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京城东富西贵,南穷北贱,而这外城东南隅临近左安门一带更是穷中之穷。
一样是城南,一入右安门有笔直的大道与栉比鳞次的砖瓦房,只因这里是前朝就开发的地方,也是交通繁忙、商贾往来的必经之路,京城最大的市集便在此处,反观左安门这一带,只有农田及芦苇地,屋子都还是泥砖房,一些朝廷不重视的地儿如慈幼院、榨油厂、木材厂等等地方都集中在这里。
这儿的百姓大多务农、渔猎,或把家中匠人的手艺拿出来为生,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个小市集,贴着天坛位在金鱼池附近。
金鱼池是历代养殖金鱼之处,小市集算是蹭着前来观鱼买鱼的人潮。再者市集上不少竹编藤编、木雕石雕、扇帽伞屏、琴棋书画等等器物出售,手工精细,样式新颖,价格也不高,吸引不少文人墨客前来淘宝。同时还有一些周围出产的农水产,黎明采收天一亮就放到市集里卖,也颇受内城百姓青睐。
所以虽然左安门这一带是真穷,但有了这个小市集,当地百姓也勉强能混上一口饭吃。
一大清早,金鱼池附近就响起了吆喝声,一些卖馄饨包子馒头的小贩先开了张,给来往赶集的百姓或商贩提供热呼呼的食物;那些个担菜的,菜叶上都还沾着露水;搬水桶贩鱼的,鱼还活跳跳的跃出桶外;卖肉的、杀鸡的,菜刀在砧板上有节奏地剁着,各式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在经过这一块喧嚣之后又是另一幅场景,贩卖手工艺品、书画对联的摊贩都在市集后半段,这里倒是清净,只偶尔在砍价时能听到对话的声音扬高些,但大多数时间摊主们都是静静的等待有缘人来询问。
倒也不是他们故作清高,谁叫那些讲求风雅、注重规矩的文人墨客、才子小姐们就吃这一套,有时主动上前推销,人家还嫌你市侩。
这之中最靠近末尾的一个摊子,却有着与旁人不同的风景。
它不像旁边卖藤篮的直接将商品放在地面一张芦席上,也不像那卖木雕的摆着满满当当各式刻品,反而只摆了一张桌子,上面空无一物,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趴在桌子上正睡得香甜。
那姑娘脸被压得都挤了起来,看不清楚面貌,但白皙的肌肤衬着她浓密的眼睫,还有那微嘟起的樱色唇瓣却透出一股娇憨,行经这里的路人见她那可爱的睡相都忍不住放轻了脚步,连摆在她旁边卖花苗的摊主,卖东西都用比划的,像是怕吵醒了她。
此时一个穿着深色曳撒、头戴网巾的青年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像是穿越前半那菜肉市集耗费了他多大心力似的,而后他左顾右盼,着急地像在寻找什么,最后眼光终于定在了那酣睡的少女身上。
“原来在这里!上回还没摆得这么后面,真叫我一阵好找!”青年抹了把汗,神色微微轻松了点。
真不怪他如此匆忙,这青年名叫朱明朗,任大理寺评事,因为是趁着尚未退朝、衙门无事时抽空前来,小市集离大理寺衙门骑马也要半个时辰,还得在朝会结束前赶回,免得被人发现他开小差。
他大摇大摆的走过去,伸手在少女趴着的桌面上用指节敲了几下。
姑娘没醒,但一旁的花苗摊主及客人全都以一幅不认同的眼光看着他。
他做错了什么?朱明朗一愣,低头又看向少女甜美的睡颜,恍然大悟,不由尴尬道:“我找苏姑娘取画的,不是故意要吵醒她,她接了我的生意,说今日交件。”
花苗摊主闻言一笑,“你不早说!小七啊,起来接客了!”
此话一出,朱明朗的表情益发僵硬,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不对劲呢?
这时那少女苏小七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秀气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一脸尚未睡醒的表情,懵懂的看着朱明朗。
朱明朗挤出一个笑。“苏姑娘,我来取那山间渔樵图,不知妳修好了吗?”
听到山间渔樵图,苏小七蓦地眼睛一亮,睡意荡然无存,说话顿时流利得像从未打过瞌睡。“自然是修好了!我苏小七说到做到,承诺一个月为你修好古画,就不会只用半个月,今日出来摆摊,可就巴望着朱公子你了!”
朱明朗脸皮抽了抽,心忖妳真的可以用半个月就修好,我并不介意。
苏小七先在桌面上铺了一块黑布,而后取出了一个画轴,在桌面上慢慢展开。
可以看出这幅画有些历史了,纸面都泛黄,还有些不明污点,却不影响这幅画中那大巧若拙的风景——一名樵夫,身后一株被他砍得半倒的树,斧子还插在树桩上,人却坐在林间水边悠闲地钓鱼,整幅画透出一种山高水长、宁静幽远的韵致,没人想得到这幅画在一个月前还是一幅被虫蛀了大半的残图。
朱明朗眼睛都发亮了!
这……这山间渔樵图浑然天成,完全找不出修补的痕迹,不说墨色与笔触和原作一模一样,就连纸张的做旧和画轴的连接这些细节也都毫无瑕疵。
而且她对待画郑重的态度也让朱明朗跟着慎重了起来,不敢直接上手,就只差没巴着桌面细看了。
“太完美了!妳怎么办到的?”朱明朗忍不住低呼。
这幅前朝名画是他老爹的爱图,收藏了几十年后展开欣赏,却发现被虫蛀掉大半,当时朱老爹想死的心都有了。
朱明朗为此问遍全京书画坊,寻找能修复古画的名匠,但每个人都说这幅画价值连城,损毁得太严重他们不敢动手,就算是愿意动手的也不保证修复的结果,最后才辗转问到了城东南金鱼池市集的后半有个卖画的小摊,摊主修画功力不凡,应当可以担此大任。
朱明朗二话不说找来,结果看到摊主只是一个小姑娘,心都凉了一半,偏偏这小姑娘是唯一一个保证能修得好画的人。
朱明朗也不知自己当时是哪根筋不对,居然答应了让小姑娘修画,这一个月的修复期还要承受父亲的逼问及期待,心力交瘁得他都瘦了几斤,今日抱着必死之心前来,画展开之前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想不到这苏小七竟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苏小七得意地一笑。“你这山间渔樵图可麻烦了,用来填虫洞的材料须与原纸相符,光一枝钓杆的墨色我就试了不下数十次,重新裱褙的背纸也要做旧,不能让旧作看起来像新的。还有一些霉斑也要用特殊的药水去除,还不能伤害原本的图,我可是用绣花针一点一点的修……”
这些是她压箱底的绝活儿,说出来也不怕人学,因她知道,学不会的。不说那些修复技巧及光照手法根本不是时人所能想得出的,就是她使用的墨及药亦非时下所有的东西。
“不过修你这幅画最难的还是要复原此画的意境,为此我还去书铺翻找了古书,了解这幅画当时作画者的背景,差点没被书本子的积灰呛昏,此外还要用特殊的方法体会他作画时的心境,才能将画修复后还不显得匠气。”她指了指落款的地方。“这一大块原本被虫蛀光,我虽没看过原画,却依画者一向的习惯推断出画者必在此处落款用印,所以我加了上去。你说这幅画是令尊的吧?可以去问令尊原画是否有签名盖章,我有九成的信心。”
朱明朗听得目瞪口呆,难怪别人不敢接的案子她接了,这是真有一手啊!
“妳说要用特殊的方法体会画者的心境,是什么方法?”他涎着脸不耻下问,这一招他也想学啊!感觉在大理寺非常用得上。
苏小七收回了笑容。“独门绝技恕不外传。”
“那好吧。”朱明朗遗憾地心中暗叹,在她桌面上放下一锭银锭子。“修复这画十两银对吧?我这便将画取走,让我爹高兴一回。”
他伸手就想卷画,却被苏小七拦住。“等等!朱公子,你向人打听我时,不知道在我这里修画有个规矩吗?”
朱明朗轻啊了一声。“是的!我倒是忘了这一桩,听说请苏姑娘修画要向姑娘买一幅画……姑娘修复的功夫如此了得,必也是于画道浸婬日久,挥毫之作定然不凡,能求得姑娘手笔是在下的荣幸。”
“你有眼光!我告诉你,其实我本业是画师,这修画只是兴趣而已,能买到我的画是你赚了!”
苏小七被他吹捧得飘了,笑得益发灿烂,为那原就清新可人的脸蛋添上甜美,不知怎么让朱明朗都不好意思起来。
她由身后取出一个背篓,篓里至少十来幅画,她朝他挥挥手指着背篓道:“来来来抽个盲盒……啊不,是抽一幅画,这里每一幅都是我呕心沥血之作,抽到哪幅都不亏你的,一幅五十两。”
五十两!朱明朗心头一紧,修画也才十两,买画却要五十两,他也是世家出身,家境虽不差,但自他任官后公中就不给月例了,一次要掏出这么多银两心还是会痛的。
不过看在这苏姑娘技艺如此杰出,说不得这画日后还会增值,他定了定心,硬着头皮抽出一幅画,然后顺势打了开来。
“这是……”朱明朗整个人都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次细看。
苏小七瞄了眼他手中的画,沾沾自喜地道:“这是八骏图!我可是画了十来天,模拟每一匹马儿的动作神态,很不错吧!”
“是不错,但……”这画的勾勒、描法、线条、墨色都用得十分精确,马儿也称得上神骏,画法上他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这……这这这……
“这八匹骏马,是不是肥了点?”他有些艰难地说道。
瞧那一匹匹膀大腰圆的模样,腿儿堪比蹄膀,真要骑来打仗,他都怀疑马儿跑不跑得动。
“你不觉得很可爱吗?”苏小七歪着头打量自己的图,她是真心觉得可爱才这么画的。
朱明朗整个人都纠结了。“是可爱,但要说是八骏图,马儿不是应该更精实劲瘦一点……”
“你就说我这幅画是不是墨色浓淡有致,八骏形态各异,内容匠心独具?”苏小七进一步追问,她可是对自己的画技很有信心的。
“确实如此,但……”朱明朗不能昧着良心说不是,但这回答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那就对了,所以这是八匹骏马无误,你既然也确认了没问题,八骏图加上修画六十两谢谢。”苏小七点了点桌面那锭银锭子,示意他加钱。
朱明朗黑着脸又放了几个银锭子,这个月刚发的俸禄加上他存的私房就这么没了,他觉得自己松开银子的手都在颤抖。
苏小七喜孜孜的收下银两,而后将两幅画小心翼翼卷好,双手奉上。“铭谢惠顾,欢迎客官再次光临!”
一席话说得朱明朗差点崴了脚,他想自己应该不可能那么倒霉,还会再次光临让这丫头宰一回吧……
今日唯一的客人离开后,苏小七立刻将桌椅抹净还给后头店家,然后背起自己一篓的画,笑咪咪地朝着四面八方的摊主们挥挥手。“马大伯陈大伯赵大婶刘大婶李姨陈姨周小哥……我先走啦!”
“小七走好啊!”众人亦是朝她挥手致意。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还是从这丫头开始摆摊后由她身上慢慢流行起来的,还别说,这么手举高再搭一嗓子吆喝,整个人彷佛也朝气蓬勃了几分。
苏小七怀里抱着几个银锭子,自认财大气粗了,便顺着小市集一路买回去,东边买猪肉,西边买鲜鱼,还顺带买了一大碗的麦芽糖,出了市集后道路两旁是偌大的金鱼池,她顺手洒了些草料进去,被池内抢食的鱼惹得咯咯笑,再继续走一会儿,景色变成了无垠的麦田,如今秋高气爽,微风吹来穗浪如波,她深吸了口充满麦香味的空气,心中一阵满足。
其实,从现代那个五光十色的文明社会穿越到这纯朴天然的落后古代还挺好的,至少她有了家,还有一屋子的家人。
脚步不停地往前,当麦田又成了芦苇荡,再走半个时辰,终于远远看到了她青砖黑瓦的家——慈幼院。
慈幼院是官办用来收容孤儿的机构,搭建在这京城中最穷困最荒凉的旮旯,因为油水少,不受重视,负责的官员一向万事不理,甚至贪墨了每年应给慈幼院的经费,逼得稍大些的孩子们必须上街乞讨才能养活这么一屋子人。
而苏小七就是最大的那个孩子,责任更重了。
幸好当初屋子盖得还算坚固,可是前一阵子大雨连日,屋顶的瓦片破了漏水,原身苏小七冒雨上屋顶换新瓦,却一个失足掉了下来,从此人事不知,再次睁开眼时已是现代的苏月穿越而来。
刚醒来的她浑浑噩噩,一下子还无法接受自己莫名其妙穿越的事实,就这么因伤休息了几日,脑子渐渐清楚后,苏月不着痕迹地向慈幼院的孩子们及嬷嬷套话,也终于了解自己的情况。
她就是穿成了一个乞丐,身后还带着许多小乞丐。
因着苏小七生得好,嘴又甜,所以讨得的银钱和食物总比旁人多些,算是慈幼院众人乞讨的主力,但这里的孩子早熟懂事,年纪太小讨不了多少钱的就在院里多做点事,不管是扫地擦桌、洗衣烧火,就算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做起来都不含糊,彼此如亲手足般互相帮忙。
而这么多的孩子却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余嬷嬷在慈幼院里帮忙照顾。
余嬷嬷原是宫女,一辈子没有成亲,将所有的关心倾注在孩子们身上,就像众人的母亲一般。
被这些亲情包围,苏月即使一开始很崩溃,却也很快地接受了自己贫穷孤苦的身分。
因为现代的苏月也是个育幼院长大的弃婴,可惜她待的育幼院太过功利,她被退养两次,负责人并不喜欢她,还多次出言嘲讽,所以她年纪轻轻便月兑离了育幼院自立,对于家庭没有任何的期待,想不到却在这连电力瓦斯自来水都没有的古代感受到了什么叫家人亲情。
穿越之后,在她想通了的那一刻,苏月彻彻底底成了苏小七。
古今两人的性格其实颇有雷同,都是能言善道活泼跳月兑的,因此苏小七伤愈后换了一个芯子,因着慈幼院都是些心智未成熟的孩子们,竟也无人发现。
而原身是十岁进的慈幼院,于此之前琴棋昼画都学过一点儿,同时她在金鱼池市集中人缘也好,常和那些手艺人学东学西,偶尔也摆个小摊卖手工艺品,于是当她拿出真正专业的手艺开始为慈幼院赚取银钱时,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苏月自小就爱画画,虽说只在中学拿了一个县级的国画比赛优胜,最后却藉此得到奖学金离开了育幼院,此后辛苦学画数年,国画大师的梦想是没达成,却成为了年纪最轻的书画修复师,结果莫名其妙来到这古代,她想着凭着自己高明的画工,就算无法赚得盆满钵满,总也能让众人都不再乞讨过活吧?
只不过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她以为自己的画技在古代应该算是独树一格,但她忘了这可是个充满书画宗师才子才女的年代,只要是读书人就少有不碰画的,更多是从小画到大,在这种百花齐放的状况下,她的作品拿出来风格确实是挺独特的,却只有被吊打的分。
末了,她还是捡起了老本行,靠修复书画为生,但她对于绘画的热情却因此燃烧得更旺盛。
找她修画可以,但要搭售一幅她的大作,总有一天会让她找到识货的伯乐!
胡思乱想之间,苏小七已踏入了慈幼院的门坎,但人都还没踏入屋内,屋子里几个小萝卜头全一涌而上,能抱住大腿的抱大腿,抓得住手的就抓住手,而那些挤不进来的就揪住了她的衣襬。
“小七姊姊妳回来了!”
“有没有带好吃的?有没有有没有……”
苏小七哭笑不得地将身上的孩子一个个拔开,但其中年纪最小只有四岁半的小女娃却是坚持不放手,整个人几乎都要被苏小七提起来了,还死命地拉着她的裤管。
“放开我!放开我!”小女娃悬空挣扎,两只小脚儿直踢,但手却仍紧抓着苏小七的裤管,小小的身体几乎呈现倒栽葱的姿态。
苏小七无奈地道:“小蝉,怎么妳不先放开我?”
那叫小蝉的女娃儿兀自不服气地回道:“放开妳,妳就像早上那样丢下我跑了呀!妳自己说要带我去市集的,我起床时妳就不见了,小七姊姊妳言……言之有理!”
“是言而无信……不是,我怎么骂起自己来着!”苏小七无奈地放下小蝉,轻捏了下女娃儿好不容易被她养出的肥女敕女敕脸颊肉。“我都教妳多少回了,怎么妳还是学不好呢?”
因着苏小七是院里唯一读过书的人,平时闲暇便会教孩子们一起识字,学些成语背背《三字经》、《唐诗三百首》等等,一屋子十几个孩子学习自然有优劣高低,但现实情况不允许她分班教学,只能囫囵一起教了。
所以最小的这个,听得似懂非懂,常一张口就让人汗如雨下。
果然小蝉插着小圆腰,女乃声女乃气地说道:“因为我才四岁半啊!妳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和我比,不会良……良心不乖吗?”
“我不是孩子……不,我没和妳比啊!我良心很乖好吗?”苏小七一脸无辜。
“妳良心很乖为什么早上丢下我?”小蝉可没忘了初衷。
居然又想起来了,苏小七自是不会承认自己真把这小丫头忘了,便正经八百回道:“我太早出门,妳还没起床呢!”
“妳可以叫醒我!”小蝉年纪虽小,逻辑可是很强大。
“我……”苏小七完全找不到借口,大眼儿一转,只能耍贱招了。
她一把将小蝉抱起,脸蛋儿在她小圆脸上蹭呀蹭,蹭得她发痒。“因为我舍不得叫妳起来啊!今天这种凉凉的天气正好睡,当然要让小蝉多睡久一点。”
“真的吗?”偏偏单纯的小女娃吃这一套,当即中招,没一会儿就被逗得咯咯笑。
“真的呀!而且我还带了糖给妳吃呢!”苏小七放下小蝉,连忙由背篓中拿起一整碗的麦芽糖,看得女娃儿眼睛亮晶晶。“妳要不要分给大家吃啊?”
“要要要!哇!小七姊姊妳太好了!我决定慈悲为怀的原谅妳了!”
“是宽大为怀……”
苏小七连话都来不及说完,小蝉已一把抱着碗一溜烟的就冲向屋子,旁边的孩子们也跟着她的脚步急匆匆的欲入屋,在经过门坎时还嫌小蝉腿短跨得太慢,年纪大点的小虎直接提溜起小女娃的后衣领带着人飞过去。
不一会儿,屋子里便响起一群小萝卜头惊喜的叫声,苏小七失笑摇摇头,拎着背篓也进了屋内,一抬眼便见到余嬷嬷倚着窗边在替孩子们补衣服,她心里一暖,连忙走了过去。
“嬷嬷妳看我买了肉,今晚小家伙们有福了!还有这是今天赚的钱……”苏小七先展示了一番背篓里的战果,而后由怀里胡乱掏出一把银锭子,一股脑儿全塞到了余嬷嬷手中。
余嬷嬷吓了一跳。“这次怎么这么多银子?”
她是知道苏小七忙活了一个月替人修画,但过去她偶尔拿个五两十两的回来已经让余嬷嬷够惊讶了,这回这么多的银子当真是吓着了她。
苏小七笑嘻嘻地道:“我还多卖了一幅画,就是那幅八骏图,五十两银子呢!”
余嬷嬷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小七每一幅画她都知道,就是那画风清奇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八骏图啊,能欣赏出妳那幅画的好,一定也不是凡夫俗子吧?”
“那位买画的朱公子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他穿着官服,拿来修复的古画也价值不菲,可见有些家底,我才决定宰……呃,才决定向他推销画作,想不到他还挺识货的,看得出我的画多么珍贵,直接就成交了。”苏小七得意洋洋地道。
余嬷嬷着实不明白她这等谜之自信从何而来。要说她画得不好,就凭她一个弃女自学至此已算是天赋惊人了;但要说她画得好,看八骏图那一只只营养过剩的马儿,余嬷嬷说不出这等违心的话。
“孩子,辛苦妳了,为咱们慈幼院劳心劳力的卖画。”老半天,余嬷嬷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慰藉之语,却已绝口不提她的八骏图,直接转了话题。“其实依妳的身分,应该可以锦衣玉食过得很好,就是妳那亲爹……唉,真是造孽啊!”
苏小七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没有爹,只有嬷嬷和院里的兄弟姊妹。”
即使是再不久就要及笄的少女,余嬷嬷仍像小时那般慈爱地模了模她的头,真心为她心疼。
真要论起来,苏小七可是永宁伯府的嫡长女,但出生时不知哪里来的神棍说苏小七的命格是天煞孤星,刑克父母,当时永宁伯就要扔了她,还是被永宁伯的原配阻止了,之后到了十岁,永宁伯夫人过世,永宁伯又在当时生了场重病,彷佛坐实了苏小七不祥之命格,于是永宁伯狠下心把苏小七扔到慈幼院中,对外则说嫡女重病送到庄子上去了。
就说苏小七这个名字登记在慈幼院中的可是苏弃,这名字令余嬷嬷更加怜惜这个孩子,改口叫她小七,久而久之,永宁伯府的嫡女究竟真实名字叫什么也没人记得了。
但现在的苏小七可不是原来那个,对永宁伯本就无啥亲情,自也不会有任何自怜的情绪,对她而言,只有慈幼院的人是她的家人。
余嬷嬷收了一个银锭子,其余又推回苏小七怀中。“这是妳赚的,我拿一点替孩子们加菜就好,剩下的妳拿回去,妳可是快要及笄了,得替自己打算……”
苏小七将银子推回,挑眉说道:“再一个多月天儿就要冷了吧,院里的孩子棉衣棉被都有了吗?我去年看小蝉的袄子硬得都能拿来劈柴了!还有过冬的菜蔬腊肉什么的总要备一些,否则咱们一整个冬天吃土?炭总该买一些吧?要不大家抱在一起取暖?上次修屋顶的瓦片钱都还赊着,还有西面倒塌的围墙总要找人修一修,否则来个野狗野狸的跑进来吓着孩子们怎么办……”
余嬷嬷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叹了口气。“要不是那些贪官污吏,孩子们也不用过得那么苦,好好的慈幼院却成了他们攒钱的地方!”那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她毕竟还是屈服了,收下了苏小七的银两。“妳倒是快比小蝉都要会说了!好好好,我收着。”
“谁比得过小蝉那丫头?不过是忘了带她去市集,居然就说我良心不乖了!”苏小七又拎起背篓里的鱼和肉,煞有其事地说道:“嬷嬷,晚膳就煮个红烧肉和清蒸鱼,安慰一下那小丫头吧!”
余嬷嬷简直要笑坏,眼角的皱纹都加深了不少,她将腿上的绣篮搁到一边,起身提起她拿过来的鱼和肉,佯怒地啧了一声。“我看是妳要吃吧?”
“嘿嘿!我们都要吃啊!嬷嬷的手艺最好了,一天不吃想得慌……”苏小七习惯性地搂住余嬷嬷的手,整颗头靠在她肩膀上。
长得好就是有优势,这么一撒娇,就算要吃龙肉,只怕余嬷嬷都会替她弄来。
余嬷嬷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头。“都几岁了还不庄重点,妳这丫头就会来这招!”
“因为我可爱呀!连小蝉都吃我这一招呢,嬷嬷妳不知道,有长辈不会撒娇的是傻瓜啊……”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接着灶房炊烟袅袅升起,在这破旧的小院子中,洋溢着孩童们欢欣的笑语。
此时苏小七还不知道,她以后真遇到了一个不会撒娇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