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原本住在山下村子里,后来村人不友善的谣言,爹娘便决定举家搬到山上。
山上的家盖在一大片蓊郁密林深处,很少有人涉足,没有左邻右舍看顾,爹担外来客闯入,便在四周布上阵法,对阵法不熟悉的外人很容易在森林里迷失方向,转转绕绕,困在阵法里头。
爹当隐士当得很彻底。
那几年虽然寂寞,日子却是过得有滋有味、惬意舒心,他们不必担心外头苛政猛于虎,不必害怕自家人受人欺凌。
那时她问娘,“没有朋友串门子,娘不无聊吗?”
娘把她搂在怀里,贴贴她的脸颊回答,“娘有贴心的小棉袄陪伴,怎会无聊?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咱们住在桃花源呢!”
桃花源……对啊,爹娘亲手建立的桃花源,无纷争、无干扰,最是安全的避风港,家,她回来了!
马车进入密林,按照背得滚瓜烂熟的入阵口诀,短短一刻钟他们就来到家门口。
捧着骨灰盒子,亦画走下马车,柔声说:“哥哥,亦画带你回家。”
闻言,青荷红了眼眶,陈嫂忍下哽咽,阿龙阿虎抢快几步上前打开布满灰尘的大门。
家……还是老样子,不大却很温馨,十几间屋子,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房间,厨房很大、书房很大,但最大的是练武场。
练武场在后院,是家里男人的专场,前院是陈婶和娘专属的温室与菜园,菜园里啥都没有,只剩下杂草丛生。
“我想拔萝卜。”亦画突如其来一句。
陈婶连忙接话。“我买了很多菜籽,这两天种下,过几个月就有萝卜拔,来!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一声招呼,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亦画对着怀中木盒道:“哥哥,我们到处走走吧。”
哥哥当然没回答,她自顾自抱着盒子逐间屋子逛过去,边走边自言自语。
看着被磨成弧状的桌角,亦画咯咯笑开。“那回我在桌角撞出一个血洞,娘舍不得骂我,竟骂起爹说桌角干么弄成方的……是不是太不讲道理啦,可隔天爹居然和陈伯把桌角刨成弧形。”
她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呀,她拥有天底下最好的家人!
她没回自己房间,因为青荷正在里头忙着,灰尘一阵阵的。
亦画直接进了哥哥房间,方方正正的屋子,一组案桌、一张床,加上两个柜子,一个放书、一个放衣服,离开时没有带走太多东西,现在一层厚厚的灰掩在上头。
她跪下来,熟门熟路地从床底下拉出木箱,里头有弹弓、箭,还有几把剑,小时候爹逼得狠,天不亮就让陈伯把哥哥挖起来练武功,哥哥喜文不喜武,但爹坚持:生在乱世,习武不仅用来强身,还能保护家人。
哥哥更喜欢读书啊,因此他们经常在小梁哥的墨与斋里窝着,不过在爹的严厉逼迫下,几年过去、哥哥的武功也练得有模有样,高手称不上,但揍趴一群混混绝对没问题。
厨房里陈婶正忙着,那里是陈婶的专场,她说不管搬到哪里,民以食为天,厨房是最重要的地方。
陈伯打水,一桶接过一桶,阿龙把水不断往屋里送,阿虎动作俐落,得在太阳下山之前整里出几间屋子,晚上才有地儿睡觉。
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亦画抱着哥哥往练武场走去。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木头桩子,她朝立在靠墙处的两根走去,木桩上头划着许多道横线,一根是哥哥的,一根她的,据说哥哥那根木桩还是从京城老家搬运过来的,爹用这两根木桩,在每年生日时刻下他们的身高。
亦画走到自己那根前方,站直拔下发簪,手往后在头顶处划一道横线。
离开那年她九岁、哥哥十六岁,这六年里她长高很多,不过哥哥十二岁时就比现在的自己高,手指顺着哥哥的木桩子慢慢往上滑,一道接过一道……视线在最高的那道身高线上停驻。
十六岁时哥哥有这么高?
蹲,一岁、两岁、三岁……她一道道往上数,第……十七道?
不对,她记得很清楚,离开家那天她还认真数过一遍,她九道、哥哥十六道……所以是哥哥自己给添上的?哥哥曾经回来过?
不可能啊,她日日与哥哥在一起,哥哥不曾离开过家!
心脏陡然吊起,她联想起在墨与斋看见的背影。
会吗?是吗?有可能吗?
压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她稳住虚浮的脚步,慢慢回屋。
青荷动作迅速,转眼屋里已经打扫过一轮,衣服摆进衣柜,她正在收拾琐碎物件,看见小姐回来,她面露犹豫、欲语还休。
亦画拉开椅子坐下,想喝杯水缓缓,却发现茶壶是空的。
青荷忙道:“小姐等等,我去一趟厨房。”
她没回答,只是心跳一下强过一下,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青荷回来得很快,她把茶放到桌上。“小姐将就喝点开水,茶叶还没找出来,水烫,慢点喝。”
点点头,亦画抬眉,主仆对眼,青荷犹豫着要不要说,说了怕小姐担心,不说又怕意外发生。
见她欲语还休,亦画问:“怎么啦?”
一顿,迟疑半晌,最后青荷说:“小姐,有人闯进来过。”
原则上不可能,从来没有人能闯过阵法,但亦画没反驳,问:“你发现什么?”
“我进屋时发现窗子打开,窗边有脚印,我还没擦……”
亦画放下茶杯走到窗边,脚印还算新,约莫前两日下过雨,泥巴留下完整鞋印,右脚在外,左脚在屋里地板。
手控制不住地抖起,她必须求证。亦画抽出帕子里外走两趟,试着比对长度。
青荷不明白小姐在做什么,但有外人闯入,事态严重。“小姐,这事得告诉陈伯吧?”
亦画连忙阻止。“先不要!”
“为什么?万一是坏人……”
心乱得厉害,像是周身血液被抽干,手脚瞬间变得冰冷,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是恐惧还是期盼,只觉得自己跌进一团乱麻中,厘不出头绪。
“好青荷,什么都别说,拜托!”双手合十,控制不住心底激荡。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她不知道,但是求求老天,就是她想的那样……
满心狐疑,但主子下命令,青荷还是点头应下。
太慌了,慌得连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摆,她必须做一点事情来安抚自己。亦画卷起袖子,接过抹布说:“这里我来整理,你去整理自己屋子。”
虽然不解,但是看见小姐心情好转,终归是好事。
青荷离开后,她想到什么似的,放下抹布带上房门,往房间外头靠窗的那片高墙跑去。
她又找到几枚脚印,天啊……她好高兴、好想笑,好想跳起来大喊大叫,但她死死地捣住嘴巴,深怕尚未落实的事儿被自己的快乐给喊丢了。
☆☆☆
黄昏,在众人的齐心合力之下,整座宅子里外清理过一遍,只是十几个房间只整理出晚上要睡的几间。
祖先牌位供上,哥哥的骨灰静静地放在爹娘身旁,刚买的果子、到外头采回来的野花,一炷清香,亦画告诉爹娘,他们回家了。
陈婶做满桌子菜肴,全家围在一处吃上团圆餐,大家脸上都有明显的疲惫,亦画甚至累到没有胃口,但今晚气氛轻松,他们喝了点酒,亦画亮出千两银票,说了与小梁哥的合作,日后生活有了着落,大家跟着放下心。
早早地打发青荷回屋里休息,她从抽屉中翻出小时候哥哥给自己买的铃铛,用红绳串起来绑在窗子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都弄好后,熄灭蜡烛躺上床。
心情澎湃,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担心那只是自己的过度想像,也担心希望落空会更加失望,当然也有很大可能那人不是哥哥,她的隐瞒会给自己招来危险。
但是……赌了吧!就赌这一回,反正她还有什么可以损失的?
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回想起小时候……她做过同样的事。
那时她可够调皮的啦,爹娘却总说她不受教是哥哥的错,上梁不正下梁歪,身为上梁的哥哥没当好榜样,弟弟妹妹自然直不了,害得可怜的哥哥为她背下无数口黑锅。
哥哥最疼她,银子全给她买好吃的;她也最疼哥哥,哥哥喜欢安静乖巧、爱看书写字作画的女孩子,她便乖乖地把字画给学了个透彻。
她理直气壮对爹说:“为什么哥哥不能坐在爹爹腿上?我可以,哥哥也想坐的呀。”
她一直都知道的,哥哥盼着爹爹也宠宠他。
那次她耍任性,非要爹把哥哥抱在大腿上,爹瞥扭、哥哥尴尬,但终究还是抱上了,她看见哥哥红了耳朵,也看见那一天……整整一天,哥哥上扬的嘴角始终没落下。
爹爹对哥哥太严厉,却又对她太纵容,她没长歪真是上苍庇佑。
想着过往,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地她睡着了,梦里全是童年的片片断断。
好爱啊……她好爱爹娘、好爱哥哥,是不是被老天爷嫉妒了,才把爱她的、她爱的一个个收回去?
☆☆☆
夜深人静,天上没有月亮,黑压压的树林里只有几声鸟叫,墙外大树下立着一个人影,仰头看向枝极间张扬的枝干。
岳璘攀着大树,手脚俐落地往上爬,顺着树枝踩到围墙上方,然后顺着墙里的大树慢慢爬下来。
当时年幼无知不肯用功,要是肯静下心好好练,现在提一口气施展轻功,窜跳间就能越过高墙。
跳下树他朝亦画房间的方向跑去,直觉从窗口跳入。
铃铃铃……岳璘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到,怎么会有人?他不解皱眉,尚未反应过来,浅眠的亦画已被惊醒。
她弹身跳下床、冲到窗边低喊,“哥哥!是我,亦画回来了。”
乌漆抹黑的夜,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咬死屋外那个人是哥哥,是她死而复生的哥哥。岳璘顿住身形,转身想跑。
“哥哥,我好想你,你可不可以别丢掉我?”她啜泣不已。“我会乖、会听话,你让我怎样就怎样,只要别抛下我。”
岳璘垂肩,背对窗里的亦画。
这些话在爹娘去世的时候亦画说过,那时她牢牢抱住哥哥,全身不断颤抖,哭着哀求。
她信了自己是扫把星,她怕哥哥迁怒,怕自己被抛弃,那时哥哥抱紧她说:“我永远都不会抛下你。”
“我知道你有困难,你不能与我相认,没关系,你只要应一声,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可不可以?”她连连挥手,连连妥协,真的,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哥哥活着。
然而回应她的是一阵长叹。
“我比对过窗边脚印,哥哥的鞋子是我亲手做的,右脚比左脚长一点点,你是哥哥!”
她说得斩钉截铁。“我在后院角落找到几枚脚印,那里墙内墙外各长一棵树,一棵往外长、一棵朝里长,枝相攀连交叠,分明不是同样的树种,远远看起来却像一棵树。”
“娘说那是夫妻树,夫妻本一体。爹娘恩爱,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夫妻树是爹、娘的感情象征,却是哥哥偷偷出门溜达的梯子,没人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你也从不肯教人知晓。
“好几次你回来,发现爹在后院,为避开爹,你从窗口跳进我房间,再溜回自己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过爹的棒子。记不记得那次你出去,我闹着想跟,哥哥坚持不肯,我一气之下在窗口挂上铃铛,害得哥哥返回时被抓个现行。”
“但我得意不了多久,因为你被爹罚了,跪在祖先牌位前,看着你笔直的背影,我心疼难受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哥哥这样疼我,我怎么可以害哥哥啊?我好后悔,拉着爹哭闹撒泼,求他别罚你……”
叹息,他知道啊……她从没那样胡闹过,可爹……应该是猜出来的吧,爹猜出他去见谁,为断却他的执念,打定主意罚到底。
亦画哭得声音都哑了还说不动爹爹,最后抱来棉被陪着他跪,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瓮声瓮气不停说着“哥哥对不起”,那天他抱着她跪,从天黑跪到天明。
“从那之后我可听话了,哥哥要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要我学规矩,即使小腿被抽得一道青一道紫,我也没有抱怨,没有放弃学习。你瞧,我多生气啊,气哥哥非要为皇帝鞠躬尽瘁,但哥哥让我嫁给裘善我便嫁了。哥哥让我别报复皇上,我听了。看在我这么懂事的分上……哥哥别丢掉我好不好?”
她用最甜美的声音示弱,那么骄傲固执、自尊心高张的妹妹啊……他的心软成一片,但他始终不应声。
唤不来哥哥回头,眼泪哗哗往下掉,她头重脚轻,晕眩一阵一阵。“哥哥,我不舒服……”
哥哥最怕她生病,他会回头对吧?可是……并没有,所以她猜错了?根本就不是哥哥?不是啊……
巨大的失望迎面袭击,措手不及的她眼前一片黑雾,双腿一软晕倒在地,后背撞上椅子,砰地一声。
听见声响,猛然转身,他再顾不得其他,一把跳进屋里,再次惊扰银铃。
动静太大,青荷被吵醒,她冲进小姐屋里,一片乌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模模糊糊隐约发现屋里有个高大身影。
“有贼啊!救命啊……”青荷强忍恐惧放声大喊,后悔死了,怎就听从小姐的话不把外人闯入的事告诉陈伯,现在小姐落入对方手中,可怎么办才好?
身形一顿,藏不了了,他苦苦一笑,将亦画抱往床边,轻轻安放。
青荷吓得全身汗毛竖起,壮起胆子怒喊,“不要碰我家小姐!我们家有很多人,你现在立刻离开,我保你安全……”
这话说得好大的口气,他想笑,当年挑丫头选对了。
与此同时阿龙、阿虎冲进来,陈伯、陈婶随后进屋,陈伯手里拿着蜡烛,屋里顿时被照亮。
“你是谁?”一柄长剑刷地直指对方胸口,阿龙缓慢移动,想抢到小姐身边。
他边走边看着一动不动的小姐,这么大动静小姐都没醒,不会是遭了毒手吧?惶惶不安,他频频给弟弟使眼色,准备前后夹击。
旁人就算了,他能不知道这对兄弟在想啥吗?当年三人习武,他的武功和阿虎不相上下,却惨输阿龙一截,要是两人联手,他定是九死一生、有来无回。
岳璘长叹,取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瞬间,悄然无声,满屋子上下都傻了,像是突然连呼吸都不会。
是……诈尸?不对,少爷都变成骨灰了,哪有尸体可以诈?
阿虎推开哥哥,冲上前一把抱住人。“少爷没死,太好了,我们家少爷没死!”
阿龙也憋不住冲上前,张开手臂将弟弟和少爷圈起来。名义上是主仆,但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练武、一起被长辈修理,他们有共患难的同袍情。
青荷哭得凄惨无比,但少爷被阿龙阿虎占了,她只能从夹缝中拉扯少爷衣袖,满腔委屈终于有人可以告状。“少爷,你不在,小姐被欺负得好惨……”
陈伯、陈婶终于回过神。
陈婶颤微微地走到他跟前,轻轻模他的手臂、肩膀,像在确定什么似的。“真的是……少爷?”
“我没死,午门斩首是我和皇上合演的一场戏。”而今君臣兵分二路,皇上处理朝堂蠹虫,他斩首边境祸害。
“小姐怎么了?”陈伯抹掉眼角泪湿。
“她太激动晕了过去,陈伯快给她看看。”
“好。”陈伯走到床边,拉起亦画手腕细细把脉。“咦?”
像是不敢确定似的,他重新再号一次脉,渐渐地眉心蹙紧。
“亦画怎么了?”何亦书被陈伯的表情给惊吓。
“小姐……怀孕了。”
青荷恍然大悟道:“自出嫁后,小姐的小日子再没来过。”
陈婶急道:“你怎么都没说?”
“小姐的小日子本来就没准过,在知道邻国侵犯、大军不发、朝臣喧哗之后,小日子接连一个月日日不停,我本想告诉少爷,可小姐不让说。之后订亲、出嫁、和离、回渝州……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小姐心情很糟,我也不敢说,就怕小姐更烦恼。”
“那就对了。”陈伯对何亦书说:“小姐怀孕,应是入门喜,三个月了。”
亦画悠悠醒转,视线略过众人定在何亦书身上,她挣扎起身,又哭又笑,像孩子似的伸手讨抱。“哥哥,抱抱。”
这么幼稚的动作,却让所有人酸了鼻。
何亦书上前,她扑进哥哥怀里,瘦削的手臂绕到他身后死命圈住,大有“你敢叫我松手,我就跟你死杠”的气势。
他将她从床上抱起放在膝头,戳她额头一记。“没好好吃饭,都瘦了。”
“对对对,得吃饭!阿龙劈柴、阿虎烧火,当家的帮我杀一只鸡,青荷给少爷沏茶……”陈婶下命令,把所有人支使得团团转。
但是所有人都乐乎乎应下,因为……真好,少爷还活着,他们的主心骨回来了!
大家都离开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头抵着哥哥胸口,她问:“午门斩首是李代桃僵对不?可我相信了,天崩地裂,我的世界被撕裂,我还狠狠把皇上慰了一顿。”
就说啊,正当用人之际,皇帝怎舍得自断一臂。是关心则乱吧,否则凭她的冰雪聪明怎能被骗,哪家犯人前脚刚砍头后脚立马烧成骨灰,那是因为皇上明白,她肯定能认出那具尸体不是哥哥。
“我说过不能……”
“不能报复。我没啊,但吐一口胸中怒气还不行吗?”
“牙尖嘴利,谁都说不过你。”
嘻嘻一笑,她满眼得意。“哥哥,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既然已经露馅,何亦书索性全招了。“我易容改换身分入伍当兵,现在是裘善手底下的头号军师。跟在他身边近两个月,哥哥能确定自己没看错人,裘善有谋略、有成算,性格沉稳,日后定会是国家栋梁。”
“对啊,他有勇有谋,定能出类拔萃。”
“他对你好吗?”
“很好啊,他温柔体贴,是个好丈夫,但……”垂眉俯首,他们只是有缘无分。
“但怎样?”亦画的态度奇怪,何亦书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我已与他和离。对不起,哥哥……我没乖乖听话。”
“既然他是好丈夫,为什么要和离?”
“……当时刚晓得哥哥被推出午门斩首,心情很乱,婆母见我失去依仗就想拿捏,别的话忍忍也就过了,但她说到哥哥,我再忍受不住……和离这件事是我太过冲动,不过她本想给我写休书,可我霸气,只肯接受和离,最后她不得不妥协。”说到最后,想起婆母看着她的嫁妆一箱箱抬出门,谗得几乎流口水的模样,她忍不住笑出声。
“还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很厉害?”
“确实厉害啊,我可是何亦书的妹妹,岂能让人任意折磨。哥哥,我保住嫁妆等同保住何家财产,快夸夸我吧。”她刻意说得轻松,刻意不伤心,刻意让哥哥误以为和离于她并无伤……
可是……小傻瓜,他是看着妹妹长大的哥哥,怎会看不出她的刻意?
算了,人好好的就行,亲事就等国事解决后再处理,谁欺她、辱她,届时一一讨回便是。“夸你什么?”
“夸我雄才大略、英武盖世,不让须眉,实属命世之才。”
“还邀起功来?”
“功劳大,自然得邀,否则你怎知道妹妹有多强?”
弹她一个栗爆,虽然亦画极力表现得云淡风轻,他还是拧起眉。“当初若不是裘善拍胸脯保证,凭他那副尊容想娶我妹妹?下辈子再讲!结果他居然是这样『善待』你的?”
回军营后,他要是不“整顿”裘善,他就跟他姓!
“与裘善无关,知道婆母不喜欢我,他怕我受委屈,还修了门将两边宅院隔开。一边是妻子,一边是亲生母亲,他已经够为难的了,何况女人的战争,男人本就无法涉足,哥哥千万别怪他。”亦画急着替裘善说项。
这态度分明就是喜欢,既然喜欢还和离,果然是冲动了。“真不怪他?”
“不怪,他本质憨厚,于我亦是真心。”
本质憨厚?哼,这家伙藏得太深,妹妹被骗惨了。
可知他在战场上是怎样的神出鬼没、满月复奸诈,搞得吴军几近崩溃,而估模人心这块更是一点就通,短短时间内隐隐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
“哥哥别心存偏见,他有本事又善良,既然共事就尽力帮他吧。”
“我之所以选他做上官,替他出谋划策,那是因为他是我妹婿,既然你们已经和离,他再不值得我费心。”
“别呀,他有本事,哥哥有能力,你们合作定能打得吴楚联军不敢再犯,这是关系天下百姓的国事,无关家事。”
“怎么,还胸怀天下了?你甭管什么国事、家事,说!现在怀孕了,孩子怎么办?”
“养着呀,哥哥不知道我可能干呢,我一回渝州就去找小梁哥了,他同意帮我卖画,我保证能把你的小外甥养得白白胖胖。”
“你舍得孩子一出生就没父亲?”
“他有舅舅,有叔叔阿姨和爷爷女乃女乃,这么多人宠爱,够了。”那个裘府肯定是回不去了,再多的回首都无济于事。“军营离这里很近吗?哥哥私自出营会不会出事?”
“不远,半个时辰的路程,我是趁着领差事之便回来的。”
“之前哥哥就回来过对不?木桩子上的刻痕是你添上去的对不?”
“都对。”
“哥哥和我一样想家了?”不管跑得再远,家乡永远拽着一根线,时时扯动人们的情怀。
“是想家了,不过我回来是想找点东西。”
“找什么?”
他迟疑片刻后道:“妹妹就要当娘了,应该长大了,对不?”
怎么突然问这话?亦画失笑。“我早就长大了,是哥哥视而不见,始终拿我当孩子看待。哥哥快说吧,你要找什么?说不定我知道放在哪里。”
何亦书模模她的头发,确实是,妹妹长大了,大到能够承担不少事。“当年你母亲留下一箱子东西给你,我想跟你借。”
“什么我母亲、你母亲,我们的母亲不是同一个?娘留什么东西给我,哥哥尽管拿去用便是。”
何亦书摇头道:“你并非爹娘所出。”
“什么意思?”猛然倒抽气,这是她听过最荒谬的事。
“当年元昌帝篡位,为斩草除根,他杀死隆顺帝,也杀光他的妻儿子女,父亲看不惯元昌帝的暴虐成性,不肯为他所用,便带着一家人远离京城,离京时还带走一名妇人,当时她怀有身孕,父亲让我喊她姑姑,她才是你的生母。”
亦画愣住了。怎么可能?爹娘对她的疼爱货真价实,怎会不是亲生?
“姑姑是个很特殊”的女人,她聪明能干,会画画、做模型,知道一大堆旁人不懂的学问……姑姑对我很好,她教我下棋、教我数学,教我杠杆原理、物质不灭定律……可惜我年纪太小,学不了太多,只能囫囵吞枣记得些许。
姑姑说:“不怕,我给你写下来,等你长大之后慢慢学习。”
那时我追着她问:“我长大姑姑就不在家了吗?为什么不能继续教我。”
姑姑没回答,笑着顺顺我的头发说:“姑姑要生妹妹了,等妹妹生下来,亦书可不可以帮姑姑照顾妹妹?”
“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你出生那天,祖母过世、姑姑也死去,为隐瞒你的身世,爹娘对外瞒住姑姑的死讯。”
“为什么……要隐瞒我的身世?”
“以前我也不懂,直到上次我回来寻找姑姑留下的东西,翻箱倒柜,意外在父亲书房抽屉的暗格中找到一封信——是隆顺帝写给父亲的信。”
“信里说他认识一名奇女子,为她倾心,但她与旁的女子不同,不肯入宫享受荣华富贵,却又不舍放弃爱情,她自愿当外室,当个自由自在的女子。”
隆顺帝放不下她,经常微服出宫,他说:『姚画是我此生挚爱。』
“元昌帝逼宫,隆顺帝令太监钻狗洞送信与父亲,为躲开元昌帝追杀,护姚画与孩子平安,父亲带着她与家人远离京城是非地……亦画,你的名字取自你的母亲。”
“所以爹爹离开京城,是为替我生父留下血脉,而非对外所言——不愿出仕为官?所以爹爹不让哥哥出仕,也是为了保护我,对不?”
果然是自己的妹妹,冰雪聪明,一下子就推理出真相。
“亦画,此事我已密函告知皇帝,连同隆顺帝的信一并送出。等战事终了,便恢复你的公主身分。”
“你说,如果我前婆母知道自己亲手把登天梯拆掉,会不会后悔死?”
何亦书莞尔,妹妹对裘善始终在意。“肯定会,到时让皇帝办一场招亲大会,广邀各方英豪,妹妹华丽登场,气死坏婆婆。”
亦画轻笑,靠在哥哥身上,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当不当公主无所谓,哥哥活着就足够了。”
他知道的,知道妹妹有多依赖自己。“还有想问的吗?”
想问裘善在军营里过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他?但是……她哪还有立场问?他与她再没有关系。
所以她只能问:“那时哥哥经常夜半跳墙出走,是做什么去?”
这个问题她以前追问无数次,他始终不回答。
“这么久的事,还挂在心上?”
“哥哥越是不说,我越好奇。”
哪能说啊?当年爹布下阵法,目的就是阻隔皇家人马,如果知道他经常和周珩见面还得了。
“元昌帝上位,周珩的母妃为保儿子平安,求元昌帝赐渝州为封地,带着年幼的周珩远离京城,我们意外相识,性情契合,结为好友,便约定长大后一起治理渝州,把这里打造成周朝最富庶繁荣的地方。”
难怪不能参与科考,哥哥却热衷读科举书目,难怪庆文帝驾崩、周珩即位,朝廷加开恩科,哥哥一考便中。
她怀疑过,旁的士子求教于大儒,而哥哥就算天赋异禀,终究是无人教导,光凭单打独斗怎能一举夺下状元?原来是皇帝亲自开了后门。
“所以皇上亲自参与科考舞弊?”她促狭问。
哥哥大笑,敲她额头一记。“就这么看不起哥哥?”
然不能否认的是,当年百废待举,朝堂一片混乱,改革这种事两人早已讨论无数次,殿试试题由皇帝亲选,猜题目并不困难。
额头被敲,她哎呀一声搞着头,定住。
“怎么啦?被敲痛了。”何亦书急问。
她摇摇头,扬眉笑开。“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哥哥给敲出来。”
何亦书轻笑。“胡扯。”
“不,是真的。”她抓抓头发,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脑袋里一闪而过。“我想起来了!”
她从亦书腿上跳下来。
“小心点,有身孕的人还这么莽撞!”
她拉哥哥站起,想把床移开,但床是用实心楠木做的,很重,她使尽吃女乃的力气也动不了半分。
床底下有东西?灵光一闪,何亦书把妹妹抱到软榻上,折返床边,一提一举,将床移开。
亦画哪会乖乖待着?她拿蜡烛走近,指着地板。“哥哥有没有看到……”
看到了,是一扇铁门。亦画的床底下居然有密室?
“钥匙、钥匙……”她抓着脑袋仔细想。
爹染上瘟疫时好像预知到什么,隔着窗户告诉她,“亦画和爹来玩寻宝游戏好不好?”
她当时都快担心死了,哪有心情寻宝?转头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所以当时爹是怎么说的?他说钥匙在……像巡逻般,她在屋子里到处走动,半晌,站到书桌前,模模四个角落。
模到了!她模到一个箭头,箭头正对着衣柜。
打开衣柜,衣柜门边有她拿刻刀雕上的小兔子。
爹曾经笑说:“你跟你娘真像,都喜欢雕刻。”
当时她还觉得奇怪,娘几时会雕刻了?
看见了,她的小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张弓,却没有箭,顺着兔子的目光往上看,找到刻在衣柜上方的箭。
兄妹对视,何亦书搬来椅子,模索一阵,找到暗格,推开……钥匙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