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一股冻到骨子里的冷。
再次睁开眼,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一片茫茫白雪。
“贱种!”
尖锐的声音拉回了温永乐的思绪,咒骂伴着遥远的记忆敲打着她的脑袋,令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忍着晕眩抬起头,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梧桐镇外,槐山的半山腰,从这片平坦的半山腰望下去,可见蜿蜒的槐河水横在梧桐镇与定州城间。
温永乐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少年,两人年纪相当,其中一人穿着单薄,身形削瘦,一张俊秀的脸被冻得苍白,在一片皜皜白雪中,他额头上流下的鲜血是苍茫中唯一的艳色。
这是……夫君?她的眸子因为再见崔长思而重新光亮。
“不要脸的贱种!”
温永乐眼看枯木甩向崔长思,没来得及细思,立刻扑上去。
好疼!枯木打到了她的后背,她疼得皱着小脸,泪眼汪汪。
虽然穿着厚实,但她此时根本不知,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被姥姥呵护娇养着的娇滴滴小姑娘,一点疼都受不住。
她突然扑上来,崔长思下意识扶住她,低下头,眼底有来不及隐去的惊愕。
温永乐抬头与他四目相接,他带着稚气的清冷相貌与她模糊的记忆重合,有些陌生又熟悉。
泪水滑落的瞬间,她的嘴角漾出一抹笑。
崔长思猛然一个转身,把她抱在怀里。
温永乐被护得密实,耳里传来枯木结实打在他背后的声音。
他额头上的血滴落在她的衣裙上,也染红掉在地上的布老虎,鲜红的血唤起她遥远的记忆。
崔长思额头上的疤痕是十四岁时留下的,那日恰好是她十五岁的生辰,打伤他的人是与他同年的表弟崔少华——崔长思从母姓,因此两人姓氏相同。
温永乐的手里此刻握着一小块青布,里头包的是姥姥每年在她生辰都会做的梅花酥。
姥姥的手艺好,梅花酥做得细致,她虽喜欢,但没舍得多吃,偷偷留了好些要给崔长思。
她不聪明,这辈子所有的脑力全用到了崔长思身上,不想他吃不饱,总是想方设法的偷拿吃食给他,只是没料到今日被崔少华撞见。
“奸夫婬妇,今天我就打死你们!”
温永乐因崔少华的斥责回过了神,咬住下唇。明明是血缘兄弟,这人嘴里却总说着最恶毒的话。
崔少华是家中独子,上有两个姊姊皆已出嫁,已逝的祖父是德高望重的乡镇耆老,父亲崔行是州学博士,享朝廷俸给。
他的外祖父乃冀州折冲府都尉,平时调发冀、定两州卫士,评定优劣,娘亲卢婉青则与定州将军府的夫人是闺中密友,十多年前,两人便在与梧桐镇不过一河之隔的定州城内,靠着将军府的权势在最热闹的大街上开设凤栖酒楼。
身为崔家独苗,崔少华自小受宠,是定州一霸。自温永乐有印象起,他最常做的便是捉弄说话结巴、傻乎乎的她。
孩提时不懂事,崔长思见她受欺负,总会不顾一切的为她出头,却害得自己受大人责罚,直到年纪增长,有了闲言闲言传出,他才开始避嫌。
温永乐起初不以为意,行事依旧,不论开心、难过,只要有好吃、好玩的,她总是第一个想到他。可是随着她慢慢懂事,怕害他受罚,她只能忍着想见他的心思,只是有时候没能忍住,便像今日这般偷偷来找他,纵然已十分小心翼翼,但还是被人撞见因而拖累他。
“温永乐,妳这个贱人,不要脸,不守妇道!”
不守妇道?温永乐身子一颤,记起自己与崔少华有门女圭女圭亲。
崔长思咬着牙将温永乐紧护在怀中,鼻间传来她身上清淡的香气,就像是早春的木兰,令他眷恋,他不在乎旁人对他的辱骂,但对她却不行。
枯木伴着一声声咒骂落在他的身上,他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一抬手便将崔少华手中的枯木牢牢抓住。
崔少华气得睁眼瞪他,“野种,你这是反了天不成,竟敢拦着小爷,小爷今天就打死你们这对奸夫婬妇!”
崔长思的心中一股火苗窜起,崔少华是他亲舅的独子,与他相隔不过半年出生,明明受尽宠爱,偏偏成为欺凌他与温永乐最狠的一人。
他曾反抗过,不顾责罚一次次的反击,最后是温永乐的姥姥出言相劝,让他与人为善,日子久了他便能得人善待。
为了温永乐,为了姥姥,他收敛狠劲,咬牙忍受屈辱、打压,但直至今日,他心中所盼的被人善待却未曾到来。
这世上真是善恶有报?他忍了多年,为何未见恶人有恶报,也未见这人间对他的公道?
一念成魔,他的耳中回荡着要他将人狠狠压进雪地中,让对方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的声音,要他杀了对方。
只是他还没动作,怀中的人却先一步挣月兑,抢过被他握在手中的枯木,直接甩向崔少华。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崔少华的脸颊瞬间被刮出一道血痕,他捂着脸痛得哇哇大叫。
“坏蛋。”温永乐趁他无法防备的当下狠狠撞过去,直接将人撞倒在雪地里,看他如此狼狈犹不解气,手中的枯木一下又一下的抽着他,“坏蛋、坏蛋、大坏蛋!”
回忆如走马灯飞快地在脑中转动,虽然细节已模糊,但她永远记得十五岁生辰时,崔长思被送进官府,只因他打断崔少华的腿,差点将人打死。
然后她度过此生最漫长的三年,崔长思被关入地牢,三年不见天日。
温永乐红着眼眶紧握着枯木,疯狂的打向崔少华。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回到崔长思人生转折的这一日,就算是作梦也罢,她再也不想象个傻子似的等着人守护,眼睁睁看他在她眼前出事。
崔长思眼中的戾气因她突如其来的凶悍转为错愕。
温永乐,人如其名,脸上总挂着温和笑脸,彷佛不知人间悲苦,纵使被人羞辱、指责,他也未曾见过她动怒,可如今她竟对人动手……
看着眼前泼辣的娇小身影,崔长思只觉如梦似幻般不真实。
崔少华被踢倒在地,吃了一大口冰冷的雪,前所未有的屈辱袭来,大吼着要爬起,但雪太厚,他试了几次却只是让自己更狠狈。
趁此良机,温永乐手上的枯木又狠打了他好几下。
“温永乐,妳这贱种找死!”崔少华扭曲着脸,抱头闪躲,一边大吼,“崔定、崔国,死哪里去了?还不快过来把这疯婆子给我捉住!”
崔定与崔国两兄弟自小与崔少华交好,一同在槐山学馆就学,平时以财大气粗的崔少华为头儿,尽干些斗鸡走狗的闲事。
他们守在一段距离外把风,找了个背风处靠着大树盯着上山的小径,不让人过来打扰崔少华与崔长思“玩乐”,此刻听到崔少华的哀嚎声,两人惊觉不对,忙不迭冲过去。
当看见向来柔弱可欺的温永乐正拿着枯木一下又一下抽打着崔少华时,两人被骇住,同时停下脚步。
崔定还用力的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
那个总是笑咪咪,被骂也不知反击的小结巴竟然……打人?
崔少华看两人像傻子似的站在那,立刻吼道:“快把这个疯婆子给我绑起来!这次爷要好好的教训她!”
两兄弟回过神,崔少华是崔家的命根子,他的娘亲更是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若他有个闪失,他们这些平时跟在一旁的玩伴一个个都别想有安生的日子。
两人对了个眼神,一左一右的分开,伸手要抓温永乐。
只是他们还来不及动手,原本在一旁纹风不动的崔长思疾如雷电的给他们一人一脚,直接将两人踢开。
两兄弟跌在雪地上,握紧拳头爬起来要反击,但目光对上崔长思的眼神却莫名一惊,脑中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过去。
崔长思就跟个狼崽子似的,谁欺负他,他便狠狠的替自己讨公道。他下手狠,常揍得人满地找牙,久而久之无人再敢欺凌他。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是他十岁那年,离开槐山学馆后,他像是转了性,越来越少出现在他们眼前,就算在镇上偶尔不经意遇见,他也总是低垂着头,任由他们欺凌打骂皆不还手。
短短几年功夫,崔长思的懦弱让他们遗忘他以前的模样,而今日,他凌厉的眼神瞬间令他们明白,这几年的不反击不过是在隐忍,他骨子里的凶狠未曾改变。
温永乐用尽全身力气抽打崔少华,只是除了那道划过他脸颊的血痕外,她的抽打对穿着厚实的他并未造成太大的伤害,反观她自己却因前几日大病一场,才眨眼的功夫已经大口喘气,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显苍白,虚弱得脚步浮动,一个踉跄就要跌倒。
崔长思眼捷手快的从后头扶住她。
她喘着气,抬头与他四目相接,他脸上的鲜血刺目,她的心又酸又闷,抬起手要碰,但他却是头一侧闪过了她的手。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举动令她眼底闪过不解,软糯的声音轻唤了一声,“长思?”
听到她的叫唤,崔长思的喉头明显一动,最后却是敛下眸光,闪过她的眼神,拿过她手中的枯木丢到一旁,“永乐,乖,回家去。”
出手打人不好善后,他不想牵扯她。
温永乐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小小布老虎,轻柔的拍了拍上头沾上的白雪。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崔长思不由自主的出神。
自小温永乐的身子就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在七岁那年的端午,他听镇里的人说传说中老虎性食鬼魅,布老虎能给孩子辟邪,所以他捡了不少柴火去换了几贯铜钱,拿铜钱买了布,亲手给她做了一个小孩巴掌大的布老虎。
布老虎很丑,但是她很喜欢,多年来总是视若珍宝的带着。
幼时的他单纯无知,长大后明了她不该留着他所赠之物,曾动过心思想找机会将布老虎要回来,但最终因心里那一丝见不得人的私心,他没有讨要。
崔长思的目光落在温永乐头上的金簪上,他知道今日她及笄,已是可以嫁人的年纪。
“混账东西,你们都给我等着!”崔少华的声音打破短暂的宁静,他手脚并用的从雪地中爬起,声音带着愤恨,“温永乐,妳这个疯婆子,这门亲事我不要,你们这对奸夫婬妇等着被赶出梧桐镇去当乞丐吧!”
在他眼中,温永乐是个会结巴的傻子,崔长思则比尘埃还不如,今日这两个低下的贱人不知死活对他动手,他气得想回击,但崔长思的眼神令他莫名迟疑,怕打不过崔长思,准备回去讨救兵。
崔长思冷眼看着崔少华被人一左一右的扶着,骂骂咧咧的离去。
他自出生便注定如同浮萍,他不在乎面对任何责难,生活再糟不过如此,只是温永乐不同。
“永乐。”他指了指她家的方向,“回家去。”
温永乐彷佛没听懂,目光落在崔长思的伤口上,虽然心急,但是说话还是缓慢,“长思,流血了,看大夫,擦药。”
她因为讲话结巴,小时候不太爱说话,是经过崔长思和姥姥耐心的教导才好了些,但她说话的语速依旧不若常人快,嗑嗑巴巴,带着独有的软糯。
“没事!”崔长思随意的将脸上的血迹擦拭了下,将散落一地的枯木收拾好。
他自小聪慧,教过他的夫子无一不夸赞,但他十岁那年在学馆狠狠的打了那群看不起他的同窗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学馆,断了求学路。
之后他靠着平时上山打猎、捡拾柴火到市集买卖为生,这一年偶尔跟着镇里的讼师崔松柏写讼状赚银两,勉强求得三餐温饱。
这些被崔少华看不上,不留情面丢在四周的柴火,却是能让他苟活下去的东西。
他原打算在她及笄之日送她花簪,却发现他存了大半年的银两,连定州城内多宝阁中最便宜的簪子都买不起。
“妳别管我。”崔长思收拾好柴火重新背在身后,耐着性子又说了一次,“快回去!”
温永乐摇头。
崔长思无奈,只能闷不吭声的走在前头。
如他所料,温永乐立刻乖巧的跟在他的身后。
脚下的小山径并非寻常道路,而是因长年有人上山打猎、采集、砍伐走动而自然形成的小道,本就崎岖不平,今日又盖上厚厚白雪,更难行走。
她走得慢,崔长思也放慢步伐,与她维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温永乐看着走在前头与她差不多高度的少年郎——他是崔长思,当然是崔长思,只不过不是日后那个高过她许多又令人闻风丧胆的羽林校尉。
到了山脚,两人穿过通往镇上的一片梧桐树林。
温永乐虽然学习较常人慢,脑子不聪明,但她并不傻,知道事情不对劲。
她从衣襟内掏出一块青布,里头的梅花酥已碎得不成样子,她知道自己这是回到了十五岁的生辰。
上辈子她作梦都在想着若重回此日,她肯定要拦住崔长思,不让他伤人,没想到自己真的回到这个命运的转折点,她还鼓起勇气动手打了崔少华,阻止崔长思动手。
这是否代表着崔长思不会再经历带着污点的三年牢狱之灾?
如果这是梦的话,她希望这个梦能作得长久一点。
直到踏入镇上,看到姥姥杨氏,温永乐的思绪竟有片刻的茫然。
她记得姥姥死了多年,久到她竟想不起姥姥为何死去,只记得自己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她,很想她,非常的想她。
她的眼眶一红,激动的越过崔长思,跑过去紧紧抱住杨氏。
杨氏连忙迎上来,伸手抱住她,“小心些,可别摔了。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
熟悉的慈祥与温暖令温永乐想哭,但她不想令杨氏担忧,还是带着笑着对杨氏摇头。
“温永乐,妳这个傻子别想恶人先告状!”跟在杨氏身后的崔少华窜出来,用力握住温永乐纤弱的手腕,一把将她从杨氏的怀中扯开,拉到自己的娘亲面前,“娘,这个傻子跟贱种厮混,被我发现还不要脸的打我。”
今日温永乐及笄,杨氏以她爹温倪明在京城公务繁忙为由,仅简单操办。
卢婉青因不想多谈温永乐与自己宝贝儿子的亲事,露了脸全了礼数便返家,正打算歇会,却见杨氏上门来说要谈亲事。
她正不知如何推托,崔少华就带着脸上的伤和一身脏污冲进家门,一听原由,她来了精神,直接拉着杨氏要去找崔长思和温永乐。
温永乐被拉得踉跄,杨氏皱眉,伸手扶住她。
崔长思咬紧牙关,忍着动手的冲动,敛眉上前,口气平稳的开口,“我与温永乐是在山上巧遇,并非私会,少华一见便不分青红皂白动手,用石块打破我的头,我一时气愤,没忍住还手,他身上的伤是出自我手,与温永乐无关。”
温永乐听他把过错揽在身上,慌得想要开口解释,但还来不及出声,杨氏却将她给拉到身旁,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姥姥?”她不解的看着杨氏。
“是姥姥的错。”杨氏轻抚着她散落在颊边的碎发,神色一如她记忆中的温和慈祥,“没提前跟妳说一声,让妳一个人在家等得慌。姥姥不是上槐山,而是去少华家谈妳的亲事。”
温永乐眼底满是困惑,她并非出来找姥姥,而是想找崔长思。
她想解释,但是杨氏没给她机会,继续道:“乐儿已是大姑娘,日后可别再莽撞跑出门,妳瞧,现下妳遇上长思,造成误会,害长思受伤,少华心里不痛快……”她点了点温永乐的鼻子,“这可全是妳的错。”
她的错?温永乐顿感无措,一时忘了解释,回首看着崔长思额头上刺目的伤,心头一紧,似乎真是她错,她似乎总是做错……
“婉青。”杨氏轻唤着卢婉青的闺名,“看来不过就是误会罢了。”
“师母。”卢婉青看出杨氏想轻放此事,她皮笑肉不笑,“一声误会未免过于轻描淡写。”
崔少华的爹崔行幼时在槐山学馆开蒙,温永乐的姥爷孙夫子是学馆请来教导儒学的先生,卢婉青于礼也随着夫君称杨氏一声师母。
“若非误会——”杨氏的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妳以为如何?”
卢婉青想斥责温永乐不守妇道,但脑中旋即想起温永乐那个京官爹,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心中有气也只能暂且压下,将目光落到一旁的崔长思身上。
温永乐有杨氏护着,她自然不好揪着不放,但崔长思不同,她的眼底闪过阴狠。
自他十岁那年离开槐山学馆,住到梧桐镇外的土屋后,她便鲜少见到他或听到他的消息,如今看他面上染血却不减清秀的五官,缩衣少食,外形清瘦,他却依然越长越好的模样,她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厌恶。
骨子里透着野蛮,就跟他死去的任性娘一样。
当年卢婉青嫁进崔家时,崔长思的亲娘崔媛还未及笄,小姑娘个性爽朗张扬,仗着一张出众的相貌,崔家上下,尤其是崔老夫人,是千娇万宠的护着长大。
卢婉青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人家,与崔家的亲事是她祖父在世时定下,及笄后她便嫁进崔家。
当时她为新妇,看着众人疼爱的崔媛又羡又妒,心想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凭什么受尽疼爱!只不过碍于婆母,她只能按捺心中的厌恶跟旁人一同捧着她。
谁知这么一个被宠上天的女子,却毁了崔家数代清誉。
无媒苟合,未婚生子,当年要不是婆母死命护着,崔媛早被活活打死,没命生下崔长思。
后来崔媛倒好,难产死了,一了百了,留下崔长思这个野种,让他们一见便忘不掉那个污点。
卢婉青的口吻带着一丝高傲,“长思,不是舅母说你,少华不过是跟你闹着玩,不小心打破你的头罢了,你身为兄长怎可还手!想我们崔家自小将你养大,你这良心是被狗啃了不成?”
她的偏颇并不令人意外,一字一句令人心寒。
温永乐想上前护着崔长思,但杨氏却先一步拉开她,不许她出声。
鼻息间闻着杨氏身上长年带着的一股淡淡檀香,她有些恍惚。
明明姥姥多年礼佛,与人为善,慈祥温和,却独独对崔长思并不友善。
“确实是我失了分寸。”崔长思没有反驳,语气平淡的认罪,“我自愿领罚。”
“我可不敢罚你。”在崔长思小时候,卢婉青没少折磨他,但如今他大了,为了名声,她面上不会做得太过。
她的目光望向镇外那片梧桐树林,随意的说道:“你舅父这几日在州学忙着,过几日才归家,你就自己去祠堂跪上三日,余下的待你舅父回来再行定夺。”
卢婉青口中的祠堂并非崔氏宗族祠堂,而是镇外义庄的祠堂,四处并无人烟,为外地人寄厝棺木与骨骇的地方。
崔长思轻应了一声,静静背着装满柴火的竹篓,转身往镇外义庄的方向而去。
崔少华恨恨的看着崔长思的背影,罚跪三日可不能解他心头之恨,今是他失策,带了崔定、崔国两个废物,日后他再在城里找几个人好好的“伺候”崔长思。
他的手直指温永乐,“这个傻子呢?娘要怎么罚她?”
他不喜欢总是笑得像个傻子似的温永乐,偏偏这个被众人嘲笑的小结巴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害他面上挂不住。
崔少华的指控没让崔长思的脚步停顿,懂事之后他便明白,在外人尤其是卢婉青面前,他不能流露太多情绪。
他处境艰难,温永乐也不好过。如今他已经担下动手打人的过错,温永乐那边有杨氏在,她会护着温永乐安然。
若平时,卢婉青肯定少不得对温永乐一阵训斥,但今日,她带着高傲的目光落在紧拉着温永乐的杨氏身上,“师母,我能当今日之事就如妳口中所言,是场误会,只是我瞧着永乐性子不定,所以少华与她的亲事……不如等永乐的爹回梧桐镇后再议,妳以为如何?”
温永乐犯傻送上门,正好给她借口。
当初她用尽心机结下与温家这门亲事,看中的是温永乐有个京官爹,起了攀附心思,这才愿意给儿子聘个傻子,只是没料到十多年过去,温倪明竟半次都没回梧桐镇看过一眼。
她再傻也知事有蹊跷,若温永乐已被温倪明舍弃,那这门亲事她不想认也不愿认,偏偏此事众所周知,无故退不得,最终只能拖着。
卢婉青挑剔的目光看向温永乐,此女五官虽还未完全长开,但已可窥见将来的倾城之姿,只是长得再好也抹杀不了她因不足月出生,自小反应说话都不似常人,总被笑话是个傻子的事实。
不单是她,她的宝贝儿子亦不想要个傻子当媳妇。
头几年她还会约束儿子,不许他欺凌温永乐,如今她却是不管不顾,就盼着哪天杨氏自个儿认清处境,亲口退亲。
杨氏今日本打定主意要从卢婉青口中得个准信,将婚事提上日程,如今看来无法如愿不说,只怕想议亲事得再等上一段时日。
她心知肚明卢婉青不满意温永乐,她对崔少华也称不上满意,只是亲事定下十多年,她们祖孙俩在梧桐镇无依无靠,唯一能依仗的只有崔家,所以这门亲事不成也得成。
“我明白。”杨氏在心中一叹,最终只能妥协,“婚事改日再议,少华衣物又脏又湿,快快回去换下,免得受寒。”
见杨氏让步,卢婉青脸上带着一抹得意,不再多纠结,让崔少华跟自己回去。
崔少华觉得自己平白无故挨了温永乐一顿打,心有不甘,“娘,怎么就这么算了?”
“怎么会就这么算了,娘不是罚了崔长思了。”卢婉青安抚宝贝儿子,“先回去换身衣物,等会儿娘给你银子,你带着崔定他们去城里吃点好吃的,这事儿娘日后肯定再给你讨公道。”
崔少华心中不平,但看在银两的分上,不再纠结,只在离去前狠狠瞪了温永乐一眼。
温永乐对上他的目光,先是畏怯的缩了下脖子,随后像是想起什么,抿了下红唇,咬牙鼓起勇气瞪了回去。
崔少华被她一瞪,不由一楞,这个小傻子当真吃错药,竟敢瞪他!不过还真别说,这丫头看着瘦瘦小小,却有双很漂亮的眼眸。
他被卢婉青催着走向回家的路,脑门一热,竟没忍住一步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