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临渊看着阶下的付家父子三人和脸色不豫的锦羡鱼,只见那小儿人没有半点高兴的神情。
他果然还是太过躁进了,一想到这点,身上锐利如锋芒的气息便如数的散发出来,殿内的气氛陡然如劈头盖脸的冬雪降临。
锦羡鱼完全不知道付家父子是如何告退的,但是临渊那目如寒冰的眼神她她深刻的感受到了。
宫女太监早已经被屏退,内殿就余临渊和锦羡鱼。
“你怎么不说话?”
锦羡鱼只觉得手腕还在微微发颤。“这块地从来没有我说话的地方。”
临渊沉默了,看似挣扎了下才低语道:“我何处不妥,你说给我听。”
“奴婢可以告退吗?”
“可以,只要你高兴。”
锦羡鱼手指僵硬,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这些年岁月如梭,改变了许多人,她是,看起来,他也是。
“我让付家人过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让你为难了。”
“你就那么确定我是付婉儿?我的容貌、个性有哪一点像她?”
“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婉儿?”他眼中的疑惑那么明显,而且看得出来他是认真想从她这里得到答案的,彷佛得到答案他才能安心。
“我是谁重要吗?如果你非我要说我是她,那我便是她。你是皇帝,是天子,根本不用说话,大家就会依照你的意思去做,所以我的话有么重要吗?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点都不重要。”
锦羡鱼并不天真,她知道什么是权势,上辈子她若不是付家嫡女,如何过上呼奴唤婢的日子,但是那样的权势远远比不上他所拥有的,只要她在宫里一天,她就必须听他的,得照他的意思活下去。
临渊握住她不算太柔女敕的双手,锦羡鱼想挣月兑,几番用力他都纹丝不动。
两人相视,鼻息可闻,青年身形高身兆,为了不给她压力,高大身形微微弯着腰。“都是我不好,今天的事我该早些跟你讲的。”
锦羡鱼感受到他兜头笼罩下来的压力,不得不仰起头,这一仰,应该说她从未这么近距离的看过重逢后的临渊,他不年轻了,许是因为宵衣旰食的操劳国事,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他没有蓄须,干净漂亮的下巴,额头还是一如往昔的饱满,还有他那双乍看之下是黑黝的眼珠其实是很深的褐色,浑身散发着一股成年男子的气息。
锦羡鱼感觉他热烫的鼻息吹拂在自己脸上,她声音清软得不像话:“您是皇帝,没有必要和一个卑微的宫女解释什么,您只要下令就行了,就像奴婢无法说不要您,只有您能说不要奴婢。”直到这会儿她才想起来自己的身分,又改回奴婢了。
临渊的身体僵硬不动,看着锦羡鱼向他行了礼后,低头迳自朝殿外而去。
她默默想着,这回她是把这位大佬给得罪得够狠了,他若要降罪下来,她也只能受着了。
女孩的背影明明瘦弱如春柳,可那决绝的步伐却倔强如斯。
看着她越走越远,只要转个弯就会消失在屏风后面,临渊忽然流星大步的向前奔去,很快追上锦羡鱼,一把将她往自己身上拉,然后将她抵在圆柱上。
悄悄探头的张起霖险些惊叫出声,付家父子已经出去许久,殿里只有皇帝和锦羡鱼,他不放心,才特意进来的,他看看临渊,再看看锦羡鱼,然后把自己缩小,低头沉默。
锦羡鱼被临渊铁条般的臂膀拦腰扣住,一手抵在柱子上,她的背部只能顶着冰凉的柱子,因为惊吓,她的双脚甚至还微微的踮高了起来。
她呼吸紊乱,头昏脑胀,朦胧中只听见临渊低低的道:“我只要你给我一个痛快,是或不是?”
他就是这样的男子,心智坚定如铁石,他欲成之事就非成不可,何况,他心思细密周延,一旦想确定一件事,那便是无坚不摧,无可转圜。
与其无止无休的在他的猜测下过日子,她也得不了好,不如悍然无畏上一把,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就算得知她是怎么来的,随便他要煎要煮还是要烹,喝符水,不过小菜一碟……
无视猛烈跳动的眼皮,狂躁跃动的心跳,锦羡鱼闭上眼睛,长睫如蝶翼颤抖,低声道:“我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
锦羡鱼回到清凉殿,眼眶红肿,木头人似的呆坐了许久,什么都做不了,直到萋萋进来由着她更衣后躺下休息。
床榻柔软舒适,可她久久无法入眠,于是她不自觉的哼起了一首从现代那个梦里听来的歌,歌声带着浅浅的忧伤,宛如微风,拂过帘栊,旁徨又忧伤。
……三生石,三生路,三世情缘尘归土,但相思,莫相负,再见时盼如故——可叹,她与他再见已成陌路。
她把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明天她要拿什么脸去面对临渊?她十分艰难的承认终究是不一样了。
如故,只是她天真的想法。
他们会变成怎样,她心里没底。
至于死,反正她已经死过一回,再死一回不过变成复数而已。
然后她听到山茶隔着门在外头压低了声音道:“小鱼,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的嘴最紧了,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锦羡鱼拍拍自己的脸颊振作了精神。“你进来吧,我没事了。”
山茶蹑手蹑脚进来了,一坐到床沿。“我从来没看过你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我帮不上,说出来你也能松快些。”
锦羡鱼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肯定顶着红肿的大眼,但是因为是山茶,丑就丑吧,她也不多加掩饰。“我就是多想了,想说弟弟不知到家了没?”
虽然不是很相信锦羡鱼这套说词,山茶还是点头,宽慰她。“你啊就是爱操心,你家说好听一些是住在京郊,可赶着板车也要两天的路程,脚程就更不用说了,得足足走上三四天,这回你弟有皇上派出的铁卫护送,骏马跑得可快了,指不定现在已经到家了。”
山茶像个老妈子似的给锦羡鱼掖好被子,“我看你今儿个事多,还是早些睡吧。”她没再多问,只笑得温柔友善。
锦羡鱼能不能睡好另说,只是这个夜注定她和某人都是心事重重,想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个头绪来。
数不清的连枝明灯膏烛将紫辰殿照亮得宛如白昼,素来勤政的临渊却负手站在窗前,目光望着清凉殿的方向。
忽地,正殿的边门有道影子偷偷模模的潜入,然而,那影子才刚踏进一步,一柄雪亮的剑就横在了她的颈子上。
夏潮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跪地求饶:“……陛下,奴婢知道错了,求陛下怜惜、饶恕奴婢的罪!”
“是谁让你进来,又怎么离开浣衣局的?”那雪白闪着锐芒的剑往前又压进了一分气力,夏潮雪白的颈子立即出现一道血痕。
她吃痛,整个人软瘫的匍匐在地。
“说!”
今夜守值的人是疾风,他下手狠绝,半点不留情。
夏潮头也不敢抬,颤声交代,“婢子是趁着殿外护卫交接的那点时间混进来的。”至于浣衣局的守门太监,她就稍稍给了点甜头,让他揩了点油,还不到轻解罗衫就把他迷得昏头转向,借口她要出去透透气就成了。
“好本事,不愧在宫里混了这些年,倒是上上下下把人都给混熟了。”
这可是很严重的指控,表示她买通上下,为所欲为,一旦这罪名冠上去,自己的下场只更加惨烈,一想到这里,夏潮的脸一寸寸的变白了。
临渊姿态闲惬的转过身,像一块散发温润光泽的冷玉,但是神色半点人气也没有。
他沉默不语,如炬的双眼淡淡扫过夏潮,这一瞥让她全身发毛,脑子里一片空白。
“求陛下让奴婢回来伺候您,那浣衣局太苦了,不是人待的地方,奴婢实在吃不了那种苦,求陛下垂怜……”她的确没有吃过那种天不亮就要在鞭打辱骂中起床,不管天气冷热都得把脏衣服洗完的日子,当年她进付府的时候,很快就被付婉儿挑到身边去伺候,付婉儿不是个刻薄的主子,给她和其他丫鬟好吃好喝的,待遇简直和小姐没两样,后来进了皇子府,四皇子也待她客客气气的,想要什么,只要让人通报一声,没多久就会出现在她面前,直到进了宫,更是没有人敢给她脸色看,她已经过惯了这样的好日子,浣衣局的苦日子她根本过不下去,打死她也不想再回去了。
她从未想过什么叫爱屋及乌,她能过上这些宛如富家小姐的生活可都是因为付婉儿,否则,她凭什么?
可惜愚昧自私的人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夏潮嘤嘤的哭泣,眼泪啪答啪答的往下流,眼波楚楚。
可惜美人垂泪,眼前的男人却无动于衷,他招手让张起霖过去,细细吩咐了几声,张起霖衔命去了,没多久回来,后面跟着顶着一双红肿大眼的锦羡鱼。
他把人领到了一道三十六扇的赤壁浪涛屏风后,“锦姑娘请在此稍候。”
锦羡鱼和张起霖道了谢,他就离开去前头伺候了。
锦羡鱼坐了下来,长案上有各种小点瓜果,还有一壶她前世喜欢喝的普洱茶,只是但她没什么胃口,想不通临渊让她来这里要做什么。
但凡那人做事都是有深意的,他让自己到这里来,不知道又要给她什么“惊喜”?她今天的惊吓还不够多吗?
很快她就听到了临渊的声音,冷冷的,丝毫不带感情:“你能逃过站笼刑留住一条小命,怎么,还不满意?”
夏潮扑倒在地,“奴婢罪不致死,奴婢身为陛边的大宫女,处置不听话的宫女手段虽然极端了些,可哪里错了?”她以为临渊惩治她就只是为了她陷害锦羡鱼一事。
“原来你就是这般草菅人命,那么朕问你,窥探宫闱、行贿宫人、仗势欺人……这些朕可以不计较,可朕身上的幽昙毒你怎么解释?”
夏潮浑身一震,脸色忽青忽白,死死咬着的唇抖了又抖,几度尝试着解释,把自己的唇都咬出血来了,可惜却无法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