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中秋将近,薛引璋餐餐吃菠菜韭菜汤,没两日果然开始肚子绞痛,她又不请大夫,症状就越发严重。
十五那日实在没法出门,薛耀祖跟汪氏都过来探视了,吩咐郝嬷嬷,桃红,柳绿三人好好照顾,汪氏是想陪女儿,但她是二夫人,可不能缺席了皇上重视的日子,人人都知道今年的宫宴不只是恰巧三年一次,主要还是让朱充媛风光一场,朱充媛是庶女出身,在朱家委屈了十几年。
就在薛老太爷跟全太君带着浩浩荡荡一家人入宫不久,林管事引了一人进扉霞院,说是宋皇后派下来的太医——宋皇后体恤百官家眷,不舒服者一律派出太医开药方。
薛引璋只觉得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真病,不是装病。
那老太医果然厉害,一把脉就说身体有肠绞寒凉症状,开了温补的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就能服用。
太医说一句,旁边的录事官就写一句,显然是要给朱充媛交代。
林管事恭恭敬敬送走太医。
郝嬷嬷,桃红,柳绿都知道八小姐是故意让自己生病的。
柳绿拿着方子,“八小姐,这……要抓药吗?”
“当然要。”薛引璋揉揉肚子,“还得去最大的回春堂,大声说是薛八小姐身体不适,宋皇后派下的太医赐了方子,这就赶紧来了,让古管事的大媳妇去,她嗓门最大,肯定嚷得整个回春堂都听得见。”
柳绿拿着方子,匆匆出了扉霞院。
郝嬷嬷见薛引璋这几日都瘦了一圈,不禁心疼道:“幸好菩萨保佑,一切顺利,不然八小姐这苦头就白吃了。”
其实她觉得进宫给朱充媛磕头也不是多委屈的事情,但八小姐说不愿意,她这女乃娘也只能帮忙。
薛引璋笑着哄郝嬷嬷,“我可是法华师太赐福之人,自然有菩萨庇佑。”
“说来这朱充媛也真是短视近利,后宫看的从来不是一时,而是长远,像赖贵妃这样处处给人留条路,能安然过上二十几年,从钟粹宫的偏殿婕妤变成主殿的贵妃,才是赢家,朱充媛才得宠不久就想着报复天下,实在是不聪明。”
薛引璋却想着还有后头呢,朱充媛跟朱家会越来越嚣张,皇上会越来越糊涂,所以德王起兵谋反才能再短短几日就成功——即使后来被仁王反杀,那也是成功过的。
扣,扣,有人敲格扇。
“八小姐。”门外的人喊,“奴婢晚玉。”
现在谁不知道晚玉已经怀孕,现在是玉姨娘,要是好命生下儿子,那就是薛家四代的长男,别说二老爷二夫人,就连薛老太爷跟全太君都会高看一眼。
郝嬷嬷连忙去开门,“玉姨娘怎么还出门呢,您现在是双身子,可得保重自己。”
“还不到两个月呢。”晚玉笑着进来,“大少爷听说八小姐病倒,心里挂记,派奴婢过来看看。”
晚玉之前在扉霞院待了两个多月,那跟郝嬷嬷,桃红,柳绿都混得熟,虽然是贱籍,但薛引璋都不嫌弃她,郝嬷嬷等三人就更没理由看不起她了。
晚玉对此很是感激,她的伯父不学无术,跟人走私阿芙蓉到京城的声色场所贩卖,犯了朝廷大忌,导致五服内全部落为贱籍,她的生母跟薛家大夫人柳氏年轻时见过几次,所以她才能到官府为奴,不用进入教坊。
三个月前被八小姐要来扉霞院,她还以为自己跟大少爷从此无望,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二夫人同意大少爷抬自己为姨娘,能成为大少爷的姨娘,她已经心满意足,不求其他。
晚玉绕过屏风,走到拔步床边,满脸关切,“奴婢听说宋皇后派了太医来诊脉?太医可有说八小姐哪里不舒爽?”
薛引璋拍拍床沿,“坐。”
晚玉犹豫,“奴婢只是个姨娘,坐在八小姐床边怕脏了八小姐的床。”
“我让你坐就坐,你不累也得顾着孩子。”
“是啊。”郝嬷嬷劝着,“玉姨娘就别辜负八小姐一片心意了,八小姐是很看重玉姨娘的。”
晚玉这才在床沿坐下,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薛引璋笑着说:“回去跟大少爷说我挺好,大夫针灸过后喝了一碗药,肚子已经不疼。”
郝嬷嬷跟桃红自然不会去说八小姐还没喝药,桃红虽然爱打听,但心思却细腻,孕妇最主要的就是肚子里的娃,八小姐这么说也是不要玉姨娘担心。
薛引璋拉着晚玉的手,“这阵子饮食可还正常?”
“都吃得下,二夫人还让厨房天天送鸡汤。”
薛引璋想起母亲以为薛平安好龙阳时的烦恼,以及知道晚玉怀孕后的欣喜,忍不住好笑,虽然对晚玉不满意,但又对孙子很期待。
只是晚玉不太可能被扶正,如果长辈要求薛平安娶个正妻,恐怕还要另外想办法解决,不然妻妾相争,对谁都是伤害。
郝嬷嬷突然问:“玉姨娘,现在大少爷房中是你管着吧?”
晚玉温顺的点头,“是。”
“大少爷从小不亲女乃娘,房中没有管事嬷嬷,有些话二夫人不方便说,我仗着多吃几年饭点醒玉姨娘,既然掌着院落,就要拿出掌事气度,给大少爷张罗通房,这才懂事。”
薛引璋睁大眼睛看着郝嬷嬷,想说些什么,却见晚玉点头解释,“有的,奴婢一怀孕就给好姊妹晚霞,晚风都开了脸。”
薛引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安哥儿当时的烦恼,她看在眼底,晚玉当时的相思,她也看在眼底,所以才帮了他们一把,可是两人好不容易在一起,有了新生命,步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晚霞跟晚风却又冒出来了,而且晚玉说开脸的时候没有一点糟心。
这不是普通女人,这是仙人转世吧,如果将来任雷歌收通房丫头,她肯定要休了他。
而且她刚刚才在烦恼,万一安哥儿被逼着娶正妻怎么办,现在看起来,也许他们都会平淡的接受?
她看着晚玉,想着两人价值观不同,也不用劝她什么,只交代道:“安哥儿性子粗疏,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若有事情不愿意惹他心烦,也可以来扉霞院。晚玉,我知道你对安哥儿一心一意,绝对不会用出身来评断你,晚霞跟晚风现在只是通房,通房就要有通房的规矩,如果想争宠拿乔,你处置不了,尽可以来跟我说。”
晚玉眼眶一红,“多谢八小姐。”
薛引璋又劝慰了一阵,总是说着自己会给她靠,眼看已经酉时,太阳西下,连忙催促晚玉回去吃饭。
郝嬷嬷看着自己女乃大的小姐,一阵心疼,“小姐操太多心了,自己肚子疼,还在想稳定大少爷身边的人。”
“大房几个从弟也就罢了,安哥儿却是跟我同父同母,我总得替他打算,晚玉能把家持好,院子管好,大家和睦相处,让他喜欢回家,这才是对他有帮助,不然像年初一样又迷上斗蟋蟀,短短几天就输了一百多两,那该如何是好。”
郝嬷嬷点头,“这倒是,大房二少爷身边几个姨娘争成那样,老奴看二少爷住在外面的时间比回家多,大少爷戒了坏习惯之后倒是天天回家。”
薛引璋想起任雷歌当天所言,忍不住问:“郝嬷嬷,你有没有见过男子有权有势,却仍守着老妻?”
郝嬷嬷莞尔,“老爷子不就是这样,都已经当朝四品了,可我们府里只有老太君一人有名分,诰命。”
“祖父虽然没有姨娘,却有通房,也不算专心一意。”
薛家农村出身,入京不过几十年,规矩没那么多,郝嬷嬷自恃照顾八小姐有功,也就不怎么避讳说主人家的事情,“老爷子那些通房都是喝了药的,生不出孩子,什么也算不上,小姐也不要因为玉姨娘的事情糟心,女人家哪,大度一点不会错,有了通房,丈夫好歹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要是养外室,那才要糟糕。”
薛引璋想起从姊们,“三姊姊跟五姊姊就是因为太贤慧了,张罗了姨娘侍妾,又对她们太好,才导致婚姻不幸。”
前几天薛引璋跟薛来儿饭后散步,薛来儿收到田大少爷送的花簪,很高兴,但一方面又觉得是不是该招个贫困书生当夫君,男人没钱就翻不出手掌心,田大少爷家里富可敌国,就算现在对她有意,也不保证将来一样。
薛引璋不敢贸然给别人的人生指导方向,只能听薛来儿说,好在薛来儿也不是要什么意见,只是太多心事,又不好跟自己的亲生姨娘提。
“郝嬷嬷,如果有读书人说自己不纳妾室,你觉得可信吗?”
“那要看人了。”郝嬷嬷一脸耐心,“不是读书人就是好人,有知恩图报的农夫,也有狼心狗肺的读书人,我记得以前在乡下还曾看过〈铡美案〉,不过京城戏班不太演这个本子,几个公主都嫌不吉利,陈世美为了攀富贵,抛弃糟糠妻,高中状元有什么用,说来,嬷嬷还挺敬重老爷子的,老太君的辛苦都看在眼中,老爷子功成名就后只收了几个喝药的通房,京城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老太君。”
薛引璋知道以古代人的标准,自己祖父已经堪称圣人,只是她从小接受的就是一夫一妻的制度,实在不能忍受一夫多妻。
她相信任雷歌当时是真心诚意,只是下次倒要问问他,你说不纳妾室,那纳不纳通房?
很多人不把通房当人的,譬如说自家。
☆☆☆
亥时,薛家人回来了。
汪氏一马当先冲到扉霞院看女儿,知道太医来过后,又细细询问,确定无恙后这才回自己的地方。
隔天桃红就打听到消息——皇帝真的疯了,充媛是二品,照理来说一品官员夫人不用行礼,可是皇帝说朱充媛伺候他功劳很大,比起宋皇后,朱充媛更得朕心。
朝中正一品的官员有七位,从一品的官员有四位,其中最会拍马屁的陈太傅第一个跟朱充媛行大礼,其他几位一看,好啊你这老陈,如此奸诈,自己怎么能落人后呢,于是争先恐后跟二品的朱充媛跪拜,只有天策将军不愿意,皇上脸色很难看。
皇帝十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最大的都快三十了,因为大黎国传贤不传长,自然各自表现,皇帝考校了几个民生问题,其中赖贵妃所出的德王回答得头头是道,礼王,怀王回答也算突出。
因为天策将军不愿跟朱充媛行礼而不快的皇帝,总算有些高兴的样子。
中秋宴进行到一半,仁王终于姗姗来迟。
仁王是故庄敬皇后唯一的孩子,庄敬皇后去得很早,因此仁王是让当年的赖婕妤,也就是现在的赖贵妃扶养。
德王跟仁王同在钟粹宫内长大,但感情却没特别好,只因为德王个性宽厚,仁王却粗暴顽劣,性子南辕北辙,自然是不和的,陆续年满十六出宫,那就更没来往了。
虽然仁王不成材,但毕竟是皇家子女,在京城依然过得十分富贵,皇帝即使对这儿子不满,但因为庄敬皇后的关系,还是会给几分情面,好的都留给他一份。
桃红说,仁王在宴席进行了一半这才出现,胆子可真大,可是皇帝也没让他滚,可见对庄敬皇后深情不假,老宫人传言,朱充媛眉目之间有几分庄敬皇后的影子。
仁王不按牌理出牌不是第一次,皇帝都没说话,百官更是装作没事,就这样直到宴席完毕,众人开始吟诗作对,宁远长公主所出的定福郡王却看上了苏大行台尚书令家的大小姐,要求赐婚。
宁远长公主及驸马大权在握,面对这样的婚事,苏大人哪敢说不要,连忙跪恩。
薛引璋闻言大喜过望,但又想,不要因为自己躲过祸事,却害到苏大小姐,又让桃红去打听苏大小姐的事情,想办法结交,送些银子添妆。
不得不说桃红真能干,出了薛家一样消息灵通,过两日就回报了——苏大小姐乐得很,隔天就上月老庙还愿了。
薛引璋松了一口气——以苏大小姐的立场来说,能嫁给定福郡王,喊皇帝一声“舅舅”,简直不要太风光,书中对苏家没有太多描述,想必将来也没犯什么大忌讳,如此苏大小姐可以在郡王府安生到老。
定福郡王急得很,八月底不到就已经纳采问名,京城饭馆的说书人都在讲苏大小姐如何美貌,定福郡王想在年底前成亲,苏家是正二品高门,入京百年,底蕴深厚,宁远长公主对这准媳妇也很满意。
薛引璋终于了了一桩大事。
不跟定福郡王成亲,将来就不会被送到山上出家,可以继续过着自在的日子。
时序过得很快,转眼进入九月。
京城四季分明,原本郁郁葱葱的花园一下子都转黄,连环抱大树看起来都蔫一蔫的,柳绿倒是很期待,说等雪落下,红梅绽放,那可好看了。
日子过得挺好,就是有件事情薛引璋放不下——她还没机会问问任雷歌,将来的一夫一妻包不包括通房。
虽然一个宅院,但薛家占地大,要偶遇也没那样容易,薛引璋不是枯等之人,想了想,绣了个荷包,让柳绿去传话,吩咐不用躲着,大大方方。
柳绿笑着去了。
薛引璋就在花园的八角亭等,她已经成功的躲掉了定福郡王,接下来就是嫁给未来的任太傅——当然,这是指一切顺利的话。
等了大概一盏茶时分,任雷歌就来了。
桃红跟柳绿非常懂事的站在曲桥尽头。
薛引璋看着任雷歌,就觉得二十几天不见,好像有那么一咪咪的相思——她在中秋生病的事情即使不特意宣传,薛家上下也会知道,毕竟宋皇后都派太医来了,这种消息哪能瞒得住,何况吃菠菜混韭菜就是他提供的方法,他知道她要装病。
那天晚上汪氏来看过她后没多久,任雷歌的纸条就来了,内容也很光明正大,问她身体是否康健?中秋天凉,得注意保暖。
薛引璋看了就觉得可爱,他想表示关心,又怕显得轻浮,这纸条上简单几行,呆萌呆萌,她都可以想像他挣扎多久才写出来这几句话。
病是自己吃出来的,但肚子痛也是真的,她的纸条更简单,只有两个字:尚可。
现在看到任雷歌,想到那张笨拙的纸笺,薛引璋忍不住心情好了起来,“不是要耽误任公子读书,只是有件事情没说清楚,我内心总是不安。”
任雷歌见她确实清减了些,知道她身体还没恢复完全,“小八想讲什么快些讲,九月外面已经寒冷,可不要站在外面吹风。”
薛引璋忍不住微笑,为了他的关心,“我喜欢把丑话说在前面,我心眼狭小,眼中容不下任何砂。”
任雷歌乍听没明白,想了一下,耳朵突然红了,“我没……我不是……我知道了……”
薛引璋噗哧一笑,见他结结巴巴,反而感受到他的真心。
舌粲莲花虽然很不错,但婚姻是一场漫长的旅程,要真诚相待,而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口若悬河的人她见得还少了?讲一百次我爱你,也比不上起身把碗筷洗干净实际。
所以他这样很好很好。
薛引璋从怀中拿出荷包,绣的是一片青竹,天空有兔鹊飞翔——任雷歌三年后会很顺利分发到司竹监,到时候就可以说她给的荷包是好兆头,兔鹊象征展翅万里,日后一定节节高昇。
她将荷包放在掌心,“喏,给你。”
任雷歌也不矫情,直接拿了过来——晚秋风寒,但少年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得很快,有些什么呼之欲出。
他不是傻子,知道这一切代表什么,“我一定努力,回报小八一番心意。”
薛引璋微笑,“我会将此事告知家里长辈,任公子莫让我久等。”
任雷歌胸口怦怦,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他本能的知道这是什么,书中没有颜如玉,但薛家有。
他曾经也怪过命运不公,为什么每次秋闱米家就有事,理智上知道那没办法,但感情上就是觉得自己运气真不好,难道像村里人说的,山鸡真的变不了凤凰?
可是他不信邪,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出人头地,薛家人上门说要供书时,他真的很高兴,觉得自己总算离光明前程又进了一步。
他想着桂榜,想着杏榜,想着金榜,没想过情情爱爱。
可是现在他懂了,看到八小姐清减,内心会紧,手上拿着她亲手绣的荷包,胸口发烫,内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荷包上的兔鹘是用来祝福他的吧,希望他能直上青天。
以前他只想着给母亲争口气,现在终于想到自己,他想要有功名,想要理所当然的跟薛大人提亲,要八抬大轿到薛家迎娶八小姐。
过去他只是被恨意驱使,想着要报复任家,要报复那些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人,但现在内心有一股温柔缓缓流出。
刺被抚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人,而不是缺了什么。
不是他多想,八小姐真的对他有情。
薛引璋对他微笑,“这世上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情,有人出身在富贵之家,不缺饮食,有人却出身贫困,要烦恼一日三餐,我的祖父出身农村,靠着自己苦读,今日成为四品黄门侍郎,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只有他没有背景,我祖父常说科考是最公平的,任凭你家财万贯还是身无分文,在考场中都是相同的。”
薛引璋顿了顿,“胸中无墨之人不会因为有钱就下笔成书,寒窗苦读之人也不会因为穷困就提笔困难,任公子,我知道你经历许多辛苦,任婶子更是饱受委屈,可是我们生在一个很好的朝代,有科考可以改变人生。”
任雷歌岂会听不出来她在鼓励自己,是啊,薛大人就是农家子弟,他任雷歌想入朝为官,不是笑话,只要他努力,一切都可能成真。
每次读圣贤书,他内心都有好多想法,想废除连坐,想让人人都有书读,这世道虽然好,但还能更好,他想给在位者建言,让他们大黎国更昌盛,更国泰民安,最好永远不要再起战乱。
对了,还得改变兵役制度,让农兵合一,得到最高效益。
他曾经梦见过自己上金銮殿,天子问他有什么建言,他口若悬河,把多年想法都说出来,梦境中很是痛快。
前朝没有举行科举,朝中九等跟流外九等都是由嫔妃的家族轮流把握,如果女儿得宠,父亲即使没有才能也可以占据高位,所以朝政混乱,仅不到五十年就被他们大黎国的太宗给推翻,太宗恢复了科考,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出仕,也能争一个前程。
即使不能与那些家族底蕴深厚的子弟比,但好歹不要白活这一回,他想振翅,他想上青天,他不想辜负那些圣贤书,他总有一日要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
薛大人可以,他一定也可以。
胸口澎湃,只觉得浑身充满力气,寒窗读书不苦,千百遍练字不累,他的人生还长,他有希望。
任雷歌紧紧拿着荷包,看着上面的兔鹊,压抑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多谢八小姐信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
薛老太爷听得薛引璋跟任雷歌有了约定,不但没有生气,还安了心,师生之情虽然已经不错,但比不上姻亲牢靠,也是因为这样,他先前就有把薛引璋嫁给任雷歌的打算。
法华师太说会成材的孩子,果然个个都有好前程,不是科考为官,就是在各行各业有卓越成就,闻香下马楼的掌柜胡娘子有眼光又会赚钱,几个大厨死心塌地,谁都挖不走;韶娘子技艺惊人,弹琴的时候连黄莺都会飞来驻足,有名望的文人雅士才有资格听她一曲;焦大夫人所买下的穷山僻壤原来都是肥沃土地,开荒后种什么长什么,这几位女子满月那日,也是法华师太上家门,提醒家人要好好栽培这些小女婴。
薛老太爷记得她老人家当年说过薛家将来要靠的只怕还是八小姐——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小八出生那一晚的异象却越发清晰,青竹院的燕尾脊上停了一只孔雀,十五的月色之下,雄雀展屏。
薛老太爷当然知道儿孙平庸,但如果有权倾天下的一品太傅女婿,姊夫扶持,那薛家还能维持下去,如果第四代能有人成材,那自己将来死了也会安慰。
薛老太爷对薛引璋的决定很支持,也告诉老妻,千万不要对任雷歌无礼,因为那是小八的意中人,将来就是我们的孙女婿。
全太君听闻这消息有点愕然,因为女儿几度回来说小八的婚事,说外孙毛锦蠢顿无知,比不过庶子聪明机警,唯今之计只有给儿子娶一门好媳妇,母子才能在毛家站稳脚跟。
在薛引璋跟祖父提起自己对任雷歌的心思后,隔没两天,薛甄又回娘家找全太君,说的正是侄女的婚事。
“母亲。”薛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您就把小八给我当媳妇吧,小八是法华师太赐福过的人,一定能扶持锦哥儿顺顺利利,伺候我晚年安生,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只想要一个体面,也不算过分啊。”
对全太君来说,亲生女儿当然比孙女亲一点,亲上加亲也说得过去,不过别说小八不愿意,丈夫早就下了命令,小八婚事由他作主,任何人都别想干预——宣王妃,当年的赖婕妤和太师夫人都曾经开了口的,丈夫连这样的人家都看不上,何况毛家。
全太君眼见薛甄都三十几岁了,还像幼年一样哭求自己,有点受用,又有些为难,“这我作不了主,得去求你爹。”
“爹爹一定不肯的,他就疼大哥跟弟弟,不疼我,明明我也是嫡女。”薛甄抱着母亲抽抽噎噎,“父亲多年读书,母亲伺候长辈,还要下田耕作,父亲的束修也都是母亲负担,说来母亲对我们薛家功劳很大,您帮女儿去提吧,我真的不能没有小八当媳妇,锦哥儿太不争气了,要有个机智又孝顺我的妻子才行,侄女就是媳妇,儿子才不会跟我离心。”
全太君被薛甄闹得没办法,只能派人去扉霞院找了薛引璋过来。
老人家想得也很简单,薛引璋虽暗示想嫁给任雷歌,但不过嘴巴说说,也没三书六聘,只要她愿意,改嫁给毛锦也行啊。
薛引璋舍得花钱,塞了三枚金瓜子给来传话的唐嬷嬷,唐嬷嬷那个口才便给啊,说得清清楚楚,连薛甄说话的语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薛引璋只觉得幸好,幸好祖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母亲汪氏也是,至于亲爹薛耀祖应该也不会反对,父亲跟妻子都赞成了,正常男人是不会反对的,唯一反对的可能就是全太君,而老人家果然也如她所料。
既然知道老人家想做什么,心里有成算,薛引璋去见祖母跟姑母时一点也不紧张。
踏入全太君的院子,小丫头飞也似的进去禀告,“八小姐来了。”
时序入冬,虽然还用不着暖石,但也得多几层衣服防寒,薛引璋进花厅后在仆妇的伺候下除了兔毛斗蓬,“见过祖母,见过姑姑。”
薛甄明显哭过一场,妆都花了。
全太君迟疑了一下,“小八坐吧。”
“谢祖母。”
“祖母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全太君开门见山,“你姑姑想要定下你给锦哥儿当媳妇。”
薛引璋笑着问薛甄,“姑姑为何想定我当儿媳妇?”
薛甄一听觉得有希望,立刻说:“姑姑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姑丈好几个庶子,庶长子尤其出色,来往的都是京城一流商贾,你姑丈想要把他记在我名下,拉拔为嫡子,将来让他继承毛家,可这样我跟锦哥儿岂不是要看他脸色过活。我想来想去,只有小八你当我的媳妇,你姑丈才会对我们母子高看一眼,不然锦哥儿到现在连算盘都不会打,将来要继承家业也是困难。”
薛甄顿了顿,又哭了起来,“小八,你帮帮姑姑吧,我也没求过你什么事情,就求你一件,当我的媳妇,扶持锦哥儿,孝顺我,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薛引璋就有点好笑,“嫁给毛家表哥,我能有什么好处?”
薛甄噎住,她当然知道自己儿子长得不行,脾气暴躁,文不成武不就,但无论怎么糟糕,都是她的依靠啊,她还是要帮他争取好的,“这……将来你就是我们毛家米粮的嫡长媳,掌中馈,钱银在手,日子可舒心了。”
“宣王妃想让我当儿媳妇,祖父都不准呢。”薛引璋无情的戳破姑姑的幻想,“如果我爱财,当宣王妃的儿媳妇不好吗?当黄太师的儿媳妇不好吗?帮赖贵妃的端芳公主固宠不好吗?为什么要嫁给毛家表哥?毛家是能越过宣王府,还是一品太师门第?越过赖贵妃?”
薛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嚎啕大哭,在众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突然从绣墩上站起,“姑姑跟你下跪,小八,求你允了这婚事,我下跪,我磕头,这总可以吧。”
薛引璋却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跟薛甄两两相跪,这样就不算失礼。
唐嬷嬷收了八小姐三枚金瓜子,现在见她为难,连忙仗着力气大,把薛甄架起来,掴回绣墩上,“天气寒冷,下雪也就这阵子的事情,姑女乃女乃可得保重自己,青砖地冰凉,对膝盖不好。”
薛引璋见薛甄坐回去,心想三枚金瓜子花得可真值得,这姑姑闹起来就没完没了,偏偏祖母也由着她。
“小八。”全太君搂着薛甄,拍着她的背,老老的脸上满是心疼,“你就算不愿意嫁,也给姑姑想个办法,她只有锦哥儿一个儿子。”
“办法我有,只是不知道姑姑愿不愿意。”
薛甄赶紧抹泪,原本就哭花的脸这下更脏,“我愿意的,小八你快点说。”
“姑姑想要精明的媳妇保住毛家表哥的嫡子地位,但姑丈几个姨娘都不安分,又都生有庶子,门第差不多的小姐不会愿意入毛家,丈夫不出色,家里还鸡飞狗跳,图什么?这时候得往下找——小商行的庶出小姐,不能是嫡出,一定要庶出,只有家境艰难的小姐不会在意夫家错综复杂的关系,这种环境长大的姑娘知道看人脸色,多请几个媒婆去打听,总能寻到有企图心的商户庶女,有机会成为高门大户的嫡媳妇,绝对会专心扶持丈夫,十个庶子都不会是对手。”
薛甄有点犹豫,“可小商行的庶女怎么配得上我们锦哥儿。”
薛引璋好笑,“姑丈都想把掌家权给庶子了,姑姑还嫌人家身分低?等日后庶子庶媳当家,那庶子的生母风光无两的时候,您就知道配不配了。”
薛甄还想争取一番,“我想来想去,还是小八你最适合,你是法华师太赐福过的人,一定能旺我们锦哥儿的,你姑丈知道有这样的嫡媳妇,绝对不会把家里给庶子继承的。”
薛引璋简直要晕倒,“我刚刚说过了,姑姑,我连宣王府都不愿意进,干么进毛家啊,还是您觉得您比宣王妃更好,我图您当我婆婆?”
薛甄就算脸皮再厚,这下也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心里总觉得可惜,让小八这条大鱼溜了,但说实话,自己怎么跟宣王妃比,“可……可万一媳妇太精明,说得锦哥儿跟我离心,那怎么办?我想要个孝顺媳妇。”
薛引璋实在不想管,但又不想全太君找汪氏麻烦,只能尽量开解,“姑姑,人是互相的,您对媳妇慈爱,媳妇自然对您尊敬,为什么古人说父慈子孝,而不是子孝父慈,因为人生是有顺序的,是好父亲的爱让儿子孝顺,而不是儿子孝顺成就了好父亲,后宅也一样,您对媳妇宽宏大量,媳妇当然对您敬爱有加,姑姑,媳妇进门当女儿宠,您就多了一件贴心小棉袄,要是把媳妇当贼防,那就是多了一根刺。”
唐嬷嬷在薛家很多年了,自然也就没那样忌讳,“姑女乃女乃,老奴觉得八小姐说得对,您就放宽心吧,对将来的媳妇好一点,太君对大夫人,二夫人都很宽厚,两位夫人也都贴心,我们薛家的后宅是连宋皇后都称赞过的。”
薛甄不吭声了,她还是想要薛引璋当媳妇,可是想想宣王妃,赖贵妃,黄太师夫人都没能如意,毛家不过米粮商户,比不上他们,更是别想了。
而认真思考薛引璋的话,她觉得还是有点道理,比起什么门当户对,能够帮到锦哥儿的儿媳才最重要,保住锦哥儿的嫡子地位是当务之急,毛家可不能让那些姨娘庶子拿去。
☆☆☆
时序就这样慢慢过去,薛引璋迎来穿书后第一个过年——大雪纷飞,寒梅绽放,混合着烟花的烟硝气味,一股子浓浓季节感。
年夜饭三十道菜,撑到不行。
至于任雷歌,薛汉光,甘顺风,全水福等四人都回家了,毕竟是团圆的日子,这时候不回家说不过去。
任雷歌近日陆续从金掌柜那边接了一些指定的佛像工作,贵人或多或少都有赏一些银子下来,短短几个月就累积了一百两。
两人既然是默认的关系,任雷歌也就不那样忌讳,把银子给薛引璋,请她代买一些过年物品,先送回去稻丰村,还有,他记得外公过世的时候应该还欠了五十几两的医药费,舅舅们的日子不宽裕,应该也没还多少,一并先还了。
薛引璋心想,那有什么问题,看本小姐大展长才。
药铺拿出单据,一共五十七两,薛引璋付清后,就是给米氏买一些生活用品了——任雷歌是国家栋梁,但肯定不知道哪种材质的枕头才舒服,大户虽然多用瓷枕显示高贵,但棉花枕跟茶叶枕才是王道,医馆的枕头都薰过,有种宁神香味,米氏肯定喜欢。
至于米天娇的东西,当然也都采买了一份,胭脂水粉,檀木梳子,一件妃红色的全新刺绣袄子,保证米天娇开心。
初二,出嫁的六个从姊都回来了,六个从姊夫,二十几个孩子满厅跑,热闹就不用说,小孩子在她腿边喊“姨母”的时候真的很可爱。
她忍不住想起日后成亲生子,自己的娃肯定更不一样。
几个姊姊问起她跟任雷歌之事,薛引璋也不隐瞒,说自己喜欢他,一来是怕有人打自己主意,二来也是怕有人打任雷歌主意,先把风声放出去,京城人最讲究品行,既然任生员跟薛家有这默契,那就别插手啦。
姊姊们都觉得意外,小八从小得祖父青眼,加上几个姊姊都嫁得非常好,没想到小八居然中意一个小小生员。
几人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祖父都默许了,自己好像也不便发表意见,这个家,小八比男丁说得上话,今天这门婚事应该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就这样,初二过完,姊姊们各自回家,也就把薛引璋的婚事告诉婆家人,接着年节过完,天气回暖,高门大户开始各种社交活动,难免提到这件事情——薛大人家的八小姐喜欢上一个生员呢,虽然相貌端正,但整个大黎国的生员成千上百,也不知道八小姐看中哪里。
八小姐替那生员采买过年事物的事情也没能藏住,几套冬天的妇人衣服鞋袜,黑色的兔毛大衣,上好的大米油盐,还有永远排着人龙的桃芬斋点心。
稻丰村的里正说,看过锦绣双头马车停在米氏家门口。
初夏到来时,薛八小姐跟任生员的绯闻已经传遍京城。
拜薛引璋盛名之赐,任雷歌在夏日的诗会上很引人注意,只能说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即使只是生员,但也能引经据典,出口成诗,比起那些举子进士丝毫不逊色。
众人请他刚开始是好奇,后来也被他的文采折服,乃至于知道他是因为去年守孝,四年前侍病,这才错过科考,耽误至今,都替他惋惜。
三十几年前曾经揄下状元,致仕后在书苑教课的狄先生甚至想把他引荐给德王,这是赌定他两年后一定能上桂榜。
当然,拜薛大人为师,却跟其孙女传出彼此有情,也难免引来一些猜测,是不是穷书生想拐骗千金小姐,毕竟京城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说不定任生员家乡有妻子,听说他的老家有个年轻女子服侍老母亲呢。
这些薛引璋都听过,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一个闺阁女子都不理会,任雷歌就更不可能回应了。
薛引璋觉得这样很好,对任雷歌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两年后的考试,其他都是过眼云烟。
夏至,晚玉在痛了两天之后,诞下一个男娃。
薛家第四代的第一个儿子。
身子健壮,哭得震天价响,吴产婆说哥儿有七斤五两。
全家都高兴得不行,就连汪氏对晚玉的脸色都好很多——薛平安把晚玉提为贵妾,汪氏也没阻止,抱着孙子喜孜孜的,给所有的亲友都送去消息,家里小祖宗叫做惠哥儿。
秋天的时候,薛来儿终于下定决心,接受了田大少爷的提亲,一个庶女能嫁到富可敌国的门户,在众人眼里那是高攀,生下薛来儿的姬姨娘欣喜得快飞上天。
然后毛家也有消息传来,薛甄给儿子定下霍家香铺的庶女,都说那庶女转运了,一个老香铺家的姑娘居然可以嫁进米粮大盘商毛家,还嫁给嫡长子,将来能掌中馈的,薛甄信上写霍氏果然很厉害,才几日就把不像话的毛锦镇住,不往外头去了,天天回家。
宝槅画坊的金掌柜来说,已经寻到罗娘子,是个清瘦的妇人,碧山庵徒有虚名,并不是真心为善,对罗娘子也不是太客气,金掌柜说她一幅画出手五两,罗娘子就把手边二十几幅画都卖了。
薛引璋心想很好,不要说几年后等田老夫人看中,即使现在放在画坊里,那也会有人高价买下,罗娘子笔下人物栩栩如生,苦学十几年都未必有这结果,这得有天分。
画坊进帐不少,薛引璋也不吝分给别人,薛平安性子不细腻,不知道后宅安生要花多少钱,薛引璋每个月都会给晚玉一些,让她可以打赏下人,稳定人心。
另外,她每个月会让桃红去客院请任雷歌到花园一趟,两人烹茶吃果,聊聊最近的生活,任雷歌能接外务,能去诗会,但不能回家,薛引璋两个月替他跑一趟。
每次跟任雷歌见面,她都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他也真的比她想像得还要好——京城一些穷酸学子把他讲得太难听了,薛汉光跟全水福肯定也酸得不行,可是他没被那些流言蜚语给困住,反而越发神采奕奕,他没说出口,但脸上就写着:下次秋闱,我一定给你争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