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小馋虫 第一章 贤淑的假象

作者 : 风光

微雨午后,姜黎目不斜视,脚步平稳地踏上了花园里湿滑的石径,身后只跟着随身侍女玉团与玉柱。

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两个月洞门,越过荷花池上的曲桥,接着上阶梯就是连接卫国公府正院的回廊。

每日晨起,姜黎都要从自己住的潇碧园,到萧老夫人住的九华院请安,这段路她已经走了三年,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

她一袭蜜合色的薄袄,白色茉莉花印纹,上面只简单地绣了几只穿花的蝶,在这微寒的秋日突显了少女的清新却不显浮夸,头上也是最平实的随云髻,发根插了一支没带坠的小金簪,金簪上镶着一颗雕成菊纹的罕见帝玉绿翡翠,朴素又不寒酸。

整体看上去端庄得体,身为卫国公府世子夫人,这是最标准的打扮。

走了约莫一刻钟,萧老夫人的屋门已在眼前,玉团先入内禀报,不久便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进来。”这是卫国公夫人庄氏的声音。

要说起问安视膳、晨昏定省这样的规矩,庄氏向来执行得一丝不苟,即便姜黎每次都觉得她已经够早来到九华院,可庄氏永远都已在里面服侍萧老夫人起床。

姜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确认自己脸上的表情足够庄重,仪态没有瑕疵,这才恭敬地进了门。

萧老夫人坐在正厅上首,庄氏坐在她左手边,前者见到孙媳妇一如既往的来请安,眼角有了些笑意;后者仍然面无表情,看着姜黎的神情跟看着屋里那座福禄寿三仙五彩珐琅花瓶没两样。

姜黎向两人一礼。“请祖母安、请母亲安。”

话落,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老夫人会说三声好,婆母只会嗯一声。

“好好好。”萧老夫人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免礼。

庄氏果然嗯了一声,只瞄了她一眼便把视线望向了房门口。

姜黎心忖,下一句是叫人布膳。

庄氏一点都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开口便道:“布膳吧。”

姜黎退到下首另一边,扶着萧老夫人起身到膳桌前落坐,走这么一小段路的时间,她已经暗自飞速思考着,平时的早膳是三素一荤,主食会有粥与馒头、花卷不等相互轮替,今日国公爷休沐,会多一道荤菜。

待屋内三个女主子落坐,婢女们伶俐地摆上菜色:主食是金丝花卷、银耳莲蓉粥,素菜有炒三丝、芋煨白菜、烧豆腐,荤菜一道是蒸鱼,另一道是迎合国公爷胃口的卤蹄筋。

乍看上去挺丰盛的,事实上因为老夫人牙口不好,婆母一向克制,所以每道菜都只有几口的份。

姜黎心中有些复杂,这一桌菜她看上的只有卤蹄筋,这等浓油赤酱的菜老夫人与婆母都不喜欢,最后一定会客套地要她多吃,偏偏她就算再想吃也绝对不能超出自己的分量,否则一个重口月复之欲的大帽子就会直接扣上来,堂堂卫国公世子夫人是绝对不许做如此自降身分的事。

她象征性的替两位长辈布菜,萧老夫人便叫她坐下,不出意外地开口道:“今日这蹄筋看上去不错,但我与妳婆母都不爱这味,妳便都吃了吧!”

姜黎辞谢,道自己胃口小不敢多食,心中泪涟涟。

三个女人围着一桌子菜用餐,动作皆优雅,食不言不露齿不出声,屋子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似的。

姜黎尽量放慢自己进食的速度,不能超出长辈太多,也不能比长辈晚吃完,最后在她精准的计算下,三人一起放下了筷子。

姜黎有礼地询问长辈是否再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便唤来下人撤膳,泡上一壶茶,又扶萧老夫人回到厅中的主位,然后在庄氏的下首坐下。

接下来就是国公府的女主子们处理庶务的时间。

只听得庄氏淡淡地开口。“寒英院的柳姨娘下个月就要临盆了,已经联络好京中最好的稳婆,下个月初就进府住着,直到柳姨娘生产。我院子里的周嬷嬷会过去帮忙她坐月子,也已经看好了两个女乃娘待选,若柳姨娘没有意见,我就替她决定了。”

姜黎忍不住看了庄氏一眼,按理说丈夫的妾室怀孕,正妻总该有些别扭吃醋的反应才是,但婆母的冷静一向异于常人,打从柳姨娘传出妊娠,婆母没有发一丝脾气,迅速的安排好所有安胎待产之事,大到每月大夫的请脉,小到孕妇及新生儿衣食住行的准备,事事井井有条,大度得几乎无情,完善得接近冷酷。

好几次,她看着国公爷那复杂的神情,都不由寻思搞不好他衙门的同僚都比妻子和他亲密些。

萧老夫人闻言眉眼有些喜意。“妳一向是个妥贴人,妳的安排一定是好的,就不用再问过柳姨娘了。在阿驿出生之后,这府里太久没有孩子的声音了,这个孩子来得好啊!”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到了姜黎身上,带着怜惜。“要不是阿驿娶了黎儿当晚就奉旨出征,连圆房都来不及,说不得府里还能更热闹些。都三年过去了,这些日子苦了黎儿。”

“孙媳不敢。夫君那是为国出征,忠义可表,孙媳与有荣焉,不觉得苦。”姜黎得体地道。

“妳们都是好的。”萧老夫人欣慰地直点头,娶进门的儿媳与孙媳一个比一个贤慧,虽说大的太过清冷,小的还有些娇憨,但外头都说卫国公府家风好,婆媳和睦,她很满意。

姜黎坐在下首,脸都要笑僵了,感觉今日的话题应该到此为止,再来庄氏就会告退,她也可以跟着走人了。

然而庄氏这次却没有如她所想,反而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姜黎心头一跳,本能地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庄氏也没有故弄玄虚,直言道:“朝中传来消息,北边与鞑子的战事大捷,萧驿不日应当会带着大军班师回朝,妳准备准备。”

她虽然是内宅妇人,与丈夫也关系冷淡,但朝堂上遇到重要的事,卫国公萧同禾还是会特地告诉她,所以北方战事大捷的消息还没传开,她身为国公夫人却已经知道了。

连叫自己的儿子都是连名带姓,不愧是姜黎心中第一名的冷面婆母。

她当然没有傻乎乎的反问要准备什么,不过一时之间她倒是真的被婆母扔过来的消息震慑住了,瞪大眼睛久久没有回神。

萧老夫人笑道:“瞧这孩子惊喜得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惊喜没有,惊吓倒是多些。

姜黎被萧老夫人的话拉回魂来,酝酿了好半晌才挤出一个温婉的表情对庄氏说道:“儿媳知晓,谢母亲提醒。”

反正离大军班师还久,也不急着此时讨论出一个迎接世子的章程,至此三个女主子晨间的会晤原地解散。

姜黎领着玉团与玉柱回潇碧园,这一路她走得浑浑噩噩,幸亏路熟,否则还不直接掉进荷花池里。

入了潇碧园中的正房,她一直撑着的仪态瞬间垮了,整个人摊在胡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世子要回来了,怎么办?”她无力地问。

玉团与玉柱都是姜黎由忠勇伯府带来的侍女,对她这德性早就了然于心。

卫国公世子夫人在外的名声贤慧,形象端庄,但私底下怎么摆烂怎么来,在忠勇伯府时伯爷夫人嫌女儿都嫌到自暴自弃了。

即便从小服侍姜黎长大,两个丫头有时仍不太明白自己主子那奇葩的内心世界在想什么。

“世子回来不是很好吗?世子和妳也三年没见了……”玉柱试图想劝,却被姜黎打断。

“就是因为三年没见,我才能在避开婆母长辈后自由自在。妳们自己想想,如果这房里多了一个世子,我还能摆出现在这个样子吗?”

玉团与玉柱看着姜黎躺得像一堆塌掉的柴垛,不由认同地直点头。

“那就对了,他回来对我有什么好处?这三年来,平时除了早晨请安麻烦了些,回到潇碧园我还能做回自己,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现在这院子要分一半给他,呜呜呜,国公府要没有我落脚的余地了。”

玉团玉柱两人一脸的欲言又止,也没那么严重吧?

姜黎眼神发直地望着房梁上的苏式彩绘,久久才缓过气来,无力地问道:“玉柱,我昨晚炖的蹄膀热了吗?”

“应该热了。”玉柱马上顶顶玉团,让她出去问问。“小厨房每日都算准了夫人请安回来的时间,先热好菜等着的。”

“还有红烧肉呢?烤鸡呢?炸鱼呢?都按照我交代的做好了吗?”

“都备齐了。”玉柱接到屋外玉团的眼神示意,肯定地道。

姜黎闻言终于稍稍打起精神,模模肚子,早上就没吃饱,还听到萧驿回京那样恐怖的消息,真是吓得肚子更饿了。

“既然如此,菜全上了吧,再给我来两桶饭压压惊……”

姜黎这么能吃,全因她是饕餮转世。

上古时期,饕餮与浑沌、穷奇及梼杌为恶无数,被舜帝打败流放四方,四凶兽然经过数千年的修炼,有了成神之想,却不得法。

元始天尊知四兽有意向善,便命其下凡历经人间情爱,尘世烟火,真正懂得做一个人方得成神之法。

饕餮贪于饮食,不可盈厌,很怕自己转世为人后会吃不饱,便效法第一个下凡投胎的穷奇,贿赂南天门的守将让她在来世也能吃饱。

果然饕餮转世后的姜黎,嗅觉与味觉都异常敏锐,因而轻而易举地习得了一手好厨艺,最后都用来喂饱自己。

在姜黎及笄前十四年,忠勇伯府于吃食上的花费是同等人家的三倍,证明了那送给南天门守将的礼物没有送错,她确实每日都能吃饱。而到了她及笄那一年,姜子涛在鲁省任都指挥同知,因女儿饭量惊人,夫妻俩开始苦恼她出阁的问题——日后婆家不能太穷,否则定然撑不住女儿的膳食费;再者在鲁省寻个好儿郎还不如在京里找,至少有钱的大户多。

姜子涛夫妻索性趁着回京述职,先替她找好婆家,于是姜黎刚办完笄礼后就被抬进了卫国公府。

嫁人后一切就不同了,姜黎得嬷嬷教导,知道要装乖扮贤慧,幸亏卫国公府人口简单,庄氏与萧老夫人也不太管束她,晨起请安和两名小鸟胃的长辈一起进食,之后回潇碧园她就能自由放风,往往都要先补个几桶饭或几笼屉的馒头,否则无法满足她无底洞似的胃口。

对姜黎而言,吃比成神重要多了,所以她根本没把天尊说的什么人间情爱、尘世烟火等等放在心上,自然更不会去在意那个只在成亲揭盖头时看过一眼的夫君萧驿。

如今他要回来了,她便有些慌,恰好姜子涛都指挥同知任满,须由鲁省回京重新派官,算算时间现在也该到了,故她派人打听了一下,过没几天便向庄氏提起回家省亲。

因为姜黎成亲后隔日姜子涛夫妻就离京了,并没有回门,这几年她都没有见过父母弟弟,庄氏便很干脆地答应了。

有了婆母的首肯,姜黎随即拎着礼物上马车,回娘家探亲尽孝道。

而忠勇伯府这头,姜子涛看到女儿大包小包进门,心情是崩溃的。

他才刚从任上回京,今早才进门,椅子都还没坐热,这小吃货就消息灵通地回来了,那急切的模样彷佛饿了三天三夜似的。

他不由悲愤地想着,难道卫国公府没把这小吃货喂饱,现在又回来祸害娘家了?

不行不行,他由鲁省带回来的那些特产吃食是要做为土仪送给亲朋好友、上官同僚的,可禁不起这小吃货吃一顿,他得赶快去让妻子将东西给藏好……

姜黎见姜子涛才看到她就扭头往内室而去,不依地冲上前去拉住他的衣袖。“爹啊!三年没见你都不想女儿吗,怎么看到我就想跑?娘呢?弟弟呢?”

“当然不是,爹也是很想妳的啊!刚才是想进去叫妳娘出来。”姜子涛即使心中无奈,毕竟还是疼爱女儿的,只能止步回头干笑。“爹这次指挥同知任期届满,圣上似乎有意让我接下指挥使,所以我没让妳弟回来,让他继续在鲁省的书院读书。妳怎么消息这般灵通,我才刚进门没多久妳就来了?”莫不是嗅着食物的味道来的?

“我刚进门就看到门房往后院方向去了,娘应该已经知道我回来,等会就会过来了。”姜黎因有满月复委屈要诉,可是做足了准备,又扯了扯父亲的袖子,示意他一起坐下。

姜子涛只能顺着女儿的力道坐好,然后眼睁睁看着姜黎将下人刚送上来、让他垫垫肚子的点心一扫而空。

当姜黎满足地喝了最后一口茶水时,崔氏果然进了门。

“黎儿妳回来了!来来来,让娘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崔氏是个健谈又泼辣的妇人,可说是与庄氏完全相反的类型,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拉起女儿连转了几圈。

姜黎笑嘻嘻地道:“怎么可能瘦呢?”

“那倒是,找不到几个这么会吃的,能瘦吗……”姜子涛直觉地咕哝,却同时接收到妻子及女儿不善的眼光,又讪讪地闭嘴。

“没瘦就好。”崔氏模了模女儿的脸,姜黎生得很大气,妍丽却不妖媚,是婆婆妈妈会喜欢的长相,所以扮贤慧一点违和感都没有,这一点也让崔氏很得意。“妳今天在府里一起用膳,然后我备些礼,傍晚给妳婆母送回去……”

姜黎摇摇头。“只一起用一次膳怎么够?我好久没和爹娘亲近了,这次定要在家里住一阵子……”

“那不行!”姜子涛与崔氏同声反对。

夫妻俩对视一眼,虽说他们不赞成姜黎久留的原因,大多是怕卫国公府介意,但也有一部分是担心自家的储粮不够她吃。

毕竟等姜子涛接到派令就又要离京了,府里当真没买多少粮食。如果说他带的银两够用也就罢了,但他的钱财都留在鲁省,女儿这么一回来,府中等于多了十几口人要吃饭,他只怕要变卖家当才能养得起她。

“爹、娘,我会想在家里住一阵子是有原因的。”姜黎跺脚,怎么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前几日,我婆母说边关大捷,萧驿可能要领兵班师回朝了。娘要我出嫁后在长辈面前贤慧乖巧,我做到了,只有在自己院子里可以松一口气,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可是萧驿一回来,与我同住一个院子,我的好日子就没有了……”

她的眼神益发哀怨。“所以我才想在娘家多住几天,松快松快,只怕以后在卫国公府就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两夫妻对视一眼。

当初边关不稳,随时可能打仗,萧驿上书请战,所以卫国公府急着替他找媳妇,最好能留个后。

听到这种情况,即使萧驿本人高大俊朗,仪表堂堂,算得上不少京中贵女的梦中情郎,但他前途未卜,不知是否会战死沙场,根本没有人敢嫁进卫国公府。

同为武官,姜子涛知道萧驿性格果敢,武功高强,战术谋略样样不缺,兼之萧家在北方扎根已久,不是那么容易死在战场上的。

难得有个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乘龙快婿就在触手可得之处,姜子涛还不快把女儿推出去,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萧驿与姜黎就凑成对了。

只是没料到战事来得又急又快,就连姜子涛夫妻都不清楚女儿结亲那日,萧驿才刚揭完盖头,虎符与圣旨就进了卫国公府,新婚小夫妻连圆房都来不及就分离,还以为女儿运气不好,没有一发中奖,替萧驿留后。

所以姜子涛语重心长地道:“不就是因为萧驿快回来了,妳才应该在卫国公府里等候,不好在娘家久留吗?”

姜黎大摇其头,可怜兮兮。“反正现在只是消息传回来,萧驿要班师得先整军,拖着大队人马,算算都要个把月才能抵京吧?而我住娘家,怎么也不可能住个把月啊!他肯定连中秋都来不及团圆,所以我一定可以在他抵京前回国公府的……”

姜子涛及崔氏有点被说动了,只是仍有顾忌。

姜黎连忙抛出诱惑。“我好久没做菜给爹娘吃了,爹这次回京述职,还会再外放吧?入了秋正是各种食材大出的时节,爹娘难道不想吃板栗烧鸡?不想吃桂花糯米藕?不想吃蟹酿橙?不想吃鱼香茄子……这几日住娘家,我便烧给爹娘吃!”

姜子涛夫妻被女儿说得口水都快流出来。

如果说小吃货姜黎还有什么优点,那就是一手高超的厨艺了。第一次吃到的菜,她马上可以知道对方加了什么佐料,用了什么手法,进而复刻出来。

她的厨艺几乎可以说是浑然天成,忠勇伯府以前的厨子曾指点过她,但才教个几日便告罪说他教不了了。

小主子随便挥几下锅铲做出来的菜肴就比他这做了几十年菜的人好吃,他怕再教下去自己会信心崩溃,哭倒灶台。

所以之后姜黎的厨艺之路几乎是自学的,姜子涛与崔氏、姜承毅成了既得利益者,每次她有什么新菜,家人都是第一个吃到的,要不是姜子涛是武官,崔氏也懂武,两人每日晨练,而姜承毅正在发育,食量本就不错,否则光是被层出不穷的美食引诱,姜氏一家不早就胖成球。

迄今已三年没吃到女儿的手艺,还真不是普通的想念,尤其女儿方才提到的菜色,什么蟹酿橙,从前可没吃过,应当是她在国公府时新学的菜。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即使他们夫妻先前对姜黎留在娘家还有些疑虑,现在也全没了。

姜子涛与崔氏异口同声说道:“好,那妳便留在家里住几天吧!”罢了,卖家当就卖家当吧!

回娘家,过的简直就是天庭般的日子。不不不,这里比天庭还要愉快多了!

天庭所谓的食物都是由灵气汇集而成,味道都是吃的仙人们自己想象的,甚至有些不讲究的神仙,用的灵食连味道都没有。而凡间的食物色香味俱全不说,酸甜苦辣万般滋味,甚至同一道菜在不同的时间地点由不同的人烹调,做出来的味儿还不一样,每次用膳都是一次惊喜,姜黎简直乐不思蜀。

这几日在忠勇伯府,姜黎不是吃饱睡就是睡饱吃,每天房间与灶房两点一线,制作各种美食,除了那些孝敬父母的,其余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便如现在,她坐在自己出嫁前卧房外的小花园里,顶着暖阳、吹着和风,埋头孜孜不倦地吃饭。

左手边那盘大蹄膀炖得软烂,用筷子一划脂肉就几乎月兑骨,喷发出浓郁的香气;右手边那只烤鸭,一口咬下那深枣色的外皮,还会发出酥脆的声音,然后就是带甜味的鸭油溢满口腔,油香几乎要自鼻间逸散出来。

想当年崔氏为了不让姜黎和自己一样粗鲁,特地找人从小教导她礼仪,所以即使在最放松的状态,她的吃相看上去也不显粗鲁,只不过脸上那种毫不掩饰的享受和飞快的进食速度,要是被庄氏或萧老夫人见到,定然大皱其眉。

“太好吃了!不愧是我的手艺!”姜黎吞下一大口肉丸子后满心赞叹,然后朝玉团与玉柱使几个眼色。“妳们也一起吃,别客气!要不是这是我亲手做的,还给爹娘那里送了一份,我爹娘哪里能让我放开了吃?只有在家里能这么舒心,在国公府吃东西都像做贼一样,机会难得啊……”

玉团与玉柱苦笑,明明一个时辰前才吃早膳的不是?哪里还吃得下。

“姑娘用就好,婢子们已经吃饱了。”在卫国公府,两婢称姜黎世子夫人,回到忠勇伯府就改称姑娘。

“那真是可惜了,今日中秋,晚上我得与爹娘一起用膳,妳们不见得能有这么多好菜呢!”食量真小,好可怜。姜黎同情地一瞥她们,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的食量大得异于常人。

她扫视了桌面上的菜色,索性把最远那盘酥油鲍螺分了两颗过去。“要不吃这个,分量小又能甜甜口。”

如果是烤鸡和蹄膀,已经饱到喉咙口的玉团与玉柱当真敬谢不敏,但女人总拒绝不了甜食,就算酒足饭饱都能再吃一点。尤其这酥油鲍螺还不是随便可以买到的,制作方式繁杂,还得姜黎这种手艺高的吃货才会费心思去做,于是两个婢子就感恩戴德地笑纳了。

主仆三人其乐融融地享用美食时,突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人齐齐抬头,便见崔氏的大丫鬟桂兰紧张地快步走近,看到姜黎吃得一点形象都没有,更是一脸快昏倒的样子。

“桂兰姊姊什么事啊,是我娘找我吗?”姜黎还犹有余裕地喝了口鸡汤。

桂兰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匆匆解释道:“夫人要姑娘打扮一下,若是见到姑娘还在吃东西,就请快些收起来。”

“为什么?”姜黎皱眉,内心抗拒,没有任何事能阻挡她吃饭!

桂兰瞧她不为所动,都急得想翻桌让她别吃了。“府里有贵客光临,怕是不久后就要从正厅到姑娘的院子里来了!”

“什么贵客会找到我这里来?难道是卫国公府的人?”姜黎心里一惊,瞪大了眼顿时坐正。

“是。”桂兰也不知是欣慰还是忧虑地说道:“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光临伯府了。世子爷提前由北疆回来,说是先回家省亲,之后再出京与班师的大军会合,结果回卫国公府听到世子夫人在娘家,便直接找来,说今日是中秋,要接世子夫人回去呢……”

“什么!”姜黎直接刷地一声站了起来,差点自己把桌子翻了。“萧驿他他他回来了?还还还要来带我回去?”

“是啊,方才在正厅,伯爷说让人来请姑娘过去,但萧世子想看看姑娘闺中的院子,只怕伯爷也拖不了多少时间,这会儿差不多该从正厅来了,夫人才偷偷叫奴婢快来让妳准备准备……”

由正厅走到姜黎的院子,成年男子的速度约莫一刻钟可到,就算有姜子涛夫妻掩护,这院子里还杯盘狼藉,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玉团玉柱!”姜黎激动的叫声几乎都要走音。“快快快,把院子清理干净,妳们知道怎么做的,我回房去梳妆打扮……”

说话的同时,姜黎已经撩起裙襬,快步飞奔入房。

这阵子在娘家实在太放松了,她今日穿的是一袭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襦裙加一件藕色的长褙子,甚至连发髻都没有绾,只松松地用发带绑成一束垂在脑后,脸上脂粉不施,可以说她现在的模样朴素到只比披麻带孝好些。

桂兰本想帮忙,但话都没说完,便见自家姑娘飞快地消失,临走前还不忘塞颗酥油鲍螺在嘴里。

院子里的玉团拿着一个四层大食盒,飞快地收拾起桌面上的菜肴,玉柱则是拿着布巾清理桌面上用过餐的痕迹。

两人的动作迅速确实,像是练习过很多遍似的,桂兰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

桂兰自是不会理解,玉团与玉柱在卫国公府替姜黎掩盖各种偷吃,消灭证据的手法早已炉火纯青。两人收拾好现场便各自散去,然后又很快地回转,一个拿着桂花味的花水往空中洒,另一个拿着把大蒲扇四处搧,把香味散出去,显然是要掩盖院子里食物的余味。

为什么是桂花味?因为如今正值金风送爽,暗香浮动,而这院子里正有一株粗壮繁盛的桂花树。

这细致入微的手段、谨慎缜密的心思,简直令桂兰叹为观止,她忍不住反省起自己是否困在内闱太久,现在在外头的豪门宅邸当婢女,脑子及反应都要灵活到这种程度?

然而严峻的情势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思考,因为院子外面已经隐约传来说话声,显然是姜子涛、崔氏和萧驿已经到了。

桂兰不由替方才飞奔进屋子里的姜黎担心,来得这么快,说不定姑娘连酥油鲍螺都还没吃完呢!况且现在玉团与玉柱都在院子里,早收起了花水与蒲扇束手躬立,没有婢女替姑娘穿衣梳头,万一让世子爷看到那随便的打扮,嫌姑娘邋遢怎么办?

就在桂兰心急如焚的同时,两名男子随着姜子涛和崔氏进来了,一行人就停在院子里,玉团、玉柱和桂兰随即朝主子们行礼。

“见过伯爷、夫人,见过世子爷!”就这短短一句话,速度明显放慢,替屋里的姜黎拖点时间,声音还特地加大了些,提醒她人已经到了。

崔氏很清楚这几个丫鬟的用意,也很配合地朝着萧驿笑道:“世子,这便是黎儿的院子了。院里这株桂花,算算都快有百年之龄了,这时节花开得正好,你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萧驿颔首,果然信步走向了桂花树。他总觉得这院子里花香太浓郁,反倒是越接近花树,香气竟转淡,令人颇为玩味。

趁着他赏花,崔氏与姜子涛偷偷地交换了一记眼神,心忖自己为人父母已经尽力了,女儿总该换好衣服了吧?

姜黎并没有让姜子涛及崔氏失望,房门打了开来,她袅袅行出,身着水绿色潞绸褙子,梳了一个堕马髻,脸上没有扑粉,只上了一点胭脂增添气色,一如她在卫国公府时的打扮,清雅大方而不抢眼,走出了屋檐的阴影,彷佛整个院子都明亮起来。

姜黎飞快地环视院子一圈,院子里人不少,三名婢女束手立在一旁,一名男子背对她的方向站在桂花树那里赏花,爹娘则是朝她欣慰地笑,而他们身后一步远还立着另一名男子,一身劲装面容刚毅,那浑身的煞气显然就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

于是姜黎不假思索,缓步走向站在姜子涛身后的劲装男子,行进间裙裾不摇,笑容可掬,有礼地行了个福礼,一举一动规矩得像是用尺量出来似的。

“黎儿恭迎世子归来。”

端庄!得体!满分!姜黎对自己的表现暗自得意。

然而当她抬头一看,眼前的劲装男子却见鬼似的瞪着她,她不解地望向父母。

姜子涛及崔氏完全黑了脸,眼中充满着难以置信。

三个婢女更是直接化成了石雕,绝望地发现自己江郎才尽,完全想不到任何借口救场。

“怎么了?”姜黎小心翼翼地用气声问。

姜子涛与崔氏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那劲装男子欲言又止,似也不知如何解释。

反倒是站在桂花树边的那个男子,突然转过身来,幽幽开口道:“不怎么,只是妳认错人了。”

姜黎望过去,随即被男子锐利的眼神震慑。那人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长相俊朗却严肃,光是一身凛然威武的气质,已然让她所有想问的话逸散无踪。

说真的,因为当初成亲只在揭盖头时看过一眼,萧驿生得什么样子,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但对方那深邃且锐利的眼神,她却印象深刻。

也就是说……她傻眼地与桂花树边那高大俊朗的男子对视片刻,然后又怔怔地调回视线,落在眼前的劲装男子身上。

“末将刘逸飞,见过世子夫人。”劲装男子抽搐着脸作揖,很后悔自己没事跟着世子来接人做什么,留在国公府补眠不香吗?

姜黎僵硬地点了点头,几乎不敢望向桂花树那里第二眼,很想死一死怎么办?

她居然真的认、错、人、了!

回国公府时,姜黎乘的是国公府朴实却坚固的大马车。

原本萧驿是戴帽遮面骑马来的,但回程他选择了一起坐在车厢里,把自己神骏的大黑马扔在外头让牠自己走回去。

因为,他等着她解释。

姜黎缩在车厢一角,大气都不敢出。

四兽之中,饕餮的专长是吃,旁的技艺都不太关注,因此不像其余三只各有所长,是其中最胆小怕事的一只,空有凶兽的体质,却怯懦到不行,打架时都躲在姊妹身后敲闷棍。

转世为人之后,姜黎的胆量也没有进步多少,而萧驿征战沙场多年,一身杀伐之气,只怕他大手往她细小的脖子一捏,她这辈子便成神无望。

于是姜黎缩了缩身子,只想钻到马车的缝隙里。

“姜黎。”

萧驿突然出声,吓得姜黎泪花都要飙出来,又往角落挪了几寸。

瞧她怕成那个样子,萧驿反而无奈了,沉声道:“我是会吃人的凶兽吗?”

你不是,我是。姜黎摇摇头,这种话她是绝对不敢讲的。

萧驿有些头痛的揉了揉眉心,他亲自去忠勇伯府接人,若是回去祖母爹娘看到他将久违的妻子吓成这样,是怎么也交代不过去的。

“妳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提醒她。

姜黎明白他的意思,吞了几口口水才鼓起勇气道:“我……我方才真不是故意认错人的,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噢不,应该说只见过一眼。成亲那日拜完堂,相公揭起盖头,我才刚抬起头要看你,你就匆匆跑到外头接旨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别就是三年,我……其实不太记得你生得什么模样,相公对不住了……”

萧驿越听脸色越沉,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成亲那夜,我并不是刻意扔下妳不管,说起来其实我也有错……”

“夫君是为国出征,大公无私,何错之有呢?”她刻意挺直了背,表情认真,表明了“我好懂事”。

“但毕竟是我让妳独守空闺这么久,确实是委屈了妳。”萧驿凝重地道。

“虽然夫君不在,可是在国公府生活这三年,我过得很开心,与祖母、父亲母亲都相处融洽,我一点都不委屈的。”这句话她说得真情实意,毕竟国公府有钱,食材比起忠勇伯府都要拔高一级,如果不是他突然回来打破她的安逸,她能更不委屈。

萧驿直视着她,表情复杂,他其实不希望她这么……贤淑。

旁人若有这么一个明理大度的妻子,只怕作梦都会笑醒,然而卫国公府早有一个贤慧到可以立牌坊的国公夫人……不不不,庄氏已经不能用贤慧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庄严,自律到冷酷,待人处事淡漠无情,即使对自己的丈夫萧同禾亦是如此。

自从萧驿这个嫡子出生,萧同禾与庄氏就分房迄今,萧同禾并非没有为两人冷淡的关系努力过,但庄氏却依然故我的冰冷以待。热脸贴久了冷,他也放弃了,开始蓄婢纳美,而她竟似一点都不介意丈夫移情别恋,什么样的美人照单全收,全纳入后宅秉公处理,反而让他心更寒了。

萧驿自小到大见到父母相敬如冰,心中对这样的夫妻关系极为排斥,他想要的妻子是能与自己琴瑟和鸣、情投意合的,就算她偶尔发个小脾气,或有些无关紧要的小缺点都好,只要别像个提线人偶,一举一动都活在礼教的框架里,脸上只有一种表情。

然而父母替他挑选的姜黎,似乎也是以端庄贤慧闻名,方才的谈话让他发现她当真是大度得不可思议,不禁让他有些索然无味。

罢了,世事总难两全其美,贤慧不是什么错处,他现在已不强求夫妻之情,只要她能管好后宅便好。

此时马车恰好经过东马市口,今日是中秋夜,不少摊贩提早摆起摊子,外头充斥着此起彼落的叫卖。

萧驿瞧她失神地看着马车外,以为她心怀惆怅,不由暗自动容她毕竟不是母亲,口中说着不委屈,心里还是难受的,只是年纪轻不擅长掩饰情绪罢了。

他为此心中万般滋味,想着是否出言安慰,却发现她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路边那卖驴肉火烧的摊贩,尤其是随着马车经过,她的头还会几不可见地向着那方向转动。

等等!她莫不成只是在馋外头的吃食?

萧驿神情古怪地清咳一声,蓦然问道:“可要来一份驴肉火烧?”

姜黎的注意力被他拉回,面上一热,飞快地摇摇头。“不了,我并非想吃什么东西,只是想着夫君此次回来,不知何时又要离开,一时失神罢了。”

如果他问的是城西那家王记驴肉火烧,说不定她会冒着本性泄露的危险,请他多买点来吃,但刚才经过的这家驴肉火烧她吃过,味道普通,驴肉干柴,着实没有浪费钱的必要。

然而这话听在萧驿耳中,却成功地解释了她的惆怅,方才他还有些低迷的情绪又微微热起来。

他们的夫妻关系好像也没他想的那么糟,至少她还懂得表达她的不舍……萧驿心忖。

“妳放心吧,这次大军班师之后,圣上应当会让我留京任职,日后便不会像以前长驻在外,与家人分隔两地。”他慎重地做下承诺。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爹娘和祖母一定很欣慰,尤其是祖母,过去这三年天天都念着你呢!”姜黎露出一抹恰如其分温婉的笑。

“那妳呢?”萧驿突然鬼使神差地问。“过去这三年,妳可想念着我?”

姜黎表情微僵,随即低下头作羞涩状。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以为自己得到答案,事实上却是她不知怎么回答。

征战在外毕竟危险,她这样期待他不回来实在太坏了,可是她又不想违背心意去说一些思君已久之类的肉麻话,她真没想念过他,两人除了名分上的关系,实质上只是陌生人。

刚才在忠勇伯府她都认错人了,想念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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