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路确实不好走,特别是在大雪初晴、泥泞遍野的情况下。
由于有树林可以蔽踪,因此文咏卿并未骑马,只是隐在树梢间来回纵飞,但看着皇甫骧身下坐骑第三度滑蹄,她颊旁热汗都急出来了。
不是会看天时吗,怎么就没看出今儿个会出大日头啊!
不是天天在楼里一掷千金吗,不会雇个驴轿吗?真不懂怎么雇,让楼子里的嬷嬷代劳啊!
“丫头,这路不好走,树梢上更有大量残雪,你可小心些。”当坐骑第四度滑蹄,皇甫骧又一次稳住身子后,懒洋洋说道。
顾好你自己啦!
文咏卿没好气暗忖,然后在他第五度又歪斜身子时,真的叹气了。
终于,在皇甫骧一路险象环生,但总算平安要走出山口时,文咏卿突然一凛,因她虽什么人也没有看到,更未听闻什么异音,但她就是觉得四周气流莫名诡谲。
或许是本能,也或许只是错觉,但过往每回有这种感知时,她从未出过错。
毫不迟疑地由腰间小袋里掏出一颗鹅卵石,文咏卿急速射向皇甫骧身下坐骑的,在马儿一惊,嘶鸣一声疯狂向前奔去,并直接冲出山口后,她立即由树梢间跃出,直接坐至他身后马背上,与他背靠背,并同时甩出双手袖中银链。
霎时间,叮当声四起,而那声响,全是暗器被双银链击落的碰击声。
竟真有人要刺杀他?
图什么啊,图他被青楼姊儿们过分青睐吗……
击落第一波暗器后,文咏卿见原本埋伏在山口处的蒙面人纷纷策马奔来,她从容地双腿用力一夹马月复,让马继续向前飞奔,然后在马冲入前方林中时,利用树木遮蔽住追兵视线的空档,一把点住皇甫骧的昏穴,扯着他由马上飞起,并将他塞至一旁雪草堆里。
“马儿啊,别怪我,虽会有些疼,但不会有大碍的。”
而后,她则伏于一旁,待追兵到来时,在心底的道歉声中,迅速且精准地射出手中鹅卵石,分别点住马儿们的定穴,待马上人因马突停而摔飞得七荤八素时,又一转头,打算用银链将其后人等一一击昏。
只后方追兵一看前头的人全趴下了,当机立断就勒转马头,霎时间便走得不见踪影。
回身用银链将地上那群还在嚎叫的人全点昏后,文咏卿才又一次望向那群人离去的方向。
怪了,不太像刺客,人多了点,功夫也弱了些;但更不像山贼,因为山贼要下手早下手了,不会大剌剌等在山口处堵人。
也罢,接下来的路程小心些便是,毕竟像皇甫骧这样的人,既身为皇子伴读,又天天干吃皇粮不干活,再加上天天混迹青楼,没点仇家、眼红者才奇怪。
将银链收回袖中,文咏卿在确认过地上那群蒙面人确实已全昏迷,不会再造成任何危害后,便赶紧走向皇甫骧的藏身之处,打算为他推宫换穴,让他一刻钟后可以自动醒来,省得冻死在路旁。
只当她走至方才塞人的地点时,却彻底傻眼,因为此刻那里竟空无一物,独留一个明显重物压过的雪痕。
人呢?!
立即四下张望、搜索着,但就算文咏卿找到一身热汗,也没有望见皇甫骧的身影。
难道被那群人给趁乱劫走了?
不应该啊!
她方才算了,地上躺了四匹马、六个人,走了八个人、六匹马,一个不差啊!
由树梢上跃下,文咏卿急奔至一匹马旁,点开它的定穴,但待她欲上马之际,突然听得后方传来一个熟悉嗓音——
“爷人没丢,别急,丫头。”
“你——”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因为文咏卿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听到的这个声音。
怎么可能,她明明点了他的昏穴的!
“爷可总算不必对*闲聊了。”望着文咏卿僵硬的背影,皇甫骧抖落一身雪块,由另一个雪堆里站起身慵懒笑道,“再聊下去,姊儿们都以为爷遇着狐仙了呢。”
“你会解穴?”缓缓转过身,文咏卿冷冷问道。
“爷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膏粱子弟,怎可能会懂得那种需要刻苦学习的高深武学呢。”望着眼前那张明显易过容的脸,听着她那虽冷,但却清雅韵脆的嗓音,皇甫骧笑得那样悠然,“但好歹爷也在司天监玩耍了几年,懂点基本的移形换位之术也不为过。”
开什么玩笑,司天监里什么时候连法术都教了?更何况就算他真的天赋异禀,也真有师傅传授这门课,那还是得先把穴给解了啊!
莫非他身旁其实另有皇室暗卫?
瞪着皇甫骧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文咏卿彻底明白了一件事——
这家伙,压根儿开口没几句真话,并且决计比世人以为的更老谋深算。
她这次确实是栽了、妇人之仁了,毕竟若她没有因怕他坠马,一直像个老妈子似的来回守着,而是依规矩先至山口处探查,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虽行暗镖时,因护镖动手而被镖主发现之事在所难免,只镖主若不愿改明镖,她就必须立即回报,待其他镖扈快速接手后旋即离开。
而更其实,在他第一回开口同她说话那夜,她就该回报、离去了,但她总怀着一丝希望,只要不让他瞧见她的人,至少,她还能假作不知地将他送至湍州,然后回山庄交差,如愿得到娘亲的一丝线索。
“丫头,爷还没到湍州呢。”望着文咏卿木然上马,并直接调转马头欲向来处山路而去时,皇甫骧突然唤道。
“自会有人送你至湍州。”文咏卿淡然说道,尽管她完全明白,一会儿放出信号后,她依然还是会出现在不懂镖门内规的皇甫骧身后,直至离此最近的县城派遣出的另一名镖扈出现,再真正离去。
“那爷还宁可是你。”皇甫骧唇角浮出一缕似笑非笑,“至少你芳香宜人。”
“滚!”文咏卿烦躁斥道。
“丫头,马上要下暴雨雪了,此时并不适合入山。”皇甫骧抬头瞧了瞧天色后,望向文咏卿的背影果断说道,“爷改明镖。”
“……你不是不希望有人跟着你吗?”完全没想到一路劝退自己的皇甫骧竟会改明镖,文咏卿怔了怔后,缓缓回头。
“此一时彼一时。”皇甫骧凝视着地上那群人身上的衣衫缝线,眼底若有所思,“爷虽想一个人自在逍遥,可也得有命自在逍遥,你说是吧,丫头。”
“君子一言。”虽不知晓皇甫骧由地上那群人身上看出了什么,但他既愿意改明镖,就表示自己获得娘亲线索的希望并未完全破灭,文咏卿自然求之不得。
“快马一鞭。”直接飞身坐至文咏卿身后马背上,皇甫骧拉过马缰,脚一踢马月复,任马向前奔去,“赶紧找地方暖暖身吧,爷快冻死了。”
皇甫骧的去处自然只会是青楼。
两人虽一身狼狈,但一进了楼子,理所当然受到最尊贵的礼遇,单独沐浴完后,坐在那间暖意洋洋的舒适包厢里听曲,喝上一杯暖手热茶,这大半个多月来,终于第一回能在暖阁里待着的文咏卿简直热泪盈眶。
或许真是多日疲惫未解,屋里又暖,再加上月事来潮,在姊儿们娇劝下饮了几杯酒后,文咏卿整个人昏昏欲睡,就算姊儿的手都抚至她膝上,她也没发觉。
“爷有些累了,就先这样吧,明儿个再陪你们好好玩耍。”将杯中酒倾入口中后,皇甫骧笑望着姊儿们懒散说道。
“好的,公子,梅阁早为您打理好了。”一旁伺候着的红姊儿倚至皇甫骧身旁娇俏说道,然后指指睡得香甜的文咏卿,“请问这位公子呢?”
“她比爷还娇贵呢,爷着实怕她天冷染了病,所以你们赶紧在梅阁再铺张暖榻,让爷好生照看着她,否则要出了什么事,爷还真赔不起。”起身轻轻扛抱起文咏卿,皇甫骧边熟门熟路地向梅阁走去,边侧头对姊儿们及嬷嬷笑言道。
“是的,公子。”听到那名看似平凡的少爷竟比皇甫骧更娇贵,嬷嬷连问都不敢多问,让仆侍在梅阁铺好暖榻后,更直接清空了下一层楼,安排上楼里最剽悍的围事,就为让这两名贵客安心休息。
将睡沉了的文咏卿轻轻摆放在梅阁里那张黑胡桃木软床上,覆好软被后,皇甫骧直接转身,月兑下手套,口唇轻掀间,举起左手,伸出食指与中指,于屋内六角各点了一下,然后才坐躺至一旁软椅上,缓缓阖上眼。
只他眼眸才刚闭上,便听到一个满是不悦的孩童嗓音,“臭小子,再装成没瞧见本大人,本大人非把你身上的毛一根根全拔光不可!”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啊,『乘黄』大人。”徐徐睁开双眼,皇甫骧坐直身,由怀中取出一个古怪的圆形单眼镜片挂至左眼上,望着那名飘坐在空中还跷着二郎腿、六岁模样的孩童苦笑道。
是的,乘黄大人,古籍《山海经》记载中,真身如狐、毛发如雪、背上有角,寿命两千岁的上古神兽。
“本大人才没想到这一世的『引路人』竟是你这种好吃懒做的臭小子。”乘黄瞪着皇甫骧轻啐一声。
所谓的引路人,便是将误入人界的神兽引回他们另界居住地的人间使者。上古时期,人与神兽相安无事地并存于世,但在人繁衍得愈来愈多,神兽愈来愈少,人心与人世皆陷入混浊之时,数量稀少、并以天地精华为生的神兽,不得不造出结界,与人类一分为二、各自安好。
但那结界也并非牢不可破,在天地混沌之气最盛之时,结界力会相对减弱,所以才会出现神兽误入人界,且因污浊之气太甚而灵力大减之余,被当成妖异捕杀之事。
引路人所受天命,便是四方修补结界,并将灵力削弱的神兽送返结界那头,而这一世,便是由六岁还不会说话、但却灵力过人的皇甫骧担纲。
“老天既选上了爷,爷总不好拒绝吧。”皇甫骧虽然笑着,但眼底也有股淡淡无奈,“倒是您老人家怎么干预起人间事来了?”
“人间事与本大人何干?本大人本只是想出结界散散心,却被这臭丫头当成宠物抱回家胡乱疼宠一气,要知道,本大人有本大人的尊严,怎容这等凡人随意碰触本大人,这才一直跟着她伺机报复!”乘黄冷哼一声,口气那样不耐烦,可望向文咏卿睡颜的眼底,却又蕴藏着一丝浅浅温柔。
“乘黄大人,您这喜欢口是心非的性子千百年来都维持得很好呢。”闻言,皇甫骧忍不住笑了。
显而易见,乘黄必是混沌之夜时误出结界,受了伤,被幼时的文咏卿所救,带回了家中细细照看,并就此一直跟在她身旁。
而由千百年相传的引路人“观幻镜”中所看到的闪瞬画面,皇甫骧更知晓,在文咏卿双亲无故离去后,乘黄化做了一名聋哑老妇,领着孤苦无依且一无所知的她到了碧寒山庄,细心照料、保护着她,并教导她一身精湛武艺,直至灵力再无法支撑长时间幻化为人形后,才不得不离去,继续隐在暗处守护着她。
他一直明白,人兽或许殊途,但情感这件事,却不仅仅只有人才拥有,有时没有了“利”字禁锢,反倒更显纯粹。
“谁、谁口是心非了,本大人是你这小小的引路人可以妄论的吗?”乘黄皱起眉怒斥着皇甫骧,只那扁嘴神情在那圆乎乎的童稚孩童脸上,只显得愈发可爱。
“或许对您来说只是一瞬,但对我等凡人来说,十多年的陪伴可是段不短的时间哪。”皇甫骧缓缓说道,眼底那样感怀。
“要不是这丫头实在太傻、太笨,又明显劫难在身,本大人早回另世逍遥去了,谁想待在这污浊的人间世!”乘黄双手抱胸,撇过胖乎乎的小脸不悦说道。
“那您也别把担子扔一半给爷啊,爷这半年多来为了修补结界,都自顾不暇了呢。”皇甫骧苦笑叹了一口气。
“本大人这么多年来,就没瞧见过像你这般没出息又不懂感恩的引路人。”瞪向皇甫骧,乘黄双手抱胸没好气地高傲啐骂着,“本大人愿意现身让你见到本大人的尊容,还没要你下跪磕拜,已是对你最大的恩典了,再罗嗦,本大人现在就把你身上的毛全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