早进宫觐见。”
他点了点头,将轮椅转到书桌前。“知道了,你先退下,让寒光进来。”
“是。”
不一会儿,另一名心月复侍卫寒光进来,一身劲装打扮,脸上带着刀疤,颇有几分狰狞,“府里的事,你安排人盯着。”叶晋开淡淡地下令。“尤其是正院那边。”
“属下明白。”
“还有碎玉轩……”
寒光挑眉,有些意外。“侯爷是指程姨娘吗?”
“查查看,我不在府里这段期间,她可有何异样?”
“侯爷的意思是?”
“前两年我不在府里,听说她从假山上摔下来,撞伤了脑子……”
可他今日看她却浑不似个痴傻之人,那样明亮清澈的眼神,不是个傻子该有的。
叶晋开眸光一闪。“盯着她。”
“属下明白了。”寒光见叶晋开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识趣地告退离去。
叶晋开独坐于室内,抚着自己的伤腿,心思转了开来。
这腿确实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却不是在打仗的时候,而是在敌军仓皇败走后不知从哪来的暗箭射中了他。
很明显,军营里出了奸细,伤他的是自己人。
当下他就让几名心月复封锁消息,一直待在营帐里养伤,大军返京途中也一直躲在马车里,不曾露面。
经过一番调查,千丝万缕的关系竟是指向了当今的皇子。
新帝才刚登基数年,许是身子一直不好,朝中彷佛隐隐又有了夺嫡站队的迹象,而他向来是只忠于新帝的孤臣,显然惹了某些人的眼。
眼下北疆经过数年征战,两国议和,他率领大军凯旋归来,特意让军队在离京城最近的晋州军营驻紮,自己则和若干亲近的侍卫扮做是来京的商队,悄悄抢先一日入了城。
这一切筹谋,都是为了谨防又遭遇到另一场刺杀,何况他于一年余前出城欲赴北疆战场时就有过教训……
蓦地,一张憔悴又满是伤痕的容颜晃过叶晋开眼前,他双手握了握拳,终究平复不忙突来的激动,扬声喊——
“铁衣!”
不过须臾,铁衣高大瘦削的身形便直挺挺地立于叶晋开身前。“侯爷有何吩咐?”
叶晋开咬着牙,冷涩的嗓音微带迟疑地吐落。“她……还没有消息吗?”
铁衣一愣,很快明白主子是在问谁,垂下了眼眸。“这一年有余,属下命人在淮山那一带翻了个遍,依旧不见那位姑娘的踪迹,怕是早已……”
铁衣顿住,没再说下去,言下之意却是昭然若揭。
叶晋开深吸口气。“出去!”
“……是。”
铁衣无声地闪离,偌大的书房又只余叶晋开一人。
熟悉的孤单落寞如同黑夜的潮水,将他紧紧包围。
☆☆☆
“伯爷、夫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深夜,乌云蔽月,隐有幽微的光透过碎玉轩的窗扉,模模糊糊地映着床榻上女子苍白的脸蛋。
程向蓝正作着恶梦。
梦里,她还是长乐伯府的丫鬟喜鹊,因伯爷寿宴那日,她奉命送茶水点心给三小姐邹玉桃,不料邹玉桃喝过茶竟中了药,意外和当日来贺寿的在学举子有了苟且之事。
更糟糕的是,两人赤身的,还被一群偶然路过的官家姑娘发现了,惊骇地嚷嚷了出来,丑闻闹得人尽皆知。
伯府面上无光,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将三小姐发嫁给那位举子,而当日负责送茶点的喜鹊当然也被问了罪。
她被关进柴房里严刑拷问,问她是谁命她送茶点给三姑娘的,偏偏她指称的那个所谓的伯爷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根本就不存在。
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气都快断了,趴在柴房里奄奄一息时,隐隐约约听见了有人在和负责看守她的婆子说话。
“她还清醒着吗?”
“早就晕了,怕是熬不过今晚。”
“小姐的意思是看能不能一碗药直接给她个清静……总比被卖去那肮脏的地方好……”
“这老婆子可不敢,柳姨娘那边盯得紧,怕也怀疑是四小姐……”
“不许胡说!这干四小姐什么事!”
“是、是,是老婆子失言了,都是这丫头自己造的孽,不与别人相干的!”
“切记,把事情做干净点,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我明白,那就麻烦姑娘替我在……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了。”
“你就安心吧……”
两人嘀嘀咕咕地说了片刻,接着那像是丫鬟的人走了,婆子开门进了柴房,蹲下来在她鼻前探了探气息,重重叹口气。
“姑娘去了阴间,可莫怨怪老婆子,我也是不得已,这府里的主子若是天上的云,咱们做下人的就是地底的泥,各人有各人的命,只能认啊!”
伯府里上上下下,怕都以为她熬不过那一晚,可她偏偏熬过了,被一张草席裹着丢了出来,再醒来时已困在那烟花之地。
据说是三小姐的生母柳姨娘坚持将她发卖至那最下贱的地方,而伯爷夫人为了平息柳姨娘母女的怨气便应允了。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到了那处,可想而知等着她的会是何等命运,当时她整个人都崩溃了,无论谁靠近她,她都是一阵声嘶力竭地尖叫,连老鸨也受不了她。
她借着发疯躲了一段时日,渐渐养好了伤,终于到了必须接客那日,老鸨将她的初夜卖给了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员外。
她绝望不已,偷偷藏了根簪子,在那不要脸的色老头亲近她时狠狠地刺他大腿,接着跳窗就逃。
趁着一团混乱,她奔出了妓院,上了一辆载货的骡车,一路躲着出了城外,岂料后头几个妓院打手很快就追了过来,为了让他们死心,她狠心用簪子划伤了自己的脸。
原以为毁了容他们或许就能放过她了,可终究是她太天真,几个人连劈她几个耳光,将她痛打了一顿,见她没了利用价值就将奄奄一息的她弃置于树林里。
待那些打手远走后,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穿过树林,来到一处悬崖边,想着不如干脆点自行了断。
就在那时,天空落下了雪,雪花纷飞,而她在那样的漫天风雪里目睹了一场宛如电影般的刺杀。
她,遇见了他——
☆☆☆
程向蓝倏地从梦中惊醒。
窗外,天色已蒙蒙亮,一阵强风吹得屋外一株老银杏树的树叶沙沙作响。
程向蓝从床上坐起,有好片刻神智依然处于恍惚的状态。
她是作梦了吗?
她下榻穿鞋,如梦游般地在屋里走了一圈,模模细软的窗纱,又拿起桌上粉彩的茶盅细细瞧着,接着又开窗盯着窗外的银杏树发呆。
又一阵风吹来,凌乱了她鬓边的发。
她深深吸了口清晨的空气,清新,微凉。
她活着,不再是那个遭人践踏的丫鬟喜鹊。
她是程向蓝,安定侯府的姨娘,是他名义上的女人。
既然有了这样的名义,那此生她接近他也是理所当然,不必躲着他了。
“程向蓝,这一次,你不能再那么傻了……”
她喃喃低语,眯着眼,望向东方天际,看着云破日出,在这世间射下第一道金灿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