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郁郁青竹中,站在堆栈近半人高的石头上,沈若仪双手搁在墙头上,踮着脚尖,努力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另外一边竹林后面的景象,不过视力再好也只能见到提着食盒排队的长龙尾巴,还瞧不清楚长相。
虽然瞧不清楚,但是她的嗅觉很敏锐,隔着食盒也能闻得到佳肴的香气,忍不住就出声点评一句。
“这家酒楼还真是重口味,辣得我都想打喷嚏了。”沈若仪连忙揉了揉鼻子,深怕自个儿没控制住,偷窥还打喷嚏未免太失礼了。
“妳闻得出来?”云淮笙一脸惊奇的侧头看着她。
早在清河县他就见识过她敏锐的嗅觉,可没想到连菜色都没见到就能靠鼻子得知人家酒楼特色,这还真是超出他的认知。
“若清淡一点我可能闻不出来,这么辣谁闻不到?”沈若仪觉得他大惊小怪,又不是精准指出食盒里的菜色,真的不难。
“妳行!”云淮笙竖起大拇指。
“我不行,你会跟我合作吗?”
他费尽心思将他们一家带到京城,帮他们置办家产,安排她爹进学堂,给她娘开小食肆,不就是看上她的天分?
当然,不能否认她有个外挂加分——穿越而来的美食知识,这才足以忽略年纪给他的酒楼当谋士。
“妳嗅觉不好也不会影响我们合作。”云淮笙话说得笃定。
明明是同一道菜,经她指点过的味道就是更胜一筹,这不是单靠鼻子闻一闻,确定有哪些食材就行的,还需要敏锐的舌头察觉其中的不足,以便进行调整。
“我知道自个儿的深浅,会尽全力完成任务,不会教你吃亏,再说了,我还盼着事成之后你帮我爹找到亲生父母。”沈若仪用下巴指着另一边的竹林,“你还是先跟我说说这位郡王爷吧。”
“乐安长公主是先皇的嫡长女,而安郡王是乐安长公主的独生子,身分显贵不输皇子,不过名满京城却是因为他挑嘴,连宫里的御厨都嫌弃,偏偏他又受宠,他说不好吃,谁敢说好吃?”云淮笙右手食指往上一指,“那一位倒是可以,可是他不会说。”
沈若仪理解的点点头,皇上最好莫测高深,教人窥探不出他真正的喜好。
“安郡王挑嘴就算了,还不给脸面,直接一句不好吃,若是请他指点一两句,他就会说不好吃就是不好吃,还指点什么?”
这位郡王爷可真是任性,不过人家出身好还得宠,确实有任性的本钱。
沈若仪好生羡慕,她是在原主三岁那一年穿来这个陌生时代,处处束手束脚、委曲求全,她深深体会到“任性”有多么奢侈,尤其在京城,只怕连皇子都不能随意任性。
“你说长公主府的赏花宴通常定在十月,而赏花宴宴席的选拔会在那之前的一个月,大约重阳之后,如今还有七八个月,怎么酒楼这会儿就急着上门献菜,请郡王爷品评?”
“虽然京城所有酒楼目标一致,想得到乐安长公主府赏花宴宴席的承办权,可是若能早早得到安郡王的认可,即便得不到这承办权,酒楼的名声也打响了,而且还能提早接触安郡王,打探出他的喜好,这也算多得一次机会,不是吗?”
“这倒是,不过安郡王怎么会答应替他们试菜?”这实在不符合其任性的风格。
“当然是有人求上门,就算再受宠,偶尔也要给那么几个长辈面子嘛。”
“也是。”沈若仪赞同地点头,这世上果然没有人可以绝对任性。
“不过能说动他给面子的也就那两三人,能得此机会委实难得,所以酒楼往往会将所有的菜色都送上来,不会局限于新菜色。”
沈若仪终于明白为何大排长龙了。“你说过,乐安长公主府的赏花宴宴席一直都是交给御膳房,直到最近四五年才开放外面的酒楼竞争,可知道什么原因吗?”
“其实更早之前,长公主为了赏花宴宴席的菜色多有变化,便拒绝让宫中御厨掌勺,各家酒楼便想方设法走后门。长公主倒是不怕得罪人,可也应接不暇,烦都烦死了,索性公开选拔,让大家各凭本事,还将安郡王推出来,再搭配两个御厨和两个长公主府的大厨。”云淮笙两手一摊,“不过安郡王可是主子,他说不好,别说是长公主府的大厨,就是御厨也没有胆子持反对意见。”
“至今可有酒楼成功拿下宴席的承办权?”
“有,两家。”
“这两家酒楼有什么特色……算了,我还是亲自走一趟。”沈若仪没想为难他。
云淮笙倒也不生气,“确实,我虽懂得品尝,但是要说出名堂可就不行了,还是妳自个儿来。”
“你想靠酒楼帮伯府月兑贫,在吃食上头就得多用点心。”
云淮笙愣住,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我们文安伯府确实家产不丰,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也算不上贫穷。”
沈若仪摆摆手,“不好意思,用词不当,不过你懂我的意思,你想靠酒楼累积财富,就得好好琢磨菜品。”
“我知道,可凡事要慢慢来嘛。”
沈若仪转身往下一跳,云淮笙跟着跳下来,两人整理一下衣服,一前一后漫步走出竹林,没想到刚刚出来就遇到云淮笙的死对头——文安伯府长房次子云淮鹤。
“听说五弟准备开酒楼,还千里迢迢请来一个谋士,就这位?”云淮鹤一脸不屑的看着站在云淮笙斜后方的沈若仪,弱不禁风,看起来像个姑娘似的。
“我们三房的事与长房无关。”
明面上文安伯府还未分家,不过文安伯已经将大部分的产业分下去了,因此各房财务独立,只是每年需要往公中交上一笔银子,他爹分得的产业本来就不多,手下也没有经营方面的人才,更没有带着大笔嫁妆的妻子,三房的财务能不窘迫吗?
“确实无关,我就当笑话看一看。”
“是不是笑话也与你无关。”
“你能拦着我看笑话吗?”
云淮笙懒得跟他废话,再次迈开脚步,沈若仪赶紧跟上去,待进了云淮笙的文竹院,她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你们两房怎么会不合?”她想不明白。
根据云淮笙提供的讯息,文安伯的爵位只到祖父那一辈,而父字辈里头二老爷早夭,其他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官,换言之,以后无论长房还是三房皆为普通的官宦人家,各凭本事力争上游,怎么还能结仇?
“我们两房同时出了一个读书人,只是我哥比大哥更有天分,若是今年我哥中举,三房就会越过长房。”
“因为嫉妒就看你们三房不顺眼?”
“我祖父给不了爵位,但人脉还是有的,给孙子铺路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人情用一份少一份,给了我哥就给不了大哥。”
沈若仪明白了,资源有限,先出头的人就能得到资源。“他应该催促你大哥悬梁刺骨,好在今年乡试中举,盯着你干么?”
“我大哥去年勉勉强强得了秀才功名,中举之路还长得很。”
“哦,懂了,不过这也太小肚鸡肠了,他哥哥比不过你哥哥,他就见不得你好,寻你晦气。”沈若仪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格局太小了,成不了大事。
“不完全如此,他是真担心我挣了钱,撑起了三房,我哥将来可以走得更顺更远,狠狠将长房甩在后头。”
她倒是忘了,当官是需要银子开路的。“那他会不会找酒楼的麻烦?”
“应该不会,祖父不反对兄弟争斗,认为有争斗才会知道上进,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云字,兄弟阋墙闹到外头,不配为云家子孙。”
沈若仪撇了撇嘴,她可以理解,但无法接受,鼓励兄弟争斗,还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有可能吗?
“妳不认同?”
“没。”沈若仪连忙摆了摆手,重申自个儿的立场,“这是你家的事,与我无关,我就是帮你将酒楼开起来,赢得乐安长公主府赏花宴宴席的承办权,其他一概不管。”
云淮笙无比哀怨的闭上嘴巴,这位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界线分明,他都好想问一句:我这么没有魅力吗?
沈若仪可不关心某人心里的纠结,若非心疼爹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她可不想踏进权贵满街跑的京城。
这种阶级分明的时代对他们小老百姓真的太不友善了,为了平安度日,不必要的麻烦能避则避。
“大哥哥,太油腻了,看着就恶心。”
安郡王容明旸一直觉得自个儿很委屈,他不是挑食,只是味觉灵敏,凡是附着在食材上的外来味道都可以尝出来,令他难忍,然后就没了胃口,这真的不是他的错。
容明旸已经十岁了,却因为瘦弱看上去只有七八岁,若非生得唇红齿白,一身矜贵,一旦换上粗布麻衣,很容易教人误以为他三餐不继。
“我警告过你,我叫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容明珏冷冷淡淡的道。
容明旸不怕威严的老国公祖父,不怕身分尊贵的长公主娘亲,更不怕唯妻命是从的驸马爷爹爹,就怕这位长房的世子大哥哥,问他怕什么他也说不清,大哥哥就是会让他冷得全身发抖,不自觉害怕。
因为他怕大哥哥,每当他不好好吃饭,娘亲就会将他从长公主府丢回定国公府,交给大哥哥管教。
“吃啊。”容明珏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子。
容明旸再度拿起筷子,可就是下不了手,只能继续用一双委屈巴巴的眼睛看着容明珏,“这家酒楼的厨子是不是身上的油太多了?”
“他身上的油是多是少与你何干?”
“满满的油味扑鼻而来,大哥哥不觉得恶心吗?”为了证明自个儿没有夸大其实,容明旸还做了一个想吐的动作。
“老百姓想多吃点油都不见得吃得起,你倒是嫌弃上了。”
“大哥哥自个儿都不想吃。”容明旸指控的看着他交迭在桌上的双手,筷子连碰都不碰,明显比他还嫌弃这一桌的菜色。
“这一桌是为你准备的。”
容明旸一脸惊恐的瞪大眼睛,不会吧!
“吃啊。”
握筷的手实在不想动,可是大哥哥身上的寒气更吓人,容明旸经过一段内心挣扎,终究落下筷子,就近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然后再次感受想吐出来又不能不吃下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个儿最后如何吞下去的,但仍不忘记毒舌一句,“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难吃的肉?”
“难吃还是要吃。”
“大哥哥究竟上哪儿找来这么难吃的酒楼?”
别以为他不知道,什么酒楼求上门请他试菜,这根本是大哥哥安排的,目的是要他牢牢记住教训,免得老是被丢回定国公府。
大哥哥根本是白费心思,只要他想回定国公府,他就不会好好吃饭,在他看来,无论长公主府还是国公府的饭菜都不合格。
“就你说难吃。”虽然是为了管教小家伙,容明珏才会同意酒楼献菜,可是没打听过,他岂会答应人家的请求。
“说好吃的,肯定是收了人家的银子。”
“一到饭点坐无虚席,全是收了银子的?”
“那些都是不懂吃的。”
“就你懂吃?”
容明旸抬起下巴,很是理直气壮,“若他们跟我一样懂吃,我就不会如此孤单了。”
容明珏冷笑,一语双关的道:“你的嘴巴果然刁钻。”
“这不是像我娘亲吗?”容明旸觉得自个儿太聪明了,凡事推给娘亲,娘亲是长公主,连皇上舅舅听她唠叨都不会吭声。
容明珏懒得跟他废话了,直接用目光指着一桌的油汪汪,“赶紧吃了。”
“……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容明旸蔫蔫的再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除了辣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味道,实在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鱼料理。
“放心,我看着,绝不会教你吃撑了。”
容明旸认命了,筷子动了起来,不过像是在上演慢动作,看得侍候的人都快抓狂了。
容明珏完全不受影响,一直盯着他,直到够了方才起身离开花厅,出了专门用来迎客的迎春阁,回到自个儿的清风院。
容武终于等到主子回来,连忙迎上前,“爷,虎啸墨玉有消息了。”
“在哪里找到的?”
“通州的当铺,一年前就被死当了,不过掌柜是个识货的,不愿意轻易出手,一时又找不到出得起高价的买主,便想等京中三年一次的拍卖会。”
“京中当铺的拍卖会?”
“对,虽说是京中当铺的拍卖会,各地的当铺也都会共襄盛举,若能在拍卖会上出手,往往能多挣上一倍的银子。”
容明珏理解的点点头,“京中不缺挥金如土的傻子。”
容武可不敢出言附和,就算是傻子也是权贵,以他的身分说不得。
“掌柜的出多少银子?”
“掌柜没有明说,小的也不敢作主,只是下了一道禁令——上头未做出决定之前,要掌柜要保管好玉佩。”
容明珏唇角一挑,“拿回虎啸墨玉不难,只是不给出满意的价码,对方不会说出是何人典当的虎啸墨玉。”
容武苦笑,“正是因为如此,小的才不敢直接出价买下。”
“当初玉佩典当多少银子,我们就用多少银子买下。”
虽然无论花多少银子,玉佩的主人都会悉数奉还,他还是不想便宜对方,这么贵重的玉佩,当铺掌柜不会看不出来路不明,收下玉佩的同时他就该做好惹上麻烦的准备。
“死当之物,当铺查不到更进一步的记录,除非……”他们能以大理寺的名义要求当铺配合调查。
但是随意动用权势是主子绝不容许的事,更别说当铺的后头不可能没有权贵,事情闹大了,主子就算有皇上护着也会落人口舌。
“说之以理,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对商人来说,有利可图是唯一的道理。”等了一年,一点好处都拿不到,这实在说不过去。
“你以为他为什么等上一年还没有出手,真的是因为找不到适合的买主吗?不是,那是因为知道东西来路不明,可能有麻烦,何况他还想卖高价,买主更是难寻。”
“小的明白了,可是他耍赖不说,我们也没法子。”
“你一定可以想法子让他说。”
容武脸色一僵,唇角一抽,“主子对小的可真有信心。”
容明珏微挑着眉,“不好吗?”
容武闻言一噎,好是好,可是压力好大啊!
“能够当上当铺掌柜的都是聪明人,说服他不是难事,重要的是拿什么说服他。”容明珏提点道。
“小的明白。”
容明珏不再多言,事情比他预想来得顺利,不到一个月就得到虎啸墨玉的下落,说不定再过一个月就有萧大公子的消息。
无论穿越前还是穿越后,沈若仪都习惯将吃到的美食一一记录下来,再配上图案,做一个美食日记,心情不好时打开来,看着一道道美食,眼前浮现料理的画面,各种香味扑鼻而来,心情就能随之由阴转晴。
而她能够成为云淮笙的谋士,也正是因为她的美食日记。
那日在娘亲的食肆,她正在记录刚刚吃到的骨董羹——就是取鱼肉蔬菜等杂混烹制而成的羹。
总之,云淮笙就是看了她的美食日记,得知她懂吃的,又有娘亲食肆里一绝的卤菜卤肉左证,便有了合作的提议。
离开清河县之后,她满月复心思谋划未来,品尝美食这种事只能拦置一旁,直到今日,属于京城的美食篇章终于正式开启!
首先,当然是曾经拿下长公主府赏花宴宴席承办权的两家酒楼,不过眼前正事要紧,她无法悠闲的记录每一道美食,只能记下最有名的招牌菜。
“我怎么看都想不明白。”云淮笙左看看右看看,两道食谱使用的食材、料理过程、味道仔细清楚,可他却越看越迷糊。
“我也想不明白,两家酒楼的特色截然不同。”沈若仪抚着下巴道。
理论上每个人都有偏好,像她,虽然什么美食都懂得品味,不过骨子里更喜欢辣菜,可安郡王先后看上的酒楼竟然南辕北辙,完全没有关联。
云淮笙忍不住叹气,“还以为可以从这两家酒楼看出安郡王的喜好。”
“安郡王的喜好若是这么容易看出来,他难以攻克的名声就不可能传出去了。”
“那妳为何特地造访这两家酒楼?”
“人家能够拿下宴席的承办权,还不值得我去尝尝看吗?”沈若仪实在不好意思说她就是爱吃,上一世还因此跑去做美食主播,可见美食对她的诱惑力有多大。
云淮笙又没忍住叹气了,“安郡王究竟有什么毛病?”
沈若仪右手食指在美食日记上面敲了敲,开玩笑的道:“说不定他吃东西完全看心情,心情好,什么都好吃,心情不好,什么都不好吃。”
云淮笙摇头反驳,“若是如此,不应该只有这两家入了他的眼,四五年来请求试菜的少说也有二三十家,没有一家得他一个好字,难不成他长年心情不好?”
“这可难说,万一他就是那种长年心情不好的人呢?”
顿了一下,云淮笙还是摇头,“不至于吧,安郡王如今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又不需要为生计烦心,怎么可能长年心情不好。”
沈若仪点了点头,随口低吟,“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什么?”云淮笙没听仔细。
“没什么,你说得对,再说了,真吃到好吃的,不好的心情应该一扫而空。”她觉得吃东西很疗愈,美食当前,什么事都可以抛到脑后。
“那现在怎么办?”
“多方打听啊,还能怎么办?”略微一顿,沈若仪真心又道:“其实我觉得食物好吃就是好吃,跟喜好没有绝对的关系,比如我不喜欢过于清淡的食物,可是在清淡中将食材本身的鲜美完全呈现出来,我还是会赞一句好吃。”
“安郡王确实嘴刁,但不见得有妳的品味啊。”
“好吧,那我们至少要知道安郡王是什么样的人。”沈若仪阖上美食日记,“不急,你的酒楼都还没确定开张的日子,而我娘的食肆后日就要开门做生意了,眼下先将我家的食肆弄好了再说。”
“只要妳说好,我的酒楼随时可以开张。”
“我不是在等你的厨子全部上手吗?”
沈若仪还真同情他,堂堂伯府的嫡子开间酒楼,在自己府里竟然寻不到一个可用的人,还得靠牙人帮忙,上工前还需要培训,更别说厨房的工作人员一定要有默契,免得一忙起来手忙脚乱。
云淮笙嘿嘿一笑,“快了,应该不用一个月。”
“尽快就是了,对了,这几日我不回文安伯府。”沈若仪招呼一声。
既然是人家的谋士,理论上应该住在文安伯府,云淮笙为了方便她进出,甚至挑了一个有独立对外门户的院子,可是扮成男子难免诸多不便,没事她还是喜欢待在自家。
“知道了。”云淮笙一脸哀怨,没见过比她还不尽责的谋士,从去年十月进京至今约有三个月了,她在文安伯府的时日两只手数都数得出来。
“姑娘家处处不便,还望云五少多多包含。”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忘了妳是姑娘家。”她与他认识的女子截然不同,她有男子的洒月兑和大气,若非容貌精致秀丽,很容易忘了她的性别。
沈若仪唇角一抽,这究竟是赞美还是批评?
“妳真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谢谢。”
其实大楚民风算得上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很常见,男女独自说上几句也不会惹人非议,只要不是关在房里就好了,不过终究经过男女平等思想的熏陶,她与此时的女子还是存在很大差距。
“我知道妳不喜欢文安伯府,不过偶尔还是要过去住几日。”
沈若仪自知理亏,连忙连头应道:“我会的,至少你酒楼开张前几日,我一定会待在文安伯府。”
云淮笙得了保证也就安心了,他们名义上是主雇关系,可是除了收下他几道食谱的银子,接受他的帮助在京城安家,以及提供她开食肆需要的货源,她可没有拿他半毛酬劳,这样的合作关系总感觉有一点不牢靠,万一她嫌烦了,撂挑子不干怎么办?
相处有几个月了,他还是看不透她,说她随兴洒月兑,她又很守规矩礼仪,明明出身市井,举手投足却透着高门贵女的雍容大气……总之,就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女子。
“我还得去看看铺子有什么需要帮忙,不招待你了,你自个儿回去。”沈若仪将桌上的东西收拾整齐,便丢下云淮笙起身出了花厅。
她从前院走到后院,然后经由后门越过巷子,去了对面的铺子,当然还是由后门进入。
这个区域很特别,一条巷子将铺子和住家区分开来,前为铺子,后为住家,前后相对,因此前后往往属于同一户人家,云淮笙能够在这儿帮他们置产安家,不能不说还是有点本事。
进了铺子,见到娘亲他们已经忙翻天了,沈若仪赶紧加入打扫大队。
虽然有丰富的知识,手上亦握有许多食谱,可是沈若仪一直很清醒,没有强大的后台就没有张扬的本钱。
她爹一个秀才在只能称得上中县的清河县都要龟缩过日子,来到满地权贵的京城就要更加低调,因此她只能给娘亲开间小小的食肆,当然,期许将来云五少这个老板实力增厚,食肆可以再扩大个一两倍。
食肆主卖卤肉卤菜,可内用可外带,内用可配米饭可配汤面,米饭会附送一碗豆腐汤,另外还有三道简单的凉拌菜,随每日的食材偶有变动。
这间食铺不是很起眼,位置靠近街尾,可是传出来的香气霸道极了,勾得路人一个个好奇探寻,肚子里的馋虫纷纷吶喊着想吃,想吃,想吃!
有了第一个好奇尝试的,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一个上午下来,几乎坐无虚席,直到过了午食时间,终于能够坐下来喝盏茶喘口气了。
“姜叔姜婶,剩下不多了,交给我就可以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姜叔姜婶一家四口是沈家三代家仆,沈若仪又是姜婶带大的,因此在沈家人心目中更像是家人而不是奴仆。
“是啊,若若陪着我就可以了。”沈家主母沈小绵连忙附和。
姜叔夫妇知道主子的性子,也的确累了,便应声离开。
“娘,我们歇了吧,本来就算好了,给我们自个儿一份,不过是多吃一口。”
“再等一会儿。”
沈若仪可不想再等了,直接冲出去想关门,却看见有个小家伙站在铺子外面猛咽口水,显然被他们铺子传出的香味馋得不行。
“小公子想买卤菜卤肉吗?”
“我没银子。”容明旸不曾如此丢脸,可是骨子里的骄傲教他理直气壮、挺起胸膛。
不是他不想带银子,而是银子都在侍卫身上,然后他和侍卫不小心分开了,换言之他只是暂时没银子,不是一直没银子。
怔愣了下,沈若仪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侧过身子,“进来,我请你。”
“嗄?”容明旸一双眼睛瞪得好大。
“剩下不多,不想卖了,索性请你。”她瞧他衣着比寻常老百姓好上一个层次,不像是那种骗吃骗喝的,不如结个善缘。
容明旸不随便吃外面的食物,只是不知不觉间被香气勾到这儿,然后就好像扎了根般动不了,有个念头不断冲出脑子——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人家释出善意,他觉得拒绝不好,迟疑的脚步终于向前移步,踏进食肆,左右打量一眼后安心的在沈若仪招呼下坐下,外头看起来简陋,没想到里面如此干净,没有令他讨厌、不适的味道。
沈小绵听见他们的对话,主动拣了一盘卤菜卤肉,配上一碗米饭和豆腐汤,送到小家伙前面,慈祥的说:“慢慢吃,不够再说。”
“够了,谢谢。”容明旸觉得自个儿能吃下一半就很了不起了,这还是看在他们心善款待的分上。
可是当第一口卤豆腐进入嘴里,只有满口的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味道,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
“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独自跑出来?”
容明旸的嘴巴太忙,无法回答,只能摇头表示他并非独自一人。
“不是独自跑出来,那是跟家人走散了?”
容明旸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侍卫从早到晚跟在身后,算得上是家人。
“你知道如何回家吗?”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容明旸直接摇头,出门有马车,他哪知如何走回家。
“不知道如何回家是吗?没关系,我送你去衙门。”
这简直是惊吓,容明旸连忙咽下口中食物,慌张的道:“不去衙门!那个……大哥哥见不到我,就会出来寻我。”
“家人见不到你,当然要出门寻你,可寻人不是要先去衙门吗?”沈若仪困惑。
“大哥哥不会惊动衙门,大哥哥喜欢自个儿来。”
“城南这么大,你大哥哥想找到你恐怕不容易。”
“不会的,大哥哥一定会找来。”
“万一你大哥哥没找到这儿呢?”
“不会的,大哥哥很厉害。”
“你大哥哥可能很厉害,但又不是狗,能借着你衣服的味道寻到这儿。”
容明旸想象容明珏像只小狗一样……那个画面太滑稽,他没忍住,噗哧笑了。
沈若仪一脸懵,“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容明旸连忙捂住嘴巴,然后松开双手,清了清嗓子道:“我大哥哥比狗还厉害。”
“是吗?可我觉得还是去衙门比较稳妥。”
“我去衙门,大哥哥会生气。”
“为什么?”
“生气我一点小事就闹得惊天动地。”
沈若仪无法理解,走丢了是一点小事吗?
“不去就不去,时候还早得很,就待在这儿吧。”沈小绵出声道。
容明旸松了一口气,再度埋首大快朵颐。
沈若仪不赞同的看着母亲,沈小绵瞥了外面一眼,示意至少等天暗了再说。
好吧,等就等呗,距离天黑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她还不至于耗不起这么一点时间。
“走丢了?”容明珏一脸错愕。
跟在容明旸身边的侍卫有明有暗,秦东和秦西还是长公主府最顶尖的侍卫,怎么还能让主子走丢了?
“小的帮小公子排队买糖人,待小的买到糖人,已经见不到小公子的身影。”
“小的一直盯着小公子,可是秦东帮小公子排队买糖人的时候正好有商队经过,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小的就见不到小公子了。”秦西真的没想到,前一刻小公子还站在秦东身边,才一会儿功夫方圆百步都寻不见他的身影。
容明珏很快冷静下来,容明旸是任性,但不会胡闹,他明白自己一旦出了事,侍候的人全部都得陪葬,因此他不会刻意闹出走丢这种事。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被掳或者被什么吸引了,容明旸聪明机警,不太会让人有可趁之机,换言之应该是后者,而能够吸引他的也只会是美食。
整理好思绪,容明珏便下达命令,寻找容明旸走散之处方圆百里的食肆,尤其是近日新开的,过去可没见过哪儿的美食能勾走他,可想而知应该是新开的食肆。
在此同时,容明旸正跟沈若仪大眼瞪小眼,不时转头注意外面的天色,一个想着“大哥哥怎么还不来”,一个想着“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将这小子送去衙门”。
“小羊儿,我们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段等候的时间,沈若仪绞尽脑汁想从他嘴里套出话,可是小家伙嘴巴跟蚌壳有得拚,连真实姓名都不说,只给出小名。
“我大哥哥快到了。”
“你就这么确定你大哥哥能找到这儿?”
“若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我舅舅怎么会看得上他?”
沈若仪唇角一抽,小家伙怎么老认为走丢了是小事呢?虽然不清楚他舅舅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可当他大哥哥还真是压力山大。
“万一他就是没找过来呢?”
“不会的。”
沈若仪觉得头好疼,这个小家伙太倔了,说破嘴皮子还是在原地打转!
她直接站起身,“好啦,时候不早了,再等下去天都黑了,我可不想在这儿过夜。”
就在这时,已经半关的门传来敲打声。
“大哥哥来了!”容明旸反应很快,跳起来冲过去。
竟然真的寻来了!沈若仪微瞇着眼想看清楚,可是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她只能见到一道挺拔的轮廓。
略一顿,她礼貌性的移动脚步迎上去,不过对方的动作比她迅速,几个大步就走到她面前,然后那张俊美昳丽的容颜猛然进入眼中,撞在她心上。
对颜控来说,美男子的杀伤力是很强的,不过毕竟多了一世的经历,看过的花美男无数,还一个赛过一个,沈若仪终究支撑住没有变为花痴。
“你是小羊儿的大哥哥?”虽然她没有兴师问罪的资格,可是这么大的失误太不应该了,若是遇上人贩子,以他的模样有可能被卖到那种很脏的地方。
“是,容子瑜在此谢过姑娘收留小羊儿。”容明珏很慎重的行了一个礼,并没有透露真实姓名,只说了自己的字。
沈若仪的火气瞬间泄了,人家态度谦和有礼,她也不好太咄咄逼人。“举手之劳,不过由着他乱跑实在太危险了,万一今日遇上的是人贩子,这会儿只怕已经送出城了。”
“这次是失误,再也不会了。”
“那就好。”沈若仪转头对着小家伙嘱咐,“小羊儿,以后可别再乱跑,并非每一次都能同今日一样幸运。”
“谁教妳的卤肉这么香。”容明旸很委屈。
沈若仪一脸错愕,小家伙竟然反过来咬她一口!
“妳闻闻,卤肉都吃完了还这么香。”空气中还没散去的卤香证明他所言属实,容明旸觉得自个儿的控诉不过是陈述事实。
“你的鼻子不要这么灵敏不就没事了吗?”他们相识不过一个多时辰,可是她已经深刻认识他的霸道。
“我的鼻子就是这么灵敏,我能如何?”
“不能如何,你只要懂得自我约束就好了。”
“我……”
“小羊儿。”容明珏警告般喊了一声。
容明旸哼了一声,转身将后脑杓对着沈若仪。
“小羊儿被我们宠坏了,还请姑娘见谅。”容明珏真诚道歉。
“小孩子嘛。”沈若仪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不相干的人她不在意,当然也没必要太计较。
容明珏摇头,“懂事了,该知道的规矩都学了,小羊儿。”
容明旸不情不愿的转过身,抬头瞥了沈若仪一眼,再度垂下头,低低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招待你们了。”这是送客的意思,她天未亮就起来了,这会儿真的累坏了,只想赶紧回去洗澡睡觉。
容明珏怔愣了下,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不过他从来不是会纠缠的人,识相的带着容明旸告辞离开。
事情的发展虽然与他的预设背道而驰,但这样当然更好,至于谢礼,不急,容家又不是给不起,就看人家何时开口,又会不会藉此机会狮子大开口。
这一日真的是累坏了,可是面对热情高涨的娘亲大人,沈若仪还是认命的坐在桌边串铜钱。
“妳说,我们今日挣了多少?”沈小绵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银子,明明沈家颇有资产,不需要她为了挣钱从早忙到晚,可是不开门做生意就模不着这么多铜钱,更不能串铜钱、数铜钱。
“不知道,我的手快抽筋了。”沈若仪看着满桌子的铜钱,只觉得头昏脑胀,小本生意就是这一点不好,上门的大部分是散户,给的都是铜钱。
“我又没催妳,妳可以慢慢来。”
“妳一直问今日挣多少,这不是在催我吗?”
“我就随口问问。”
“娘若能专心串铜钱,我就能更快知道今日挣了多少。”
沈小绵不敢再说了,可是眼神的催促力一点也不输嘴巴,沈若仪只能加紧速度串铜钱,最终用了一刻钟算好今日的帐。
“扣除各种成本,抹去零头,净赚十一两。”
“只有十一两?”
“娘,十一两很多了,一个月下来也有三百多两。”
“我们在清河县的时候,一日也有二十两,这儿可是京城。”
“若非这儿是京城,我们初来乍到,第一日开门做生意怎么可能净赚十一两,以后铺子的名声传出去,我们的生意肯定越来越好。”
沈家在清河县的铺子是公婆开的,沈小绵还未接手掌勺的时侯,铺子就已有一定的知名度,后来又有她这个大厨坐镇,生意可谓吓吓叫。
“是娘太心急了。”沈小绵叹了口气。
“京城这个地方,我们人生地不熟,开铺子做生意难免不安,可是娘要相信,我们的卤肉卤菜可是一绝,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
沈小绵用力点点头,对,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
“娘,挣了银子,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京郊买田地了?”
沈小绵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我们就是挣上一年的银子,也不见得买得起京郊的田地。”
“只要娘愿意动用存银,我们就买得起,爹有八十亩可以免赋税。”沈若仪的想法很简单,自家有田地,铺子需要的食材就不需要仰赖别人了。
“京郊的田地不好买。”
“不好买又不是买不到,云五少应该有门路。”
“妳好歹等生意做稳了再说。”
“一个月就能看出生意如何。”
“一个月吗?不再多等上几个月?”
“娘,生意好不好,能不能继续做下去,接下来几日就能看出来了。”
沈小绵没好气的睐了她一眼,“妳这丫头就是守不住银子。”
沈若仪撇嘴道:“是娘太抠门了,简直是守财奴。”
沈小绵很理直气壮的反击,“妳爹将来要做官,妳两个弟弟要读书,还得给妳攒嫁妆,娘能不抠门吗?”
“爹连乡试都不考了,怎么当官?”
沈若仪一直想不明白,爹明明有状元之资,为何中了秀才之后就不愿意再往前一步,若说爹无意当官,偏偏爹手不释卷,跟同窗保持联系,朝廷的邸报一份不少的抄录存档,这显然就是为了一路考进殿试做准备。
“妳爹还没准备好。”
沈若仪知道爹两次报名参加乡试,一次她没见到,听说爹出发前往府城的前一日狂拉肚子,连走出家门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养好身子,考试的日子也过了;一次她亲眼见到,依然是爹要出发前往府城的前一日,祖母莫名其妙摔断腿,爹急着将祖母送去医馆,最后当然又错过了考试。
这两次的阴影太过深刻了,祖父母觉得不安,不太乐意爹继续科举之路,而爹几次抗争不果,只能止步于秀才。
祖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再没有人拦阻爹了,按理爹应该重新踏上科举之路,可是爹什么也没表示,也不知道是因为放下太久了生出怯意,还是因为祖父母留下的遗言。
“爹会不会永远都没准备好?”
“不会的,妳爹总有一日会想明白。”
“但愿爹能够早早想明白。”
沈小绵何尝不是如此盼着,可她不敢表现出一丝丝心急,只是静静陪伴着夫君,由着他自个儿想明白。
“其实,如今我们的日子也很好,妳爹不考乡试也无妨。”
沈若仪点头附和,“是,爹高兴就好。”
沈小绵闻言笑了,孩子懂事真好。
沈若仪的目的达到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将串好的铜钱一一收进匣子上锁,剩下的放进零用的匣子,全部交给娘亲,然后打了一个大哈欠,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