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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的夕暮小道属山庄之地,外人不得入。道上紫藤盛开,清风拂来,一串串银铃般的藤花随之摇曳,两抹人影一前一后漫步,如行走于香瀑之间。
“二爷说话不算话。”走在前头的人影停步看花,孙谅趁机数落。
“我几时说话不算话了?”轻捧垂至眼前的花串,洪颐纶闭上眼闻着藤花香气,散漫着声音,不大想理会杀风景的家伙。
“开春的奉陵十大秀气青年评选。”这条入庄的路上几株百年老紫藤,布成粉紫隧道,不知是否山庄前人落下过咒语,又或靠近山庄即异地,就如后山终年一片苍郁,这小道上的紫藤也不分时节,天好便盛开,有风就有花雨飘香。如今正逢夏末,烈日高照引人不耐,孙谅可没什么闲情逸致赏花闻香,他要说道理。
二爷充耳不闻,迳自闭目,一身猖狂的红衣在风里飘成一朵红云,有时,小巧粉紫的花瓣散下,沾在了衣角发丝,他不以为意。沉默持续良久,他才说道:
“说话没头没尾的,我可不是你肚里蛔虫。”
孙谅拨拨自己头上的落花,奔到他眼前说道:“二爷应承,若小人在十大秀气青年中排名强过二爷,那么二爷就答应小人一件事。”
“有这回事吗?”洪颐纶已是有些漫不经心了。伊人胭脂铺子的木盒今年堆到满泄,老板说明年要换个大些的;笑到合不拢嘴的不只胭脂铺老板,还有分了笔大花红的仲璿。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令他上心的事吗?
睨着那无关紧要的表情,孙谅很好心地帮着二爷回想:“明月当空照,烟波楼屋顶上,守身如玉的翩翩二爷独自喝闷酒,感叹空虚寂寞又寒冷……想起来了?”又一阵风过,细密的花瀑间,他看见二爷觑他。
……好吧,确有此事。洪颐纶没忘,他只是没料到孙谅紧咬此事至今。那日夜里,孙谅醉了发神经,他也半醉被他影响,所以才在花好月圆有美酒配的烟波楼屋顶吵起架来……以往不自觉他待孙谅真有那么不同,事后不禁反覆推敲,换作任何人他都不可能认真与之争执。
烟波楼屋顶上,孙谅闹完在他身边呼呼大睡,他却一夜不成眠。
就当他们都醉了吧,而深思醉后言语没有任何意义。显然这么想的只有自己,孙谅忘了醉过,只记得那些不必记得的细节。
奇的是,春去夏来,孙谅说过的话、孙谅的追究与那烦人的死缠烂打似乎更深刻地影响了他,他竟开始认为就依孙谅所说、顺了他的意并不全是坏事……
只要他肯他甘愿,只要他的追随出自真心,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或指示,那不是坏事……
半点拿他没辙的语气,洪颐纶说道:“奉陵第九与第八秀气青年,这种排名你也好拿出来说嘴?”那夜吵不出个结果,就随口说道若在这秀气青年的评选中胜出,便应允他一事。这不过是拖延的伎俩,时日久了,或许也就不了了之,偏他遇到的对手是孙谅;孙谅若将此等偏执用在练功上,段叔也不必愁白发了。
“就算是第九十九与第一百,二爷输了就是输了。既然答应了小人,二爷难道不能讲一回信用?”要知道这次评选令屈爷、钱二爷、瑾爷卯足了劲,程爷也大张旗鼓,连带着城里其他青年更加热中起来。二爷不许他凑热闹,他的发挥也颇有限,孙谅真心觉得他们能排上前十已是非常了不得的事了。
“说吧,”洪颐纶瞄着他正经万分的表情配上头顶几朵小花,忍着笑意,不察语气带着一丝暖意。“只要是我办得到的,绝不推辞。”他也好奇,孙谅这么费尽心力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孙谅看着那好看的面容,说道:“小人要二爷不可怀疑小人所言,无论小人说什么,二爷必定要相信,不可存疑、不可试探。”信任该是赢得的,不是这么讨来的,这道理他明白;但经过烟波楼那一夜,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二爷的一视同仁,那么清清楚楚地将自身孤立,将所有人都排除在外,只在远处观望。
在他面前,孙谅仰起脸,下巴翘得老高,几绺柔女敕的紫色花串如瀑,落在头顶,却浇不熄、冲不去那倔强表情。
洪颐纶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无谓的追随、愿供使唤,那么他也准备先答应下来。人心在每个当下想要的东西总是不同,往后孙谅若改变心意,时机到了寻个理由、寻个无关痛痒的任务,要将他差遣开也不是难事。
怎知原来孙谅要的是他的信任。
四下花香美景依旧,心里却微沉,前一刻的惬意不再,他不禁轻蔑道:“也就是说你这个奴才想骗我骗到月兑裤子、骗到命都没了,我也不能吭一声气?这种事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二爷噙着略带邪气的笑,孙谅知道二爷故意刁难,他若想得二爷认真相对,首先自己也必要加倍认真。他别开面,举掌起誓道:“天地为监,小人孙谅此时此刻起绝不刻意诓骗二爷,若有违此誓,必教小人不得好死。”
他不大满意,“你做为我贴身之人,倘若真有心追随我那欲成之事,不得好死是必然。你既想得我一诺,怎能不多拿出些诚意?”孙谅执迷不悟,他倒要瞧瞧这执迷能有多深。眼前人皱起了一对英眉,洪颐纶仍是带笑地轻道:“然而,孙谅你听好了,我可以容忍你瞎扯淡一回,这次你若再扯下去,那就莫怪我认真与你计较。你说出口的话,此生我都不允你再收回。”
孙谅望进那对好看的眼眸,曾在夜里映得出月色,如今却是一片墨黑。他再次举掌道:“若违此誓,必教小人尝尽人间苦之最苦、地府痛之最痛。”他看他,“满意了?”
洪颐纶表情有一刻冷凝,过了一会,复勾起笑意,也学他举掌起誓:“天地为监,我洪颐纶今日对孙谅立下永信之约,只要他敢说出口的,我必定深信,绝不心底存疑,绝不伺机试探,绝不听信他人传谣。若有违,必教我心上人尝尽人间苦之最苦、地府痛之最痛。”
“……”
“不满意?”将那两眼眯成一线的表情看在眼里,他轻笑着,“我现在欲成之事会让自身尝尽苦楚,这无庸置疑,我早已看开;然而要我心上之人受一丝一毫的苦难,我却是万般不愿意。这才是真正能影响我、令我心如刀割之事。”
他说得云淡风轻,几朵藤花飘落,他眼眸随之低垂,看停在手里的落花,那一瞬孙谅感到胸口紧紧、紧紧揪起。
蓦地,二爷拉起他的手将他扯近身边,在拇指上一口咬下,他吃痛欲抽手,二爷却不放。当他指尖冒出血珠,二爷紧紧握住,微微弯身前倾,轻点左右,印在了那双好看的眉上,像一纸契约。
二爷舌忝去唇上的血渍,伸手进他口中,在虎牙上一按;他顿觉满口香甜,药血滑入喉间。他直觉要退,二爷使力拧起他的脸,也在他双眉上盖下了血印。
黑眸缓缓从那双染红的英眉上移开,洪颐纶说道:“这是我洪家千年相传的按眉起誓,从此一言一行都有彼此血印监看,不允你我赖帐。”
孙谅震慑在原处,口里喉间是浓郁药香,眼前二爷一身红衣,唇上、眉间点点艳红,尽管夏风掀起,翻腾在紫藤花瀑间,试图阻挡一步之遥的他,那景象依然清晰得令人窒息。
而他始终只是微微带笑地回望他。
“我警告过你了,孙谅。我给你退路你偏不退,这些都是你自个儿讨来的,现下要反悔,也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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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奉陵是一年当中最炙热的时节。这日,从天色还未明亮,奉陵山庄很难得地陷入一片热闹之中,只因——书名楼的黄慧儿要出嫁了。
慧儿十岁入庄,订契至及笄之年便要远嫁洛棠商户。黄家为小康之家,几代之前受过洪氏恩惠,便世代送孩童入庄侍奉,并非因家中穷困卖身;慧儿识字,一入庄便派到书文楼誊文抄书,是年书名楼落成,她因一手娟秀字迹被调往书名楼,成了主事丫鬟,在庄中地位与一般下人不同。
庄中人皆知慧儿与孙谅同日入庄,两人又年岁相当,自有较深情感。
随着慧儿离庄的日子愈近,平日调皮捣蛋的孙谅愈静……谁又看不出孙谅癞蛤蟆妄想天鹅肉多年,今日便是他梦碎之日。众人当然可以落井下石,然而见到他独自院中伤神的身影,纵使平时被他与二爷整得牙痒痒,也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便暂时搁下恩怨上前安慰一番。
鹊檐廊下,一身曙红锦袍的洪颐纶斜倚雕花柱子,神色慵懒地望着院中情景;七、八个丫鬟、小仆,甚至护容都围在孙谅身边说话。
孙谅心情不好时,不会向外寻求温暖,更不会弄得人尽皆知,只不过他平常十分吵闹,一旦安静下来反倒引人注目。一开始是护容找他有事,过没多久几个端茶送水的丫鬟路过,接着书武楼搬书的小仆行经,便一圈围一圈,形成了此番有趣光景。
远方,孙谅试图说服众人他没事,他信用不好自是没人相信;过没多久,他换了一招,嘻嘻闹闹彷佛想提醒众人他欠打的一面。洪颐纶支手撑在颊边,不禁噙笑,想看他如何月兑身。
黄慧儿对孙谅来说有特别之处,这他可以理解。孙谅对黄慧儿有超越同伴、手足之情,这他倒是从来没有察觉到……孙谅真心喜欢黄慧儿吗?是放上心头全心呵护的喜欢?据他观察,府里没人不喜欢黄慧儿,她聪慧有礼、温婉可人,是常人所认知的讨喜女子。
孙谅若是真心喜欢她,见她要远嫁,从此两不相见,就这么逆来顺受,宁可自舌忝伤口也不尽力争取?面对情感,孙谅竟是这么窝囊吗?单手仍撑在颊边,洪颐纶不掩鄙视目光,又忽然有半刻迟疑,倘若换了自己又会如何?
洪颐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面对亲人,他放进心里,却不一定事事顺着他们的意,不一定能相安无事、和乐融融;若有一日需与亲人分离,只要是为了亲人好,他不会不舍;若亲人有所需要,他也必定不会置之不理,相隔再远都会飞奔前去。
至于心上人……盼望那人好是必然的,若那人要离开身边,他可会允许?
若是心上人从此不在身边了,那还叫心上人吗?
到那时,他的心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