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驯奴术 第十二章

作者 : 童绘

霍齐生看着沉默的两人,转问道:“对了,还没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洪颐纶看出孙谅自责,一时被霍齐生的问话拉去注意,顺口回道:“在下宜观,岳州人,这是我表——”他停了短短一瞬,说错的却已收不回,只好咳了声接道:“是我表弟谅儿。”

孙谅本还懊恼着,闻言顿了下,正巧火堆那头有人端来了一碗米汤,孙谅面不改色地转了对二爷的称呼道:“宜观哥哥喝米汤……”有人斜觑过来,他又转向霍齐生说道:“谅儿与宜观哥哥奉家中长辈之命到衮州远亲家送礼,不料遇劫匪……若不是几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二人不知下场会有多凄惨。”

“可不是。”容溯点头同意,回想方才情势,又道:“不过你的一手点穴指却是十分厉害,若能以此为辅,以刀剑或其它功夫为主,必是加乘效果的呀,谅儿哥哥你能不能传授几招?”

孙谅眨眨眼,心道他果然直接。“自是可以。”他回着,这辈子他只遇过想要指点他武功之人,还没遇过想向他学习的对象。

“当真?”

“不假。”

“那来吧。”容溯将手中剩下的饼抛到一边,拍拍身上饼屑起身,摆出了架式。

“……现在?”孙谅又眨眨眼。他不是存心敷衍,可才刚打过一轮,要他立刻再与人动手实在有点无力。

“溯儿。”霍齐生阻止地唤了声,见他还不明白,遂道:“你没见谅儿哥哥手、脚几处刀伤?还要人家与你过招,也太强人所难;初次见面便要人家教你武功,未免唐突。”容溯喔了声,他又道:“你去取金创药来,顺道从我包袱拿大补丸过来。”

“是。”容溯垂着头领命,拿药去了。

待他走远,霍齐生朝两人抱歉一笑,复又道:“我这金创药是江南方子,带着防身用的,老被北方朋友笑药力过于温和。不过聊胜于无,小兄弟皮肉之伤,早晚上药,三四日应可癒合。”

“谅儿先行谢过霍爷。”孙谅拱手。

“倒是宜观兄,”霍齐生观察着他的脸色,“这内伤似乎不轻……”

洪颐纶不置可否,“霍兄不是大夫,也并非习武之人,竟也会看伤吗?”

那问话带些傲气,霍齐生则是天生南方的温雅性格,闻言笑应:“我虽不识武,长年行商在江湖上结交了不少朋友,外甥女更是归鸿城里唯一的女掌门,这外伤内伤不想看也看多了,身上总带着药品补品,以备不时之需。”他说着,容溯正好拎了药回来,他便分别将两个小瓶递到两人手中。“这大补丸也是江南方子,重温补,称不上什么仙丹秘药,补补气却是管用的。二位若不嫌弃,便收下,你我结交个朋友。”

洪颐纶与孙谅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一阵激动,却不是因为得霍齐生赠药。

归鸿城里的唯一女掌门……霍齐生轻轻带过,但他二人心知他说的正是七重门掌门单清扬。

原来此人正是清扬的舅舅吗……那么他可也见过三弟了,三弟……可好?洪颐纶眉间轻轻拧起,想问的没贸然问出口,他终究有防心。

“谅儿代表哥谢过霍爷。”二爷沉默过久,孙谅只好出声,以免引人疑窦。

眼前人接过了药瓶,霍齐生稍稍放心。思索一阵,他又道:“我等明日便要南下,若二位有什么需要,看是干粮、马匹也好,能帮上的,霍某尽力而为。”

“萍水相逢,承蒙出手相救已十分感激。”孙谅一脸要狮子大开口的模样,洪颐纶婉拒。

小兄弟张了张口,最后一脸接受地垂眉,霍齐生也不再勉强。“我让溯儿多搬张毯子过来,你们都早些歇下吧。”

容溯依言挑拣了几张毯子,放下后离去。目送他二人在远处的大树边坐下休息,洪颐纶瞥向身侧卷起袖管裤管抹药的孙谅。

接受霍齐生的帮助或许他们能更快回到岳州,他却不轻易拿人好处,更何况他不清楚此一行底细,对霍齐生所言仍有所疑虑,更不可能领受……

眼眸停在身边蜷起的人影。

孙谅专心理伤,小腿几处擦伤破皮,不算严重,他随意拍拍伤口上的沙粒脏污,拍不干净也不放在心上,沾了些金创药在指尖,涂了上去。

噢……江南药方不是温和些吗?无声中孙谅皱脸,深深深呼吸后,咬牙又沾了些药往另一处抹去,手却被人捉住。

“你自小到大也没少伤过,怎么这么个整法,存心让伤势恶化吗?”洪颐纶握着孙谅前臂的手微微收紧,忽见他眉间拧了下,他狐疑地拉高他袖子。左手臂几条浅刀伤,接近肘处红肿一片看似严重。他沉下脸,手指顺着手骨轻按,无视孙谅龇牙咧嘴。

“没……没断骨,小人……侄儿……谅儿刚才自己模过了……被打肿而已,没断……”二爷当他是面团猛地又揉又捏,孙谅痛得语无伦次,挣扎着欲自救。

洪颐纶不让他挣开,单手抽起腰间佩带一圈又一圈缠起。“叫你好好练功不练,你在庄里得天独厚,得高人指点不知好好珍惜,成日浑水模鱼,你若曾用心,面对八个十个贼人就算打不过,自保、趁机开溜却不成问题。”

孙谅有那么一瞬以为二爷是心疼他了,可二爷握得用力,缠得用力,骂得也用力。他自知理亏,哀叫讨饶道:“二……表哥饶命,谅儿资质驽钝又贪懒……受伤是活该,回庄后……自领入祠堂雕木鱼二十座……表哥……表——”二爷使力绑结,他痛到差些没将舌头咬下。

二爷不看他,在他手臂刀伤处搽上药,又用布缠上。孙谅不敢叫疼,眨眼间脚又被扯过,清水淋上伤处,净布来回抹过,擦去沙污;那动作极迅速,他只来得及抽了口气,二爷已替他上好药。

孙谅两眼发直,洪颐纶睨他一眼,“理伤我自是在行,好好学学。”

脚踝尚在二爷手中,孙谅瞄着他袖口露出的护腕,玄色布料缝制的护腕没有任何保护作用,单纯遮去底下的新旧刀痕交错。他轻哼一声。他也是会理伤的,二爷不想想这些年不时有盗陵人闯入,门人受伤自有下人看照,二爷割腕却不喜人碰触,还不是他抓着机会为二爷裹伤!

洪颐纶一眼看穿孙谅所想,冷道:“我手上这是暖玉剑划出,干净俐落,两者不能相比。”

哟!言下之意他就只会包容易的伤,而二爷理伤手艺高超?孙谅念在自己的一只脚还被人扣住,不搭腔反驳,省得被揍还跑不了。

“……你识相点,满月复牢骚给我吞回去,敢再贫嘴一句试试。”洪颐纶太清楚这家伙的性格欠揍多嘴,他一点也不想听,更不想跟他多费唇舌。孙谅心不甘情不愿地牢牢闭上嘴,他才松手道:“歇会吧,明日还需赶路。”

孙谅抽回脚,与他背对背而坐。

身后二爷沉下周身之气,好不容易养好几分的内息与体力一瞬被贼人打乱,又要多花些时候复原了……

想着,眼眸垂下后又抬起,远处霍齐生、容溯与其他人说话,不知说着什么,笑成一团;忽地,孙谅心中烦躁打住,眼前光景令他想起了曾经的奉陵五少。霍齐生温润如盛爷,容溯单纯直接如瑾爷……

这段日子思绪在脑中乱窜,他并非不知好歹走着目前的道路而三心两意频频往回看,只是不免被勾起某些回忆而已。

他曾对那样的聚首、那样无忧似的和谐欢笑有着不可抑制的向往,愿意倾尽一切去维护。那是曾有的事。转眼如今,他依然情愿倾尽一切,但他不会天真地奢望世上有两全之事,去求事事好、要人人好;若只能求一事好一人好,那么他绝不贪、绝不会有一刻犹疑。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道理孙谅明白……真真深刻明白。

悄悄地,他靠向背后。

远处,众人笑闹不断。

背后之人稳稳当当,不因他的依靠有一寸移动。他缓缓闭上了眼。

☆☆☆

“洪颐纶,你他妈的疯了不成!?”

深冬大雪掩不住程起的怒火延烧,他的咆哮回荡在白雪纷飞间。

奉陵山庄小满阁的院落中,程起一掌挥翻了极沉的木桌,他立起的高大身影蓄势待发,不惧与人撕破脸,随时都能大打出手。

在他身侧同时站起的还有涧谷、盛瞻远、钱仲璿,他们脸上是一股震惊与为难汇流而成的不安。

洪颐纶手持酒杯还未放开,面对好友的雷霆大怒,他不动声色,甚至是有些许淡然,就这么缓缓地看了眼散在雪地上的酒菜,又再缓缓看向程起的盛怒,这才将酒杯放在了脚边。

这些,在他意料之中的。

同样坐着不动的还有钱伯瑾与孙谅,各在他左方与右方后侧的炭炉边。

孙谅是吓傻了才以不变应万变。

钱伯瑾则是打从心底不曾对程起有一丝惧怕。程起乐起来嗓门大,怒起来脾气更大,他从没因他的情绪起伏感到大惊小怪。他拧眉看着程起,责备道:“阿起,咱们到山庄作客,怎可如此无礼?要是惊动了段伯父,岂不让颐纶难做人。”

“你若不懂我二人为何争执,大可不必说话。”程起鲜少对伯瑾板起脸孔,可今夜不同,他实难压抑火气。

钱伯瑾闻言也生起气来。“你别老当我傻的行吗!从头至尾我就坐在这儿,我为何会不懂你跟颐纶起的是什么争执!”阿起瞪着他,要他住口,他也瞪回去,反要他才住口;最恨就是阿起跟璿弟总是当他听不懂人话。“再说这赌局是我起的,条件是我开的,颐纶输了,我便要求从以前就想要的东西,这何错之有?”

“你——”

“颐纶愿赌服输,言而有信把这样东西给我,又何错之有?”

“这——”

“你分明都明白,又如何能轻易与朋友翻脸?”

“伯瑾,我——”

伯瑾仰着视线,一句句说得理直气壮,那清磊干净的脸上不带笑意,语气坚定不退让,落在额上、颊边的雪花绽开又融去,好似是输给他的拗脾气。那瞬间,人影重叠,伯瑾像极了早已不在的人儿,他欠下巨债难还的那人……程起心口蓦然一揪,双手紧握他肩头,将他拉起身、拉到眼前。“伯瑾,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钱伯瑾定定看着眼前人。

“你说那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你可知那是什么?做何之用?”程起望进那双防备的眼中。他不许伯瑾有这种防备,这天下伯瑾最不该、也最不需防的人就是他。偏偏伯瑾为了颐纶认真生起他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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