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仲璿丝毫不觉得置刚选中状元有何出奇之处。北方男儿以粗犷威猛为人所推崇,置刚相貌堂堂,有人倾心也是意料中事。十大秀气青年最初是一种物以稀为贵的想法,这评选也从来不是当真只单单讲究秀气与否,出身、才情、外貌,甚至平时的待人处世、与街坊交情如何……太多因素,说穿了就是选个喜好。
屈家在北关、在奉陵都是威名远播,一门忠义,代代保家卫国,岳州人对之有基本好感;置刚身为独子,十五那年纳了妾室,元配之位悬空至今,虽然经常进出青楼,却颇有怜香惜玉之名,对于奉陵城的姑娘来说已足以献上手中那朵迎春花。
“不过城里公子们大多不会刻意将自己除名,倒是乐得多一个风流名声。”孙谅接着说道。言下之意,屈爷便是那乐意多个风流名声的公子。程爷或许真的不知奉陵五少每年都会被写下名字,也都托钱二爷传话,请胭脂铺子将他们的名字拿下……马帮这边往年都是涧谷打点,他不喜旁人挖掘帮中私隐。
孙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涧谷明白他疑问,回道:“去年杂事繁多,接连几宗大生意出了纰漏,我忙着跟帮主处理善后,忘了向钱二爷提。”多亏整个春天他都在江南,正巧避开名次公布后,城里百姓东家长西家短将十大秀气青年所有身世事蹟起底的风头。
“也就是说置刚去年没把名字拿下?”程起反应不是极快的,但仍模出了点头绪。语毕,他小声问仲璿自己拿了第几,仲璿在桌下比了个六。极好,六六大顺嘛,虽说排在涧谷之后,反正他也不是靠张脸出来混。
“置刚何只没将名字撤下。”听到这,洪颐纶不禁冷笑。他长手夹了两块东坡肉,夹到碗里似是觉得过肥了,便侧过身夹进身后的孙谅碗里。
孙谅没多留意,二爷都开声了他便不再压着话,满脸崇拜道:“小人最佩服之处,便是屈爷包了庙口戏楼三天三夜,让戏班子演了出屈家将,将三代的忠心耿耿、英明神武演得出神入化、扣人心弦。小人最中意的便是压轴那场屈家少爷单枪匹马迎战敌营将士,大战两日两夜未损毫发而归,真是神勇无敌呀!”
佩服置刚脸皮够厚,一招移花接木将爷爷的英勇事蹟改编,影射为自身勇猛来冲人气?还是佩服置刚能为秀气青年的评选大费周章写剧本、包戏楼?盛瞻远不道朋友是非,可孙谅的一席话令他嘴角弯起。
涧谷笑意更深。这家伙不知祸从口出四字的意思吗?好在屈置刚武人头脑从来也只听字面上的意思,不求甚解。另一头伯瑾附和了孙谅的话,跟帮主钜细靡遗形容那戏班子唱得如何如何、穿得如何如何,说得口沫横飞。他视线由热络讨论屈家将戏码的众人,移到了不远处的白斩鸡;鸡腿还在,他便静静夹了,静静往后边送去。
那时孙谅已不理会桌子那头的你一言我一语,他大口咬下碗里不知何时变出的肥美东坡肉,就见滴着葱油的鸡腿从天而降,双眼顿时晶亮。
涧谷看见孙谅碗中的东坡肉时一顿,他缓缓抬眼,洪颐纶正看着他,短短一瞬已别开对视。他不动声色又将注意力转回桌前,继续听着众人说话。
“好玩嘛,已经连续那么多年都被人写上名字,我就想看看究竟有多少姑娘会把花给我。”屈置刚也不避讳,他认为天下男人都该是这般欣然接受姑娘家的景仰爱戴。“再过几年就不会有人说咱们是青年了,不趁现下风光要待何时?”
“这倒也是……”程起一听有理,思忖片刻,想到绝妙点子似地忽而击掌道:“不如这样吧,开春我们大伙就别撤下名字,一较高下如何?”他有自知之明,去年拿了个第六,今年不会更好,但他们奉陵五少能一起吃的喝的玩的全都做过了,多这一件事也未尝不可。
钱仲璿、洪颐纶、涧谷脸色一僵,各自皆有一句咒骂要从嘴里喷出,连脾气极好的盛瞻远也皱起眉头,准备发话灭了程起的蠢点子,一旁钱伯瑾已欢天喜地抢道:
“好哇好哇!肯定好玩!其实我老早也想这么玩一回了。前两年豆花摊子的姐姐还说定会把她的迎春花给我,不知是说笑还是当真。”
此话一出,程起眉开眼笑;早知伯瑾喜欢,几年前就该这么做了。屈置刚本着去年状元的身分,提醒众人必要拿出十二分心力好生表现一番,奉陵城人眼睛都是雪亮的云云。
“既然都要这么玩了,不如我们开个赌盘吧。”钱伯瑾一脸纯真,再度提议。
话一出,钱仲璿、洪颐纶、盛瞻远、涧谷脸色更僵。钱伯瑾纯真无邪的表象下是极度好吃好赌的,旁的他不计较,天底下就这两事令他万分认真。
“怎么赌?”程起、屈置刚倒是颇有玩心。
钱伯瑾思索一阵,思索的当下一一瞥见另四人眼眸半眯看着他,他垂下眉说道:“就……最输那人下回去奉陵山庄赏花时得负责事前打点登门礼品,席间得负责斟茶送水,段伯父气恼来骂人时得负责担下所有罪状,离去前得负责清理善后,你们道如何?”
“没问题。”程起、屈置刚一向很玩得起。
“喔……这倒是不错,不玩得过头,也非三两下就能逃月兑。”盛瞻远单就这赌盘内容分析道。
“打点礼品、斟茶送水、清理善后都不算难事,”钱仲璿也频频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就是这段伯父发起火来不大容易摆平哪。”
“果真需要费点心思了,万万不能输。”涧谷模着下巴。
“等等……”洪颐纶见众人非常认真地思考起如何笼络人心以得更多的迎春花,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了。如果大伙都决定要玩,那么他自当奉陪到底,问题是这如何会扯上山庄赏花?上回贺生辰不是才赏过吗?他们几人喝酒闹腾到夜半,爹正巧入墓所以不知,可段叔气炸了,他花了好久才将之平复。这赌盘玩到最后他岂不是赢了也输?
钱伯瑾没听清楚他的话,只为他们几人似乎能接受这样的赌盘而感到开心,道:“如果你们喜欢,也可以玩更大的。我还有很多好点子,像是——”
“不不,这样就好。”
“对对,这样极好。”
“是是,不必玩太大……”
瞬间众人瞪向洪颐纶,胁迫他闭嘴接受。伯瑾赌性坚强,能想出的花招万万种,这已是他们能办到的最容易的惩罚了,若再让他“玩更大”,肯定一发不可收拾。
赌局已定,众人认命。
炭炉边吃鸡腿的孙谅看得津津有味,接下来真是有好戏看了。他窃笑觑着二爷隐忍的表情。太有趣了,成天整弄他的二爷也有被整弄的一天,这天下果真是风水轮流转,公平得很。
“就这么说定了,谁也不可反悔,反悔者加倍处分。”钱伯瑾立起身,一副庄家模样击掌搓手,让众人买定离手。他嘿嘿笑道:“就请璿弟替我们交代胭脂铺子,今年奉陵五少、我这天下钱庄左掌柜、马帮师爷涧谷,还有奉陵山庄孙谅,都将角逐奉陵十大秀气青年!”
啥……才咬了两口的鸡腿掉到了地上。
☆☆☆
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
如果人能将思绪写在脸上,盛瞻远确定此刻颐纶与孙谅的脸上正以狼毫大楷各写上三行:与我何干。
此处是置刚热爱的烟波楼,他提议众人来此共商拉票大业,顺道笼络此处姑娘的心。须知道,十大秀气青年的评选本就来自东笙巷,最热中这类八卦趣事的莫过于巷子里的姑娘了。他们包下整个后院,石山边正有姑娘弹琴,凉亭中钱家兄弟、程起、置刚、涧谷被姑娘们围绕着喂酒。池塘边清净些,他喝多了走过来吹吹风,就见这对主仆二人闲坐着发愣。
对着主仆二人两眼发直的模样,盛瞻远失笑,吩咐随侍的姑娘去备热茶,才走近道:“饭菜酒水不合胃口?”
“饭菜好吃,酒水上等。”对于这种明知故问,洪颐纶理所当然地回覆。
“丝竹好听,姑娘漂亮。”孙谅附和道,少了平时的活泼表情,两道眉毛垂成八字形,他起身将石凳子让出给盛爷。
盛瞻远摇摇手,示意孙谅坐下。他坐了整夜,有个姑娘也在他腿上坐了整夜,现下他一点也不想坐着。他立在石桌前,目光停在颐纶的一脸无趣,说道:“伯瑾贪玩无心机,不是刻意冒犯,你莫要放在心上。”
洪颐纶闻言,看向凉亭中的热闹,淡声说道:“许久没见伯瑾如此开心了。这些日子马帮不安宁,程起、涧谷一出门就是个把月,仲璿平日又管得严,他是够憋的了。”
孙谅顺着两人视线也看向凉亭。
盛爷以为二爷追根究柢会怪罪瑾爷起了这赌盘的头,若盛爷见过二爷如何对三爷处处维护,便不会如是想了;在二爷心里,是是非非自有衡量,也总是算得清楚。亭中一阵喧闹,屈爷酒后乱性,将姑娘当成蝴蝶,扑呀扑的,程起见了也跟进……二爷对这两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孙谅说道:“程爷藏得好,然而他对瑾爷抱着深深的歉疚,就算瑾爷要的是天上星星、湖里月亮,程爷也不会有一点犹疑。”
忆起某段过往,盛瞻远凝眉。在很久以前,伯瑾与常人无异,论钱庄放债,手段说不定比现在的仲璿更加冷硬。一次伯瑾卷入纠纷之中,混乱间头部受创,程起赶来时已迟了。程起的自责超乎想像,远远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事情发生时所谓的奉陵五少并不如现在这般亲近,许多细节无从得知。孙谅隐约明白程爷的付出是一种遥无止境的包容,无论是源自弥补还是因果……
映在眼底是瑾爷的笑闹,孙谅蹙起的眉间一瞬松了开。原来,天底下真有这样的情谊……
“确是如此。”盛瞻远年纪较长,对事物的感触有所不同。近来他发觉自己喜欢看着孙谅。孙谅有一般下人的认命,然而没有哀怨;寻常下人顾着本分,孙谅则心思细腻地去发掘去体认主子们的用意,不为讨喜讨赏,像在默默看着听着学着,像时刻发现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事面貌。这么想的话,似乎也能理解为何颐纶这样特立独行之人会将孙谅放在近身处,或者该说,孙谅在时,总觉得颐纶有些微的不同,像不禁会缓下,不禁会妥协些许……
思绪里忽然迸出某些奇想,盛瞻远顿了下,却随即被打断——
“喂!你们!散酒气是要散到何时?给我过来!”
狰狞鬼吼的是钱仲璿,他远远见到几个姑娘竟端茶往那头送,说好绑在一块上这艘贼船的,凭什么他身陷泥沼,那几个人却在外头乘凉吹风?
“你们不过来,我过来!”钱仲璿气冲冲跑了出来,他是半醉了,否则平时面具戴得极好,不大会粗鲁大吼,最怕人说天下钱庄右掌柜浮躁,端不上台面。来到石桌前,他挥开端茶的姑娘,手里酒壶一斜,硬是为三人倒满酒。“孙谅,你先干三杯。干完你就是奉陵第六少。”
“那我呢?”远处凉亭中,看戏的钱伯瑾与涧谷同时扬声问道,倒不是他二人多想要这奉陵几少几少的浮华虚名,趁仲璿喝醉时不闹一闹可惜了。
钱仲璿充耳不闻,只执意眼前人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