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驯奴术 第六章

作者 : 童绘

“嗄?”孙谅傻住。钱二爷一手执壶,一手握住他手中杯向上提,硬是灌他喝下一杯又一杯。在庄中有几回被段爷叫去喝酒,那是在被二爷罚入陵中雕石麒麟出来后,让他祛寒气用的,眼下这灌法……

第三杯滚入喉间钱二爷还不住手,又倒了第四杯,孙谅紧紧闭上眼。忽地嘴边的酒杯被拿开,他睁眼只见二爷站到了他身前,轻道:

“够了。”

洪颐纶扣住钱仲璿灌酒的手,“这泉州卿留是上等好酒,得来不易,别浪费了。”

那力道让钱仲璿稍稍醒神,他挣开手,眼有点花,颐纶眸中的情绪他看不大明白,难不成奉陵山庄有奴才不能饮酒的狗屁规矩?他才不理!然而腕间紧扣的手不放,他暗自啧了声,甩甩头,转道:“喝够了咱们进房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就属这句不是醉话。”屈置刚满脸通红,浑身酒气,他嘿嘿婬笑,从凉亭中走出,左右各拥一个姑娘,走向阁楼时又伸手拉了方才煮茶的小姑娘,摇摇晃晃让人扶了进去。

“我和程起、涧谷才刚叫了一桌消夜啊!”钱伯瑾少入烟花之地,只知这儿东西好吃又有姐姐们边玩游戏边喂他吃,好不快活。玩了大半夜他又饿了,于是加点了一桌菜,现在大伙却要散了吗?他着急站起身。

“不要紧,我们陪你吃。”程起揽过他的肩,安抚地将他压回位子上,“涧谷也在。”

“我也陪你吃。”盛瞻远扬声一同安抚。

洪颐纶示意孙谅跟上,吃消夜去,怎知钱仲璿一把拉过孙谅,凑到他眼前说道:

“喝了三杯,你已是奉陵六少了。孙谅,今夜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兄弟不会亏待你的。”

“嗄?”孙谅愣了又愣。

“春桃、蝶儿、红袖、李冬,带我们孙少爷进房,平日你们怎么侍候我,今晚就怎么侍候他,千万不可怠慢,他可是我好兄弟。”

“不不不……”孙谅嘴角连抽好几下,眼前是钱二爷发酒疯才跟他称兄道弟,明日清醒后想起他这奴才这么不知好歹跟他结拜又花他银子,肯定吃不完兜着走……不不,说不准等等一入房就逼他在借契上盖手印。“小人惶恐、小人不敢、小人不会……”求救的眼神急忙寻向二爷,却见二爷表情无波,他一愣。刚才被灌酒时二爷不是愿意出手相救吗,怎么这会冷眼相看?明晨奉陵第六少给人满街追打,二爷也要看好戏吗?

“不会?”钱仲璿喷笑,接着结结实实地狠笑了一顿,笑到差些没岔了气,缓了缓才又说道:“那这样吧,红袖、蝶儿陪我,春桃、李冬留给你,看你爱男爱女或着爱通吃都成。早两年我不会,也是春桃跟李冬教会的,保证一次就会。”

钱仲璿说完哈哈哈地拎起孙谅,伸手一招,六人簇拥成一团进了楼阁,杀猪似的哭叫声也随大红雕花木门关上隐去。

“这……”盛瞻远皱着眉。孙谅明显是真心不情愿,他依稀感觉……颐纶也不是真心情愿此事,然而他却眼睁睁任孙谅被带走。“颐纶,你山庄不是有守身咒吗?你怎能眼见孙谅被迫破戒不阻止?”

片刻,洪颐纶才转头过来,道:“谁说山庄有守身咒?”

“咦!没有吗?”盛瞻远寻思着。他本以为颐纶不愿提及此事,见他一脸坦然又不像有所隐瞒,便摊开说道:“我等一起到东笙巷几回了,喝酒玩乐是有的,可从不见你留夜;过束发、及冠之年也不见你娶妻纳妾室,甚至……甚至……”他不好说,置刚老在背后嘲讽颐纶身上没一丝沾过女人的气息。

洪颐纶听懂了几分,勾起笑意,“山庄没有守身咒。守陵人折损极快,终年最缺人手,所以门人爱成几次婚、娶多少妾室庄里都乐见。外传洪家代代生四子,那是至少四子。从前好几代儿孙满堂,多多益善,各自异能参差不齐罢了。大约三代前开始,也不知为何就正正生四子,才有这传闻。”

“那为何你……”盛瞻远看着他侧脸,脸上带笑,院中大红灯笼的暖意却一点映不进他漆黑的眼眸中。

“或许单纯是我掩饰得好罢了。”洪颐纶语带兴味,故意不将话说明,任凭听者想像,“也或许我好男色却不宜让我族人知道,只有隐而不宣,伺机秘会求片刻温存。既是私会对象,我必对其严加保护,断没有四处张扬的道理,你说这样的说词合理吗,瞻远?”

颐纶说完,极富玩心地朝他一笑再向凉亭走去;盛瞻远听完心下略闷,本欲跟上的脚步停了停,那席话绕在耳边久久不去。

他们几人经常聚在一块谈天说地、把酒言欢,偶有冲突磨擦,他却深信彼此以诚相待,朋友终能交心。

他从没发觉颐纶有如此重的防心。他能明白各人各有隐密之事,尤其事关家族;洪氏一门更是诸多顾忌,作为朋友不需事事深究,理当尊重;可……颐纶的话还是投进了心中某个深处,彷佛提醒着他,众人表面再融洽,暗地里还是怀着不同心思。他单方面盼望的朋友交心,并非待人以诚就可以达到。

盛瞻远深深地皱起了眉。

他目光追随颐纶进到了凉亭,一坐下,程起、伯瑾、涧谷全都转了过去,一会灌他喝酒一会要姑娘们喂他吃点心,非要闹他一闹不可。不过转眼工夫,颐纶又与大伙打成一片。

好一阵子,发现这头他尚停步在院中小道上,伯瑾朝他冲了过来。

伯瑾是绝无心机的,这一点绝不会出错……

这么想着,当被伯瑾拖着上凉亭时,盛瞻远暂时将被搅乱的心思远抛,不扫伯瑾好意,但求一夜尽兴。

☆☆☆

夜最深时,孙谅爬窗而出。

他很愤慨,十分、百分、万分愤慨!

他本是如此愤慨的。整夜被几位爷整弄,接着又被几位姑娘与小童调戏……回想钱二爷押着他进房,又灌了几杯酒后浑然忘我,竟就在他面前演起了活,演完后倒头呼呼大睡,姑娘们转而围向他,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要尿遁屎遁都不放人,他只好学屈爷的扑蝴蝶,跑跑追追玩玩闹闹直到姑娘小童全累倒……总之现在他也没气力去愤慨了。

钱二爷下令锁门,却没锁窗,那么他当然哪里有路哪里走了。孙谅长手攀上屋檐,他爬呀爬、爬呀爬,嘿,脚下轻点,翻身而上。

他拍掉衣裳上沾到的尘埃,正喘着气,抬眼就见月光下、屋脊上,红衣人手中碗靠在唇边,此刻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孙谅远远望着,半晌垂下肩朝他走去。

“奇了,有温柔乡不待着,上来喝西北风?”洪颐纶语气嘲弄,迳自喝着碗中酒,身边孙谅粗鲁地坐下,当场坐裂了一片瓦,是在生闷气。他好笑地看他一眼,这才留意到孙谅衣装整齐,长发紧系。手边停了停,他挑起眉。

“那叫温柔乡?那二爷怎么自甘在此喝酒赏月?”孙谅没好气说着,满心不悦与委屈也不费心掩饰,全然不当说话对象是主子,就当他是个落井下石不怀好意的家伙。“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钱二爷为人虽斤斤计较,倒也算严谨自持。几杯黄汤下肚就全走了样,把小人关进房里是何居心?难不成想来个大杂煮,全都搅在一块当亲家吗——二爷瞪着小人作啥?还不是二爷害的,怎么说小人都是二爷的人,怎可以见死不救?!”

“我何时对你见死不救?”孙谅蛮不讲理对他吼着,洪颐纶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晓以大义:“我是见你过了束发之年,也该见见世面。天底下哪有这么体恤奴才的主子,你不知感恩还碎嘴,真不知好歹!”

“体恤奴才?”孙谅嘴角抽了抽,二爷真是语出惊人。他不顾什么主从礼仪,向后靠在屋脊,顺手抄过二爷手中的酒碗仰头吞了浇浇一肚子怨气。“免了,二爷,拜托。真要见世面,二爷才该见世面,没道理主子守身如玉,奴才放纵,传出去能听吗!你想陷小人于不义?”

睨着孙谅递来的空碗,洪颐纶夺过,摇摇头为自己再倒了酒。他不怒,反倒真心不解。“今夜是怎么回事,我守不守身与旁人何干?”他啜了口碗中与月色一般的酒液,说道:“孙谅,我守身自有缘由,你却无需如此。”

他极少说心里话,可这话是他真心所想;他将孙谅当成下人使唤,不代表他要掌控孙谅的生死与人生,有朝一日孙谅成婚成家,若孙谅要求,他会放他出庄。虽然……虽然他必须承认,思及身边没有孙谅,他会有些不惯。

不惯……终有一日也会惯了吧……

洪颐纶不看他,只看远处的一片漆黑夜色。

孙谅一肚子闷气,将双手枕在脑后望天无语。

二爷不说,然而他十分明白二爷看来漫不经心,悠哉悠哉,实则隐着心事;所有的事二爷都看在眼里,深深收进那双黑色眸子里。二爷便是如此的性子,愈在意的愈轻描淡写;好比说庄中有人出事、有人受伤,事缓下来后,他便一副变本加厉、尽情玩乐模样。

二爷打从心底痛恨见到门人为护陵有所损伤,那生生世世为韩氏天子而生、为天子而死的职责,在二爷眼中是一种持续了永世的恶劣诅咒。

二爷不说,孙谅却早明白了二爷确确实实是在守身。

流传千年的告诫,二爷偏要打破,偏要摆月兑守陵人生死不由己的枷锁。而这件事,二爷要独自完成,就连亲手足的三爷、四小姐都需瞒着;只因不知者不罪。这千年奉身的轮回就由他亲手断开,若诅咒真有反噬,他肯定不介意一人担起,不祸及门人与下一代……倘若身为家主能切实办到一件事,他会毫不犹豫确保奉陵一族就此绝后。

月光下,二爷端着酒碗思忖着,眼眉沉静着,与平日刻薄模样相差甚远……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抑或是……终究无法思考出万全的做法,预见了将会造成的冲突与伤害?

执念是多么耗费心神之事,二爷要独身去做,若真如他所愿,奉陵山庄再不为韩姓天子牺牲的一日到来,他孤身一人无妨,他遍体鳞伤无妨;二爷便是抱着这样的觉悟吧……

孙谅不确定是月色之下一切朦胧,还是自己真真喝多了;而二爷反常的谧静挑起了某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同情或不忍或日夜形影不离却仍轻易被排除在外的不快,当意识过来时他听见自己说道:“二爷要卸洪氏一门奉陵之职,小人愿供使唤。”

洪颐纶一顿。

孙谅是他近身之人,然而他从未将如此心思挑明说出,就连爹、段叔,甚至同胞所出的兄长弟妹们也只当他是行事自我、性格高傲古怪而贪懒不愿尽忠职守,万万不敢真心忤逆。卸职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孙谅倒是说得轻巧……回过头,身边人单膝点地,单手抱肩,是门人示忠诚时的跪姿,只在墓里大祭时才用上。

洪颐纶看着他低垂的脸,看着那双总是飞扬的眉轻拧,那对灵黠黑眸微掩,静待他的指示。

他扪心自问是否想过要拖孙谅下水,却似乎无法坦然自答……

可能他是自私地想过、犹豫过;然而若再深思下去,爹买孙谅入府、段叔安排孙谅在他身边,或许理由与三弟、四妹相同,他却早已决定自己不需要一个遮箭牌、一个替死鬼。

他可以日日与孙谅胡闹,孙谅可以成为一个亲近他的下人供他消遣,又或令爹与段叔安心,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仅止于此,再多,那便是踏进了他从不让人触碰的地界。

目光仍落在孙谅低垂的脸,洪颐纶眉间轻轻拧起;明明是三不五时就想揍一顿的脸面,无端竟在心中勾起了些微的渴望……从何时开始?他不知道,也不想去追溯。咬咬牙,别开了视线道:“孙谅,你能看穿我心思几分,我也不怕让你知道。卸职确是我欲成之事,只是这件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轻则落得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重则便是拖着所有人一同跌落万丈深渊——”

“二爷不信任小人。”孙谅打断了他的话。

洪颐纶不说话。

原来,他真是不得二爷信任……

……也就是说这多年来的整弄,二爷纯粹是整弄得好玩的……

亏他还天真地以为二爷待他有所不同……

这满腔血泪、郁闷与不畅快究竟该如何处置……

孙谅不自觉地双拳紧握。

何况这一切并非出自他的选择。若他可以选,入庄后他就到书文楼抄书搬书,或者去劈柴挑水不好?若他对自身有任何的选择,不要被家人卖掉,跟在爹娘亲哥哥姊姊身边不好?就是因为没得选,所以眼下他才被逼得跟在这个恼人二爷身边,所以还得莫名其妙跟二爷在这月下屋顶上吵些天知道究竟重要还是不重要的鸟事!

是!这是一种倔,一种不服,一种……可能并不是对二爷真那么忠心耿耿,单单是火大中的火大。可若二爷也从没信任过他,他们就两不相欠了吧!

脑中轰一声,孙谅憋不住,一古脑儿地叫道:“二爷不信任小人,不信小人今夜在钱二爷要胁利诱下、青楼姑娘与小童的包围之中还能如一枝白莲般月兑身,还能与二爷一般守身,就二爷高洁无比,就二爷无人能及——”

“你在胡扯什么?!”洪颐纶皱眉截断他的话。

“二爷可知小人绞尽脑汁,”孙谅还没说够,借着酒气,不吐不快,“要不是小人天生机灵,平时在庄中面对那成群的丫鬟姐姐们求生存,夙夜匪懈将时下姑娘们的心思模得一清二楚不留余地,今夜怎可能将那些个春夏秋冬桃子李子哄得酥酥软软、香香甜甜——”

洪颐纶觑着胡说八道的孙谅,不甚明白他如此认真胡诌是想表达什么,只知自己也被他惹恼了,“你扯够没——”

“没!”孙谅吼回去,俊秀的五官瞬间挤成凶神恶煞的表情,“二爷说要体恤下人,将小人推进青楼里不是体恤,是考验!二爷不自觉,但你在考验小人!二爷总在考验身边人,看有谁真能知心、能真心,不是吗?二爷若当真体恤小人几分,就老老实实接受小人的示诚,少在那儿自哀自怜孤身奋战,悲天悲地想着天地虽大我独行、众生茫茫我独醒——”

“知心?真心?你真敢说。你我日夜一同,表面上你事事顺着我,可你敢说你没瞒过我任何事?我却觉要对你全心信任、要交托于你并非易事……”话说到此,孙谅眼中有一刻闪烁,似是被说中了什么,洪颐纶更是火大,放沉声音,一把拧起他领口,提到眼前警告着:“孙谅,这不是儿戏!”

“而小人认真无比!”孙谅硬着头皮吼回去。他要自己无所畏惧,断不能在此时垮下,“还是二爷就当小人是个随手可丢的玩物,只因小人不姓李,不是跟随洪氏千年奉身的李家人,不是护言护尘护容,所以儿戏拿手、玩玩无伤大雅,出生入死却万万不能带上?!”

洪颐纶瞪着眼前人,怒不可遏地瞪着眼前人。

“二爷若狠不下这个心,对小人这样的外人都狠不下心,”孙谅回应那双映出月光的黑眸,看自己终能激出二爷的一点情绪,说道:“那么或许你就不该将卸下奉陵职责这等逆天大事独揽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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