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人潮,终于在闲聊间心满意足地缓缓散去了,但怪的是,当被点入破庙中的有缘人们也一步一鞠躬地一一离去后,皇甫骧依然动也没动一下。
身为皇甫骧的镖扈,他不走,文咏卿自然也不会走,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因此当夕阳西斜时,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还没看过瘾?”
“过瘾了。”皇甫骧微微一笑,然后缓缓转身慢步向城内走去,“倒是你,怎看了一眼就不看了?是觉得有假?还是压根儿不相信这世间会有瑞兽存在?”
“是真是假我说不清楚,至于相信与否——”与皇甫骧并肩走着,文咏卿不假思索说道,“天地那样的大,人们所知晓的事其实是那样的少,愿相信这世间有人、有仙、有佛,却不愿相信天地间其实共同存在着各式鬼、妖、兽,并且也有情、有灵,这反而比较奇怪吧?”
“既你并非不信,那方才为何——”文咏卿的话,让皇甫骧原本前行的脚步微微有些暂止,但当他要继续问下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唤声。
“皇甫公子请留步,在下胡亭行。”
“唷,胡大仙唤爷了呢,你说,爷这有缘人是该留还是不该留呢?”听到那个唤声后,皇甫骧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然后望向文咏卿。
“你一个钦天监的灵台郎,跟人在这起什么哄!”没好气睨了皇甫骧一眼,因为文咏卿虽知他痴迷于乡野奇谭,也肯定对瑞兽满心好奇,但她却看得出,他方才望着那头瑞兽的神情,绝不仅仅只是好奇。
哈哈一笑后,皇甫骧转身对缓步而来的胡亭行颔了颔首,“敢问胡先生有何指教?若是跟爷相关之事,就不劳费心了,毕竟爷自个儿的事,全大昊国都比爷自己还清楚。”
“请恕在下冒昧,但在下实非为皇甫公子而来,反倒是因不忍这位姑娘遭难才会特地前来。”虽皇甫骧语气与神情那样漫不经心与揶揄,但胡亭行依旧缓言说道。
“如此说来,那倒是爷自作多情了。”对胡亭行竟能一眼望穿文咏卿伪装一事,皇甫骧只是懒洋洋笑了笑,“不过就算胡先生是为她而来,爷还是得先问问她想不想当有缘人,是吧?”
“自然。”胡亭行点了点头,然后望着皇甫骧领着文咏卿走至了十步开外后,两人才开始对谈。
“你有想听、想问的事吗?”皇甫骧边走边月兑下手套低声问道。
“我——”这个问题明明很简单,但文咏卿竟一时答不上来。
理智上,她其实对胡亭行的“大仙”之名抱持怀疑,但情感上,她却极为矛盾,毕竟若能让她得知娘亲的线索,任何方式她都不想放弃。
“爷明白了。”望着文咏卿欲言又止的模样,皇甫骧浅浅笑了笑,然后用双手扳住她的双肩,轻轻将她转向胡亭行的方向,“那你就去吧。”
当皇甫骧直接扳住自己肩头之时,文咏卿下意识臂间一紧,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可说是朝夕相处,但他从不曾如此直接碰触过她,尽管有些不自在,她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文咏卿举步欲向胡亭行走去时,突然,她感觉到皇甫骧缓缓由她肩上放下的左手,极快速地在她后背心上不知画写了什么,虽不知他因何有此举,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走至胡亭行面前站定,“胡先生。”
“姑娘。”胡亭行先是和蔼地望着文咏卿,仔细打量着她的双眸,又请她月兑下手套看她的掌纹,而后,面色渐渐凝重,好半晌后才徐徐启口,“姑娘你虽是家族的『不可说』,也有位抛夫弃女的娘亲,不久的将来更会遇上一场生死劫难,但只要姑娘切记莫靠近水边,并且谨守本分,定可化险为夷,一世安平。至于你娘,在下能给予你的建议是——不如不见。”
“谢胡先生建言。”闻言,文咏卿先是一愣,而后缓缓对胡亭行行了个大礼。
“姑娘多礼了。”胡亭行回了一个礼后,便缓步走回破庙。
站在原地,文咏卿望着胡亭行的背影许久、许久后,才走至远处皇甫骧身旁,然后一语不发地与他一道向城内走去。
“他真有灵通?”当走至城门口时,文咏卿突然问道。
“有点灵通。”皇甫骧微微一笑。
“比起你呢?”文咏卿又问。
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文咏卿经由方才的事后,才意识到皇甫骧钦天监灵台郎的身分,虽在外人听来像是个笑话,但他却绝非只是个浪得虚名的皇家花绣,否则先前的他也不会在她的后背心上施术——
虽或许这也只是他个人的恶趣味,但比起明显因不知从何处听得那极秘内部消息而满口谎言、四处装神弄鬼的胡亭行,她宁可相信皇甫骧。
“他某部分的能力确实是要比爷高了好几个段位。”皇甫骧似笑非笑地答道。
“那你确实是该好好努力修习了,因为他一点也不准,我从来不曾相信过我娘亲抛夫弃女这个说法。”停下脚步,文咏卿眯眼瞪向皇甫骧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说实话。”
“好吧,他确实有些灵通,但差爷几个段位。”明白文咏卿确实相当在意这个问题,因此皇甫骧也不再避重就轻,然后在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后反问道,“为何只看一眼就撇眼?”
“它真的是『勾陈』吗?”想起那头瑞兽,文咏卿有些迷茫的望向皇甫骧,“那个形状像鹿、头上有角、全身有鳞甲、尾像牛尾,象征祥瑞的仁兽、瑞兽?”
“确实是,纵使所谓的瑞兽之说,只是长久以来的民间传说与穿凿附会。”皇甫骧点点头解释道。
“我……听到了它的悲鸣。”望着皇甫骧清明的双眸,文咏卿愈说话声愈低,而右手食指与拇指不自觉地并拢、擦抹,“很悲伤、很愤怒。”
老实说,若非身旁的人是皇甫骧,文咏卿大概永远不会将这话说出口,就算此刻她真的说出口了,也依然觉得忐忑,毕竟若他并没有听到、感觉到,那么她的话就如同妄言,尽管她深知不是。
因为方才在勾陈缓缓出现、所有人全欢欣雀跃之时,她真的听到阵阵困兽悲鸣,更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绝望悲愤,绝望得她不忍再听、不忍再望,更绝望得触动到她的记忆深处,令她恍恍觉得自己似乎曾经听过类似的声音。
“果真如此啊……”闻言,皇甫骧恍若确定了什么事似的缓缓仰头望天,许久后突然问向文咏卿,“你想救它吗?”
“你——相信我?”微微怔了怔,因为文咏卿怎么也没想到皇甫骧竟会提出她连提都没敢提的心底所思。
一直以来,她对动物总是格外喜爱,私下也一直持续学习兽医学,面对受伤的动物更是极尽所能地照料着,虽她尚不知那头勾陈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但她下意识就是不想让它再发出那样的悲鸣声。
“你不也相信爷吗,丫头?”踏入府衙的皇甫骧扬手挥去仆侍后,迳自朝暖阁走去并懒懒一笑,“你可要知晓,爷长这样大以来,难得有人会相信爷,爷自然得为你这份信赖鞠躬尽瘁、两肋插刀啊。”
听着皇甫骧难得说两句正经话便又开始胡扯,文咏卿忍不住睨了他一眼,然后在进入无外人的暖阁后,边泡茶边问道:“你知道那姓胡的?”
“听姊儿们说起过。”皇甫骧边月兑大氅边懒散应道。
“他是个骗子。”将泡好的茶放至桌上后,文咏卿才开始月兑自己的手套、耳罩。
“爷看出来了。”坐至桌旁,皇甫骧端起茶盏忍不住笑出声来,“要不你这对爷都颐指气使的机灵丫头哪会向他行那样虚伪的大礼。”
“那想必你也已知晓他一路的行踪了。”已开始习惯皇甫骧脾性的文咏卿懒得理会他的揶揄,端起茶盏暖手时又说。
“说你机灵真一点都没说错呢。”皇甫骧轻啜了一口茶后说道,“确实,海县、允州、清县附近都有他的足迹。”
听了皇甫骧的话后,文咏卿明白,他跟自己一样,都将近来附近州县的轻生案件与胡亭行做了初步联结,虽事实不见得与他们想的一样,但至少显示出他的心底,其实也对如此多的轻生案件起疑,并早暗自探查。
老实说,相处了这么多个月来,她对他已有了较深入的了解,所以她实在纳闷他明明有脑子也有行动力,为何非要当个皇家花绣,而大昊国的钦天监里,又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他肯定拥有很多的眼线与暗桩,并且平常也不像今天这样穿着打扮,因为今日明明雪融,可他的袍底与鞋底却一点没脏。”文咏卿说着、说着,突然瞄到正在品茗的皇甫骧下摆,当下二话不说,直接拉起他,将他推往一旁的温泉浴间,“还不快去里头沐浴,顺便把靴子跟衣裳都给我月兑了,你瞧瞧鞋面跟下摆都成什么样了!”
“今儿个天这么冻,不适合洗衣、刷鞋啊,丫头。”浴间里传来皇甫骧的月兑衣声与笑声。
“烘烘不就得了。”文咏卿站在门外没好气说道。
“可水很冻啊,洗衣会冻伤手的。”
“我用温泉水洗不就得了。”文咏卿继续坐下喝茶,“你说,他哪来那么多银根请那样多的人当探子及暗桩?”
“瞧瞧窗外,那么来的。”
闻言,文咏卿愣了愣,然后转头望向窗外,就见不远处,县太爷正气急败坏地对总管跺脚——
“快啊,趁胡大仙还没走,赶紧把这些东西送过去供奉大仙,看大仙能不能多待几天啊!”
第四章
失策了。
这夜,当皇甫骧如同过往独睡于软床上,却被一个抚上他脸庞的热烫小手惊醒时,他就明白出差错了。
“丫头,大半夜的你作甚呢?”皇甫骧躺在床上不动声色地和声问道。
自然只会是文咏卿,因为他布下的隐踪结界,外人只能在不断鬼打*后,带着自以为完成目的的记忆恍惚离去,而里头的人也必须在特定条件下才出得去。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吗……”感受着将小手熨在那微凉脸庞上带给自己的舒适感,躺倚在皇甫骧身旁,浑身莫名灼热与疼痛的文咏卿喃喃说道。
“爷大概知晓。”皇甫骧缓缓坐起身长叹一口气。
虽在第一回被伏击时,他便隐约意识到,歹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文咏卿,正因为此,他才会在明知自己的引路人身分极有可会暴露的情况下,毅然决然转明镖,毕竟能让乘黄插手人间事,并耗费所剩不多的灵力替他解穴的人,他既遇上,就不能置之不理。
更何况,若再不替乘黄了此尘缘,它恐怕再无灵力回去了。
再者,由胡亭行能识破文咏卿的伪装,及其之后的建言看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应是碧寒山庄的主事者——二女乃女乃姜蓉,并且目的并非是要这丫头死,而是要借他人之手——他这浪荡之名远扬的男子,坏了她的清白,并以此羞辱她,让她一生一世都抬不了头。
这样的针对,决计是出于私人恩怨,毕竟就算这丫头的身分外传,对山庄确实会造成部分影响,但依姜蓉长袖善舞的个性与手段,定能想出应对之策,尽管需要时间。
万幸的是,姜蓉与胡亭行皆未料到自己这个皇家花绣,其实是大昊国钦天监内货真价实的灵台郎,但虽如此,他还是低估了人心的阴狠。
当文咏卿与胡亭行对谈前,他虽施了术让她的灵智不受任何外在干扰,但他却没料到胡亭行竟会双管其下,一边对她施术,一边还让府衙内应在她的饮食中下媚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