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已是春暖花开,可早晚仍残留一丝凉意。
三艘精致华美的画舫停在河上,彼此以木梯相连,为了今晚游河赏烟花而精心打扮的男男女女们穿梭其间。
船楼里,男人聚在一起饮酒作乐,高谈阔论,有人评论时事,有人聊着生意买卖,也有人笑谈风花雪月,女人们则在三艘画舫间穿梭,给自家未有婚配的儿女们寻亲觅婚。
船尾,几位出身于商贾仕绅的公子哥儿正在饮酒笑谈着。
“你们刚才可看见李家婆媳俩拉着李丹熙四处找人攀谈?”
“他李家如今也就剩李丹熙还值一点钱了。”身形犹如临风玉树,唇红齿白,面容俊美,人称玉面龙的柳云龙语带嘲讽,“可惜那李丹熙长得天仙下凡一般却是个庶女,就算进了我柳家的门也只能是个妾。”
“幸好她是妾室所出,你能想象她要是正室所出会长成什么样子吗?”
提到李家主母黄氏,几个人都忍不住发出讪笑。
当年李老太爷跟黄老太爷是生意上的朋友,经常一起外出行商,某次行商途中遇到山贼,黄老太爷为护好友遭山贼砍至重伤,不治身亡,李老太爷为感念好友的恩情,对黄家照顾有加,有求必应,甚至让独子李万斗娶了黄家的女儿。
李万斗生得端正好看,可黄氏却貌若无盐,看着就没福气的八字眉,如豆般的小眼睛,扁塌的鼻子,再来一张薄薄的阔嘴,谁见了都无法昧着良心夸她一句漂亮。
这门亲的背后有着黄老太爷的一条命及对李家的恩情,任凭李万斗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无法推拒,婚后黄氏给李万斗生下一儿一女,而这双儿女全都肖母,跟黄氏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黄氏善妒专横,别说是让丈夫纳妾,就连府里稍有姿色的丫鬟也都被她发派到李万斗见不着的地方干肮脏活,直至几年后李家族老认为李万斗这房人丁单薄,黄氏在族老们软硬兼施下才答应让李万斗纳梁氏为妾。
梁氏本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无奈为医治老父亲散尽家财,其母及兄长只得让她嫁入李家做妾以换取聘金。
丹熙便是知书达礼又温柔婉约的梁氏所出,无奈红颜薄命,梁氏在一次酒后溺毙于池塘,那年梁氏二十三,丹熙才六岁。
“如今的李家是谁沾谁倒霉。”柳云龙嗤笑一声,“这彰德府繁花似锦,我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自找麻烦?”
此时,船楼边的暗处伫立着一名身着深灰色锦袍的男子,那高大挺拔的身形没在黑暗中,竟无人发现。
这时一旁的胡大少爷像是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你们可听说五年前买下李家宅子的人已经来到彰德府了?”
“听说了。”余二少爷接话,“我大哥说长春巷每天都有工匠仆役出入,忙得很。而且永德大街上正在整顿的六开间店铺好像就是买下李家宅子的商户所有,主人家挺神秘的,只听说姓安,却没人见过。”
“少爷,要放烟花了!”柳云龙的小厮急匆匆跑过来通知。
几位公子哥儿听到要施放烟花便中断了谈话,相偕往船首移动。
那原先站在暗处的男子则走了出来,朝着反方向前进,与柳云龙擦身而过之时肩膀重重地撞了上去,柳云龙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在甲板上。
“欸!你没长眼吗?”柳云龙恼怒地质问。
男子浓密的长眉下,是一双凌厉如鹰隼般的眼眸,他冷冷地看着柳云龙,没有道歉的打算,直接迈步走开。
柳云龙还想上前讨个说法,其他人赶忙拉住他。
“算了,咱们赶紧去看烟花吧!”
柳云龙瞪着那陌生男人的背影,不甘不愿地啐了一记。
今晚的重头戏才刚开始,丹熙却已经寻思着要离开这美轮美奂却教她感到厌倦疲惫的画舫。
她今年十七了,若是李家没败,此时的她应该早已在父亲做主下嫁人,可事实是李家不仅把祖宗传下来的名酿“仙人醉”的方子卖给竞争对手酩庐酒庄,就连几代积累下来的大宅、铺子及良田也都赔了。
而一切全因李家独苗李丹虎染上了赌博恶习。
嫡母与娘家人亲近,她兄长从小便跟黄家的表兄弟们厮混,年纪轻轻就沾了赌,因着嫡母宠溺,他放心在赌坊一掷千金地豪赌,嫡母不只替他还债,就连娘家人的债也都算在李家帐上。
她那善良至孝的父亲因黄老太爷当年为祖父舍命,对嫡母、兄长以及黄家那些狗屁倒灶的污糟事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结果就是短短几年不到就因为恩情赔上了李家基业。
因为这样,虽说女子出嫁后便与娘家无关,可有这种不成器的哥哥跟不象样的娘家,纵使她有如天仙下凡,大家还是能避则避,敬谢不敏。
整个晚上,嫡母及嫂嫂许氏揪着她到处攀谈示好,像是沿街逐户兜售货物的卖货郎,而她就是筐里那无人问津的次等货。
好不容易摆月兑嫡母跟嫂嫂,她迅速前往乘船处想搭小舟回到岸上。
此时,距离画舫不远处的几条小船已经开始施放烟花,火药爆开发出巨大声响,应声出现的是一朵朵在夜空中绽放的璀璨烟花。
“哇!真漂亮!”
挤在甲板上观赏烟花的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
又一声巨响,夜空中却未有火花绽开,反倒落下了一颗颗黑球,未成功施放的烟花夹带着火星宛如豆大的雨般洒下,有的落入河中,有的落在画舫上,甲板上顿时乱成一团,大家纷纷走避。
丹熙在其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曾经跟她同窗五年的古家小姐古秋荷,只见她跟丫鬟被挤到角落,而此时空中未爆开的烟花正朝着她所在的地方下坠。
丹熙来不及多想,迈开步伐就往古秋荷奔过去,抓住后护着她往旁边移动了几步,但在推开古秋荷之时却被一只木桶绊了脚,身体失去重心跌落入洹水之中。
古秋荷回过神来,惊叫着,“快来人!有人落水了!救命啊!”
甲板上乱糟糟又闹哄哄,大家看着在水里挣扎着的丹熙,却无人伸出援手,河水又黑又冷,她的身子僵了,脑袋一片空白,越沉越深。
就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一道黑影如箭矢般破水而入……
五月,李家收下千两聘金及三十六抬彩礼,欢天喜地的将丹熙嫁了出去。
新郎官不是传闻中年届六旬又丧妻的金记当铺东家金同福,而是当年买下李家长春巷大宅的神秘商人安判硕。
这事说来离奇,三月时丹熙在画舫上因救古秋荷落水,一名男人跳入水中将她捞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已没有气息的她嘴对嘴吹气,好一会儿她便吐出一大口的水,有了气息。
之后,那男人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去了哪里。
丹熙在画舫上遭遇的事情传开来,所有人都知道她让一个陌生男人亲嘴,本就难谈的婚事就更加无望,黄氏及李丹虎恼极了,最后竟决定将她嫁给金同福当继室,以换来两百两聘金。
金同福比李万斗还大了七、八岁,李万斗自然是不赞同的,可家里的事向来由着黄氏做主,且丹熙在发生那件事后除了出家做姑子再无别条路走,最终也只能无奈地由着黄氏定下这门亲事。
丹熙不愿嫁给金同福当继室,趁夜逃家欲前往城南的隐缘庵落发为尼,没想在路上遇到官差追捕数名来历不明的朝鲜人,朝鲜人竟挟持她以威胁官差罢手。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是朝鲜人,是因为李家从前跟朝鲜商人做过几年的买卖交易,她曾听过那些朝鲜商人交谈,和这群人说的语言是一样的。
但之后发生什么事她就记不得了,只知道醒来时已经躺在曾经的李家,而救她的竟是李家旧邸的新主人——安判硕。
安判硕得知她为了逃婚而打算到隐缘庵出家为尼,便拎着她回到李家,并用千两聘金及三十六抬彩礼定下婚约。
而也就在那时,他承认自己便是三月时在洹水上救了她的陌生男人。
虽然李家对安判硕没有半点了解,可冲着那千两聘金及三十六抬彩礼,黄氏想都没想便欢天喜地允了这桩婚事。
不仅婚事来得突然又离奇,就连他们的婚礼也很不一般,他们没有摆宴,甚至没拜天地高堂,只用一顶花轿将她给抬进门,送进新房,婚礼就算是结束了。
不过即使没有摆宴,那浩浩荡荡的送聘迎娶队伍还是在彰德府引起了骚动及瞩目。
丹熙发现安判硕似乎是个什么都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的人,她对于他的生平一无所知,而她即将要在今晚与他圆房。
因为没有摆宴也没有仪式,她在安府几位嬷嬷跟丫鬟的服侍下早早就卸下凤冠,换下一身精致的嫁衣,沐浴洗漱之后便在新房里候着了。
主事的嬷嬷客气恭谨地道:“夫人,安丰记那边有事,爷临时出府了。”
丹熙愣了一下,讷讷地点头,“喔。”
安丰记是安判硕在彰德府的第一家商号,专营大明跟朝鲜之间的货物贸易,举凡医药、布匹、食器、艺品、酒类等应有尽有。
在安判硕求娶之后,李家人便四处打听关于他的事情,结果是他不只在永德大街上有六间店铺,还在城南买下一片土地盖了两间仓库。
知道安判硕不是个寻常商户后,家里上上下下都对丹熙极为客气及礼遇,黄氏跟许氏还将几对耳坠子跟簪钗往她手里塞,希望她嫁进安府后别忘了眷顾娘家。
“我让人备了一些吃食,夫人可先填填肚子,爷说他速去速回。”祝嬷嬷说。
“嬷嬷先去忙,我在这儿侍候小姐便行。”说话的是丹熙的陪嫁丫鬟抹儿。
早在李家败落后,丹熙便没有丫鬟侍候了,抹儿其实是许氏的陪嫁丫鬟,她要出嫁了,抹儿便在李家婆媳的安排下跟着她嫁进安家,说是不能让她身边没个自己人。
黄氏这么说的时候,丹熙差点就笑了,她在李家这些年来身边哪有什么自己人,除了父亲,谁拿她当自己人看待过?
不过,抹儿虽是许氏的人,对她倒是一直都挺客气和善,抹儿的母亲是许老爷的通房,虽是姊妹,但是抹儿打小就侍候正室所出的许氏,许氏嫁人她也跟着来到李家。
丹熙要不是还有父亲护着,她的处境大概也跟抹儿无异,为着这份同病相怜,她跟抹儿平日里算是处得不错,所以许氏将抹儿送给她当陪嫁,她便也欣然接受。
“也好,我还有点事得去张罗,夫人就先歇会儿吧。”说罢,祝嬷嬷领着其他安府的丫鬟走出新房。
安府的人一走,抹儿便凑到桌前看着那满桌精致的吃食,“果然是大户人家,这些吃食我见都没见过。”
看抹儿一副嘴馋的模样,丹熙微微一笑,“妳想吃什么就吃吧。”
说完,她便和衣躺下,望着那精致的床顶板发呆,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抹儿来到床边,见她睡着了也没喊她,只是蹑手蹑脚地离开新房。
是夜,永德大街安丰记书斋里的灯火还亮着,安判硕与侍从崔光秀及深夜来访的金盛正在交谈。
金盛是安判硕的亲信,朝鲜义州人,已跟随安判硕多年。他刚自登州赶来,急欲将登州那边的近况以及追查之事向安判硕禀报。
“金盛,之前我们在登州码头跟那些倭寇党羽械斗之事,登州海道官署可有后续的追查或查办?”安判硕问着,轻啜了一口热茶。
“官署没有任何反应,就连那付之一炬的仓房也未有追究之打算。”金盛神情严肃地道。
“仓房属于官署所有,官署却未查办任何人?”崔光秀轻哼,“看来官署肯定知道仓库里发生的事。”
“我想也是。”金盛附和着,“或许也是因为有官署的掩护跟协助,我们才一直追踪不到那些人。”
崔光秀提出疑问,“爷,那些人离开登州后便往彰德府而来,可却一直追查不到他们的行踪,莫非彰德府官衙也与倭寇同流合污?”
“这还不能确定。”安判硕不着急下定论,“这些人消失在彰德府肯定是因为这儿有他们的藏身处,但是不是跟官府有关还未可知。”
金盛面露愧色,“是我办事不力,不只把人追丢了,还引来官府的追捕,给爷添了麻烦,实在愧对爷所托。”
“什么愧不愧对的,这几个月来辛苦你了。”安判硕安抚道。
“不敢。”金盛低下头,神情懊恼。
安判硕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要不是你在登州潜伏布线,我们还不知道那些人的背后竟然是登州海道官署。”
说起在登州布线这事,金盛眼底懊丧之色更甚,“可惜提调江天敬遭到杀害,账册跟他儿子都不知所踪。”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当务之急便是找到他的儿子跟账册。”安判硕继续问道:“此次你返回登州可还查到了什么?”
“我暗中查访,发现当天晚上潜入江家的两人,其一是他的同僚卢兆龙,另一个人的身分还未查明。”金盛禀道。
“你是说江天敬是被自己人杀害的?”崔光秀十分讶异,“那么……汤名山知道他窃走了账册?”
汤名山是登州海道司副使,掌管着登州的海事及港务。
“没错。”金盛续道:“我本想着逮到那个卢兆龙便能让此事水落石出,谁知我找到他时,他已是一具浮尸。”
崔光秀一脸失望,“那岂不是什么线都断了?”
安判硕叹了一口气,“汤名山已经知道江天敬窃取了账册,又将派去杀害他的卢兆龙灭口,可见这本内帐里确实有着见不得光的秘密,为了找回账册,他肯定会派人四处寻找江提调的独子……金盛,你认为汤名山已找到江提调的独子了吗?”
“应该还没有。”金盛摇头,“近来登州航运及船务都略有限缩,想必是汤名山丢失账册而有所顾忌,但是我怕那孩子无依无靠,恐怕逃不久。”
“你与江提调交好,可曾听过他提及自家兄弟或有什么亲朋好友?”安判硕问道。
“他是孤儿,妻子又走得早,也没听他提过妻子娘家那边有什么人……”金盛思忖了一番,突然瞪大眼,“对了!他曾拿出一坛名为仙人醉的好酒与我同饮,说是他结拜兄弟酿的。”
“他那结拜兄弟姓啥名谁?”崔光秀急问。
金盛苦恼,“这个……当时没多想,也就没问他。”
崔光秀垮下肩膀,“那我们上哪儿去找这个没名没姓的结拜兄弟?”
安判硕唇角微微一勾,“江提调的儿子很可能就在彰德府。”
闻言,崔光秀跟金盛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光秀,明天一早你便去打听从前李家酒坊师傅们的消息,一个都不能漏掉。”安判硕吩咐。
崔光秀一脸困惑,“李家酒坊?那不是夫人的娘家?”
“仙人醉正是李家的名酿。”安判硕眼底闪着精光,“如果江提调的儿子真是带着账册逃走,一定会来彰德府投靠其世伯,如今只要知道江提调的结拜兄弟究竟是李家的哪位师傅便可。”
崔光秀听了瞬间振奋起精神,“好,我明天就去打听。”
提及李家,金盛忍不住好奇地问:“爷,有件事我没明白……”
安判硕知道他想问什么,气定神闲地道:“你给海州那边传信息了吧?”
金盛点头,“我已将爷即将在彰德府成婚之事传回海州,我不懂的是海州那边一直希望你回去议亲,为何你会这么做?”
那晚为了月兑身,他们情急之下只得挟持突然冒出来的李丹熙,之后将她交给安判硕以做后续的处置,没想爷竟去向李家提亲,让他们震惊不已。
“义父能理解的。”安判硕淡然一笑,语气坚定,“这事我已经决定了。”
金盛也知道再劝无用,话锋一转,“对了,咱们从登州抢回来的那些女人要如何处置?”
“府内工事已竣,找个时机把她们都带进府里藏着吧。”
“狗子,我走不动了。”
“我背小姐吧。”
狗子转身蹲下,她巴在他背上,他轻松地一把将她背起。
狗子跟他的娘亲秀奴是在李家签了死契的奴仆,丹熙自有记忆以来,狗子便一直在她的生活之中,每当兄姊们找借口欺负她的时候,狗子一定会出面替她求情讨饶,宁可自己捱打遭骂也要护着她。
那些年,近如李家酒坊,远如明水大街上的火龙庆典,狗子总是背着她去到每一个她想去的地方。
突然,她发现眼前景物有些陌生,疑惑地问:“狗子,我们要去哪儿?”
狗子将她放下,转过身来,只见他衣服满是鲜血,脸好像蒙上数层黑纱,教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感受到他那悲伤的眼神。
“小姐,狗子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不要走!”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不……不要走……”
可狗子仍是转身而去,没有回头。
是的,就是那一天,她永远失去了狗子,真真实实地无依无靠,一无所有。
惭愧又自责的情绪塞在胸口,教她快喘不过气来,是她的胆小懦弱害了狗子,她不敢说实话,她对不起狗子。
丹熙知道自己在作梦,因为早在十年前,狗子就离开李家了。
明知是梦,但她不想醒来,她想在梦里再见狗子一面,想要向他坦承自己的懦弱,也想跟他道歉。
突然,有一只温暖厚实又有点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她脸颊上,并以大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她下意识伸手抓着那只大手,触感真实且温热……
她陡地睁开眼睛,只见稍早之前外出的安判硕不知何时已坐在床边,双眼专注地注视着她。
丹熙吓了一跳,翻身坐起,这才发现安判硕已经洗漱完并换好寝衣。
安判硕身材高大健壮,一头乌黑长发未像一般男子扎髻,而是垂散及肩,随意地抓了两绺扎在后脑杓。
他长眉入鬓,两只眼睛幽深有神,高挺的鼻梁则给人一种坚忍卓绝的感觉,那精悍挺拔的身形不像是商贾,倒像是行走江湖的绿林好汉。
“抱歉,我回来晚了。”
外头静悄悄的,内室里错落燃着两盏烛火,足以让她清楚地看见他衣裳底下强健结实的体魄,想起这几天母亲及嫂嫂不断在她耳边交代要好好侍候丈夫,她突然心跳加速,指尖发麻。
她们口中的“侍候”自然不是单纯的穿衣卸履,沏茶倒水这些琐碎的事情,而是指床笫之间的男欢女爱,不仅给她看那些描绘露骨大胆的嫁妆画,还口传她们的各种经验,深怕她不能让丈夫尽兴,讨丈夫欢心,从而失了这尊财神。
“作恶梦了?”他问。
“没有……算不上什么恶梦……”她难掩慌张失措,“抹儿呢?”
“我让她出去了。”他边说边稍稍往后挪。
随着他的动作,她发现他颈子上有一道自左向右的横向伤疤,那疤痕十分明显,令人触目惊心,不难想象他当年一定是受了很重的伤,只是之前有衣领遮着没看见罢了。
她眼底饱含关心地望着他,“那个伤……很疼吧?”
他先是一怔,而后淡淡摇头,“不,早就不疼了。”
“喔。”
她忍不住想,他是发生过什么事才会留下那道疤呢?
“怕吗?”安判硕低声道。
“你是指疤吗?不怕。”她想都不想就摇头。
“那就好。”他像是松了一口气。
“那是怎么来的?”
“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要不要喝点水?”他下意识模了那道疤。
问话的同时他已起身去倒水,回来将杯子递给她后在床沿坐下,看着她将水喝下。
她怯怯地看着他,眼底漾着疑虑。
安判硕浓眉微蹙,“妳有事问我?”
“嗯。”她羞怯又率真地问:“你为什么要娶我?”
“妳应该听说过我在画舫上对妳做了什么。”
她脸儿一热,“可你若不说,也没人知道你就是那个人啊……”
“敢为敢当,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安判硕唇角一勾,“我既然救了妳一次,没理由不救第二次。”
没错,他确实救了她一次又一次,先是在画舫上救了她一命,之后她被朝鲜人弃在安府侧门,他又救了她一次。
“这么说起来,其实这是你第三次救我了。前两次你救了我的命,向李家求娶则是救了我的人生,若不是你,我终究会在胁迫下嫁给金老爷子。”
他唇角微微一扬,“我不敢保证嫁给我会更好。”
听他这么说,她眼底略带忧思疑虑及不安。
“我逗妳的。”他慢慢地伸出手,轻抚她柔女敕微热的脸颊,嗓音低沉温柔,“曾经也有人救了我的人生,让我过上从来都不曾想象的生活。”
她望着他,胸口不知怎地一阵揪紧,他的颈子上有伤,他幽深的眼眸深处也有“伤”,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或许比她想象得还要可怕。
“妳在李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都知晓。”
闻言,丹熙微怔,看来他打听了不少关于李家的事。
“我娘家人就跟黄鼠狼一样,你不怕?”她疑怯地问。
安判硕眼底迸射出精光,语带玩笑地道:“我可是剥了不少黄鼠狼的皮。”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总觉得这话有点可怕。
他若无其事地一笑,语气轻松,“放心,我不会剥了他们的皮,但有我在,他们再也伤不了妳。”
丹熙心头一震,他们明明对彼此还这般陌生,为何他却能对她做出如此确定又真诚的承诺?而她又为何发自内心相信着他的承诺?
“妳应该也累了,早点歇着吧!”
她微愣,含羞的眸子懵懂地望住他。“你……你是说……”
她今天不用“侍候”他吗?
像是读懂了她眼底的疑惑,他淡然一笑。“来日方长。”
丹熙醒来时,整晚睡在她身边却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的安判硕早已经起床,亦不在屋里。
外头传来仆婢们走动洒扫的声音,她想时辰应该已经不早,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起身干活了。
五年前将大宅也败了之后,李家的仆婢几乎散了,只剩下两三个无处可去的老仆,因为没人可差遣,这五年来她几乎是被黄氏母子当丫鬟使唤,每天一睁眼就是干不完的活儿,哪儿都去不了。
可自从三月河宴她救了古秋荷,古家老爷古净生亲自带着女儿登门道谢还送上厚礼后,她便较从前自由也快乐多了。
虽说没了清誉,却拾回曾经的闺中密友,她跟古秋荷曾在女塾同窗那五年无话不说,只是后来李家败了,她无法再上学堂,古家也不想跟李家有瓜葛,两人之间的情谊就这么断了,可如今有了救命之恩,出于感激,古家也不再反对古秋荷跟丹熙往来。
这两个月里,古秋荷以上香、采买等理由邀约她出游数次,因为对方是古家小姐,黄氏便也没阻止。
丹熙清白受损一事古秋荷始终心有愧疚,直到得知求娶丹熙的男人不仅年轻还很富有时,她真是松了一口气,为此还特意前来拜访,衷心祝福她并为她开心。
“丹熙,老天爷总算开眼了,妳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好日子啊……丹熙笑了笑,这三个字写来容易,却是她过去想都不曾想过的。
“喵呜。”
忽地,不知哪来的两只猫一前一后溜进内室,丹熙坐在床沿轻声招来猫咪,牠们也不怕生地在她脚边磨蹭着。
丹熙一直很喜欢猫猫狗狗,但黄氏不给养,总说这些畜牲只会耗粮,根本无用,尤其不喜欢猫,只要视线所及之处出现猫,定命人一棒子打走。
“夫人醒了?”祝嬷嬷来到帘外。
“醒了。”
“那我进去了。”祝嬷嬷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见两只猫在她脚边磨蹭,立刻皱起眉头,“唉呀,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无妨。”丹熙温煦一笑,“我很喜欢呢!”
祝嬷嬷闻言松了一口气,“我还觉得猫太多了,怕夫人厌烦呢!”
“怎么会。”她好奇地问:“这些猫打哪儿来的?”
“全是爷命人找来的。”祝嬷嬷解释,“爷一开始整理宅子时便命人找来三四窝的猫,说是要捉耗子。”
“捉耗子?”丹熙一怔。
“是啊。”祝嬷嬷点头,“这安府如此之大,多得是鞭长莫及、管不着的地方,有耗子也是正常。”
丹熙忍俊不禁,想起当初她娘养猫也是为了捉耗子,听说是因为她去酒坊那儿玩时被耗子吓得不轻。
话说回来,安判硕人高马大的,难道也怕耗子?
“对了,爷一早就外出了,说是过午才会回来,夫人应该也饿了,想吃什么我立刻让厨房准备。”祝嬷嬷恭敬地道。
“我不饿,嬷嬷让人备水给我洗漱便可。”
“好的,我这就去。”祝嬷嬷说完便离开了,一点都没有怠慢。
洗漱更衣后,丹熙寻不着抹儿,便一个人步出正院,在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府邸里闲逛,这偌大的宅院几乎没什么改变,她凭着记忆便轻松寻着许多从前的院落及庭园,并忆起一些生活点滴。
令她不解的是,这五年来大宅未有人入住,可是庭园里的花草树木却还好好的,在这夏日里蓊郁茂盛,草木扶疏。
李家旧宅前后五进,除了正院还有四重独立的院落,在东侧院的后面还有李家发家致富的老酒坊及储料的粮仓,就算是熟门熟路,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
穿过一道月门,眼前是一条绿树成荫的林径,待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丹熙愣住了,一脸不敢置信。“这……这是……”
这里原本是祖父还在世时开凿的池塘,池塘里种植着许多不同种类的水生植物及花卉,里头有鱼有乌龟,池边则植有姿态优美的柳树。
在她六岁前,娘亲常常带她过来玩耍,直到娘亲在这儿出事后她便再没来过,池塘也很快就被嫡母下令填平。
可现在,当年那水流声响、鱼龟玩乐、柳条依依、绿草粉花又写意恬淡的池塘正重现在她眼前。
丹熙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心跳得厉害,想往前一步,却又担心这一切是犹如海市蜃楼般的幻影,一旦靠近便会消失不见,她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呼吸也无法平顺和缓……
“妳原来在这儿?”身后传来安判硕的声音。
丹熙心头一震,转过头去看他。
“听说这儿从前就是个池塘,后来因故填平了。”安判硕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身边,“这么大的一座宅院,怎能少了风雅清幽的池糖?”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他,“是你重新挖开池塘?”
他颔首,“嗯,妳可喜欢?”
此刻,丹熙的心情是复杂的,这池塘有着她与娘亲许多的美好回忆,却也同时是娘亲葬身之处。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她幽幽念着,声线微哑,眼眶泛红,“这是娘亲念给我听的,从前她经常带我到这儿来玩。”
“既然是儿时玩乐之地,为何红了眼眶?”他状似随意地问。
“因为我娘亲的尸体也是在这儿被发现的……”
安判硕眉心微蹙,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听说我娘亲是喝多了,失足跌落池塘而死。”提起梁氏时她心口一紧,“娘亲离世的时候我才六岁,都快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安判硕伸出双手轻捏着她的肩头。“那些年妳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失去娘亲后还陆续发生了一些事,但太过一言难尽,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可不知为何,他那幽深的眼眸却教她觉得他好似知道她所有的悲伤般。
安判硕腾出一只手模了模她的头,那动作轻柔且让人感觉熟悉,丹熙不禁露出困惑的表情。
“池塘便是因为妳娘亲出事而填平的?”他问
丹熙点头,“母亲说池塘危险,怕再有人掉进去,很快地便让人将池塘填平了。”
“是吗?”他沉吟片刻,淡淡问道:“妳在这宅院里生活了十二年,一定处处都充满着回忆吧?”
她摇头,露出苦笑,“其实很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有时在脑海中闪过也像是在作梦般,不知是我的想象还是真的经历过。”
“那咱们四处走走,也许妳会想起更多事。”他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牢牢握住。
牵手不过是件小事,可丹熙还是羞红了脸,心跳加速。
两人走回林径,通过月门,开始四处转转,丹熙为打破那令人无措的沉默,主动开口问了他的事。
“你打哪儿来的?”
“辽中,如妳所见,我没有兄弟姊妹、远亲近戚,爹娘也都已经不在人世。”
丹熙狐疑地看着他,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他是怎么拥有这样庞大的身家?
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安判硕续道:“我在辽北遇上贵人,在贵人的扶植及帮助下成就了如今的一切。”
“你说的贵人就是拯救你人生的人?”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是我的义父,海州安氏。”
对于自己的过去及发迹过程他轻描淡写带过,丹熙感觉得到他并不想细谈,便也不再多问,继续跟着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