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王爷的良药 第一章 遇难逢因缘

作者 : 雷恩那

北陵,雪原圣山之巅。

啪!

挥舞兵刃使出致命一击,当魔头的鲜血溅上她的脸,她内心微凛,恍惚想着——原来嗜食人肉、饮人鲜血的魔教头子,即便行事作风邪恶残暴,兼之武功高强再加上懂那么一点儿神鬼之道,身体内的血也是带着温度的。

此獠……好难杀啊!

但她到底将这魔头彻底了结,完成北陵君上所下达的刺杀旨意。

她,双亲不详的孤儿一枚,没有真正的姓与名,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北陵国“百花杀”中的一员。

当今的广土中原分作东南西北四大邦国,分别是东黎、西萨、南雍以及北陵,而北陵的“百花杀”等同于其他国家由帝王一手掌握的隐卫,“百花杀”直接听命于北陵君上,不受朝野内外任何势力所驱策。

怎么被带进“百花杀”,她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但在“百花杀”中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就如同烧红热铁活生生烙下的印记,八成轮回个三生三世都不可能忘却。

幼时日子过得很苦,永远有练不完的功、受不完的试炼,但“百花杀”确实教会了她在这世上的生存之道,给了一条无依无靠的生命壮大自个儿的机会——

她通过无数考验,最终爬上北陵王家御用杀手榜的首席,在“百花杀”中名唤“桃夭”,是北陵最最厉害的杀手,也许哪天还可以跟诸国的好手较量较量……呃,不——不不不,是她想偏了!完成这一次君上交付的任务之后她就海阔天空了,哪里还须跟谁较量?

她十三岁执行第一次暗杀任务,到如今也已过去十三个年头,年二十有六的她好不容易才逮到这般机会,是当今的北陵君上亲自下达的旨意,只要有谁能灭掉日益壮大的魔教,解决这一股威胁到北陵王庭的江湖势力,那么君上便能应允那人一个请求。

而她所求之事对于一位高高在上的大王当真不难。

她不要金银财宝,更不求高官权势,只想着……就任她彻底月兑离“百花杀”这个组织,任她自由自在去逍遥过活。

她办到了,终于。

魔教一年一度的拜火大典,每回都得奉上一名年轻女子作为祭品,三个月前,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成功地让“清纯无辜”且“柔弱可人”的自个儿被教徒们逮住并被选上成为祭品,被当成一头无害的“小羊羔儿”送进了魔教的总坛,等着被宰杀放血。

她还真真没料到,魔教的总坛竟然就在北陵的圣山上。

这一座被北陵王庭释义为“君权神授”且被普罗大众视为“应当”护佑北陵百姓们的大圣山,原本有着源源不绝灵性的深山之处却是被魔教完全占领,凿穴挖洞破坏成千疮百孔……真要说,这座山的气数也该尽了。

她几年前曾来过雪原圣山,如今与过往相比,她几乎感受不到生气,即便山巅上朔风如刀、猎猎狰狞,钻进她鼻中却是沉沉死气和腥臭味。

北陵那批养尊处优的神官们一天到晚只知耍嘴皮子装神弄鬼,依她所想,君上就该把那些人全丢到圣山来与天地共修,看能否将灵气重聚回来,不过在那之前,这座山九成九是得“收拾”一下才好……

抛掉随手夺来的一双兵刃,目光从魔头那张已了无生气的面容上收回,她徐徐回首,映入眼底的是横七竖八倒成一片的尸体。

圣山山巅的万年雪被鲜血染红,乍见下宛若红花开成堆,她不觉胆寒心颤,只有满满的如释重负。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习得一身杀人技,为帝王家卖命罢了,但她已然厌倦了,借着此次完成这一项艰巨的王命,终于能跟北陵王庭图个“好聚好散”,与“百花杀”断个干净。

她要去过自个儿的小日子,天地任逍遥,再不须刀口舌忝血、时时如履薄冰。

她要吃香喝辣,大口吃肉大碗饮酒,再不必为了完成刺杀任务而避免吃气味浓烈的食物。

她要赏春花秋月、夏空冬雪,好好享受每一年的四季,学着寻常百姓们的活法有滋有味地走一遭红尘。

她还要……还要……

“呜……好、好冷!”狠狠打了个寒颤,心头一松,内劲一弛,向来怕冷的她便有点儿受不住,何况经此大战根本不可能全须全尾、毫发无伤!

胸月复蓦地一顿翻腾,她终是没能稳住被打乱的血气,双膝跪地大呕,她连吐数口鲜血,溅落在雪地又似红花瞬开,她额上渗出的冷汗迅速凝作冰霜,内息乱得令她双耳嗡嗡鸣响。

杀手的本能令她在紊乱中仍保有一丝清明,觉察有异的瞬间她猛然抬首,指间捏着的小雪块当即要以暗器手法打出,却又生生止住。

来者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她潜入魔教的这三个月来在雪原圣山中见过他好几回,推估应该也是无辜被掳了来的孩子。

魔教以人为祭,大魔头尤其喜爱美女与美少年,这少年生得清秀灵俊,养在教中等着被宰杀也是预料中事。

是说……对方的名字叫什么呢?

唔,算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与他都活了下来!

桃夭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那一股欲要再次躁动的气血,双腿站直挺起身躯,一步步朝少年迈去。

对方双眸眨也不眨,笔直望着她,似惊愕似崇拜,若恐惧若释然,更有着她无法意会的情绪。

蹒跚几步之后,她在少年面前停住身形,俯视他淡淡启唇,“我见过你在山月复中的许多洞穴内穿梭,魔教中的粮仓以及藏着金银财宝、雪袄锦衣的库房,想必你也不陌生。”略顿,她微勾唇角,嗓调更为徐缓道:“那些能为难你、折腾你的人都不在了,你这就把想要的东西穿好带足,下山去过你自个儿想过的日子吧。”

道完,她不再关注少年一眼,费力提起一口内劲,双腿发劲,如山巅上的狂风般倏地撤身消隐。

北陵,王庭后宫中。

她遭到狙击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解决掉雪原圣山上的魔教势力,回到盛都向君上汇报一切后,桃夭真真没料到,自身会成为诠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一例。

唔,整个事发过程其实挺可笑也挺惊吓。

这世上能令她感到好笑或愕然的事儿已然不多,那坐上北陵王位不到两年的年轻君上倒是一口气儿全办到,也算他能耐。

她完成艰巨任务,负着伤入宫复命,当君上问她想得什么封赏,她便再一次提出欲从“百花杀”隐退并获自由的请求,除此以外任何赏赐都不求,年纪较她还小上几岁的君王竟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望着她问道——

“孤倾心于卿已久,实有纳卿为妃之意,却不知卿意下如何?”

听君上这般一问,她还能不感荒谬?不觉错愕震惊吗?

她清楚自个儿是个顶尖杀手,放眼整个北陵……噢,不!是放眼广土中原的东南西北诸国,她肯定都是最顶尖的,年轻君王不肯轻易放走她,她可以理解,但对她使出美男计且以妃位引诱,说“倾心”她已久……鬼才信啊!

她没翻脸,因为能善始善终方为大幸,可是遭她委婉拒绝“情意”的君王翻脸比翻书还快,虎狼军早已集结于宫殿外,恼羞成怒的年轻君王一声令下,她随即遭重重包围。

凭她的本事要突破虎狼军的包围其实不难,即使她刚历经雪原圣山上惨烈的一役,伤势尚未调整痊愈,即便面上不显,实则连一个简单的呼吸吐纳都让五脏六腑隐隐作疼。

真正让她头痛的是……君王不仅动用虎狼军之力,亦令“百花杀”的众好手埋伏,而领命对她痛下杀手的正是“百花杀”中的大头目——菊墨。

菊墨与她皆是孤儿,且是同一批被带进组织里培养的幼苗,她的杀人技比菊墨强上半分,但相较她独来独往、惯于单打独斗的风格,菊墨在统领众人与布局上表现得甚是出色,所以“百花杀”中代表首席的“菊”之称号最终归给了他。

君王言而无信,虎狼军剽悍无情,“百花杀”的埋伏凶狠棘手,但没关系,她到底是最最厉害的,关关难过那她就关关闯过。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她的优势就是君王离她并不远,即便虎狼军里里外外将她围住,却防不了她见缝插针式的突袭。

北陵君上成为她的保命符,挟帝王在手,任谁都不敢对她轻举妄动,直到遇“百花杀”众好手设阵围攻。

“百花杀”的阵形攻守兼备,阵势一启,颇有“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的味儿,当真牵制得她一时间施展不开,迫使她必须舍掉君王才能夺一条生路。

于是乎,君王被菊墨趁势救回,而她到底也暂时月兑身了,却免不了伤上加伤。

“呕——”

北陵盛都内的某条不起眼的小巷中,桃夭避在暗处,纷飞的细雪该死地映出满地月色,她发颤的单薄身影隐约被镶出微光,当低首喷出那一口再难压抑的汹涌液体,雪地忽落一滩血红,鼻间随即漫进腥甜气味儿,血的腥味更易暴露她的踪迹。

称霸杀手界多年,她着实未受过如此严重的伤,皮肉伤其实不值一提,内息极度紊乱才是最最致命的大伤。

不成了!好……好冷啊……

她不想把命断送在这个冷得要命的地方。

她还不能死,就算死,她也得好好地、惬意地死在一个温暖的所在。

她要活下来,彻底月兑离杀手组织,然后去到某个暖得热呼呼的南方国度安享余生。

紊乱的真气冲破丹田,在她五脏六腑中持续地左突右冲,任督二脉顺逆交错,似乎离走火入魔、失神丧识之境仅差毫厘了。

偏在此际,她颈后一凉,寒毛竖起,御敌的本能令她硬是挺起原已摇摇欲坠的身躯。

眼前所见是一抹瘦小的少年身影,以她当杀手练过那一遍又一遍辨识人脸的本领,此时的桃夭十分确定,自个儿定然曾见过对方。

被她蓦然间抬眼瞪视,少年的脚步定在原地显得有些踌躇。

紧绷的氛围持续了几息后,桃夭终于拨开脑中浑沌,搜寻出关于对方的记忆——

是那个被掳上雪原圣山的少年啊!

从北陵圣山至盛都王城何止百里,他怎会出现在此?

莫非一路跟着她下山,又尾随她来到盛都?但他有何本事跟上她的脚程?

如今的重逢是纯粹的因缘巧合抑或对方蛰伏多时……她钝得有些严重的脑袋瓜一时之间也厘不清。

欸欸,心软着实不好,当时既潜入魔教大开杀戒就该杀个彻底,怎么留下他这一条小尾巴,也许少年根本不是被掳劫上山,也许他恰是魔教中人。

桃夭牵动嘴角冷笑无声,指尖已暗暗模出一根银针,蓄势待发之际,忽见那少年搓着手略紧张道:“他们就要往这儿搜来了,姊姊随我避一避吧,当日在圣山之巅上,我、我听了姊姊的话,取了些魔教藏在山月复中金银珠宝,昨儿个已在盛都中置好一个藏身处,姊姊救我月兑离魔掌,如今换我来报恩,好不好?妳……妳信我一回?”

暗巷外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如同少年所说的,北陵君王的兵马很快就要搜来,再加上“百花杀”众好手助阵,桃夭心里清楚,再被团团围困可就真逃不掉了。

“过来扶我。”收起暗器,桃夭朝少年一招手,后者十分听话地快步而来,桃夭趁他靠近时一手按住他的脉门……探不到丝毫内力。

她放开五指,随即将一条臂膀搭上少年的肩头。

“信你一回,让你报恩。”她语调云淡风轻,实则头重脚轻,撇开脸又呕出一口血。

少年没再多说话,只用力应了声,扶着她果决地往另一头小巷隐去。

南雍王都兴城,宫中的七重宝塔内。

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上穷碧落下黄泉,遍虚空、遍法界,能召唤的灵能皆受他柳鸣庵驱使,能用的术法全被他使了个遍。

他是南雍最强的巫觋,亦是年仅十二岁的南雍国主唯一的亲叔父,十年前他灵功尚未大成,无法救下当时身为国主的兄长,而今一国之主又遭暗算,连带辅佐幼主治国、垂帘听政多年的太后嫂嫂亦受难,南雍若顿失国主与辅政的王太后必然大乱,最终那一副安邦兴国的重担必要落在他肩膀上……那就太辛苦了。

当年他被大巫师父挑中成为巫童,他内心清楚那是摆月兑不掉的宿命,乖乖认命继承了南雍大巫之职,可若还要他扛起一国之主的担子……实在太欺负人。

他宁可把命豁出去一试!

“噗——呕——”

“大巫!”两名小侍僮异口同声惊唤,抢步过来扶住口喷鲜血的柳鸣庵。

柳鸣庵原是挺直背脊、盘腿坐在蔺草垫上,此刻灵功一散,经脉空乏,那一股逆天改命的咒力猛地暴涌反动,轰得他灵台大震,五脏六腑俱伤,呕血难止。

咒力反噬在他的预料之内。

国主侄儿与太后嫂嫂双双没了气息,施咒者是拿命在拚,在那般强大的怨念下,他想将离体的魂魄重新召回原本的躯壳内,再挽住生机,光要救回一人已够吃力,何况眼下是两个人的三魂七魄,尽管这十年来他术法大成、灵功更加深厚,没呕出个三升血怕也是不能让两人还魂成功。

他勉强调息,以手势示意两侍僮退开,放松肢体任由反噬的咒力在经脉间流窜,不强硬抵挡,毕竟以他如今这状态无异是以卵击石,顺从地接纳那股咒力反倒能少受一些折磨。

就算他的举动近乎以命换命也无妨,他在意之人必须活过来!

此一时刻,一名中年内侍撩开祭坛后的帘子探出身来,语气既惊且喜又似透着难掩的惧意,急声上报——

“王爷啊,太后娘娘和国主有动静了,搁在那鼻下的细羽毛忽地飘啊飘的,显然有气息儿,睫毛也开始颤动,王爷您……您……”身为太后心月复内侍的褚公公突然说不下去,因为柳鸣庵的脸色实在太糟,加上那一大滩呕出的鲜血,但凭他是后宫中的老人,见过大风大浪,一时也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鸣庵听闻好消息,倏地便要起身,岂料这一具肉身已不听使唤,他最后是靠两名侍僮左右搀扶着才得以进到帘后。

帘后,一大一小分别躺在两张白玉制成的床上,太后的凤祥宫与国主的长庆宫中最贴身服侍主子的内侍与宫娥共六名,此时皆守在左右,有人惊疑不定,有人惊喜万分,有人惊惧交加,有人惊惶难掩,但那六张面容却又同时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们不敢相信年少的国主与年仅三十出头的太后娘娘会蓦然亡故,更不敢相信已气息全无的一双母子会再还魂。

柳鸣庵撑着一口气来到两张白玉床之间,双手分别搭腕把脉,目光来回留意着两人的呼吸和动静,终于终于……两人的脉象越发明显,那颤颤轻抖的睫毛一次、两次、三次……终于成功掀开。

“叔……叔父啊……”国主眨眨漂亮却迷茫的双眼,对上柳鸣庵那一双专注的眼睛,柳鸣庵心绪之激动难以言喻,但面上未显。

“大巫……王、王爷……”太后在此时掀开双眸,反手握住柳鸣庵的手腕。

巨大的喜悦当头罩下,柳鸣庵的双眼都快渗出泪来,他成功了!

设坛作法招魂引魄,接着再藏魂盖魄,他这个南雍最强巫觋确实从阴间使者的手中夺回了命,把亡者重新拉回人世间,阻断阴间路。

他不由得咧了咧嘴,不确定是否成功露出笑颜,但内心欣喜再确然不过。

“……可还记得发生何事?”眼前景象一片扭曲,他费劲逮住残存的丁点儿意识询问。

“记得啊,好像就是……哀家回凤祥宫的路上突如其来一顿晕眩,然后……然后人便没了知觉……”

“孤也是如此啊叔父!同母后的状态差不离,同样是在回自个儿寝宫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晕得不省人事!”

两人显然不知自身曾离魂死去。

柳鸣庵微笑颔首,微声低语,“如此甚好,至少未感受恐惧或疼痛……”

“叔父说什么呢?孤没听清楚。”身为一国之主的少年仍然迷茫得很。

柳鸣庵只道:“褚公公会向国主和太后娘娘禀报事情的来龙去脉,恕臣无礼,臣……臣可能得睡上一会儿了……”

当真再难支撑,柳鸣庵放松倒下时,众人的惊呼声迭成响亮声浪,但很快他便听不见。

八个月后——

群山连绵,层层迭迭的梯田沿着温柔起伏的山势开垦拓延,梯田云岚缭绕处种植大片茶树,山腰有果树,靠近山脚的田地里所耕种的则多为五谷杂粮等农作物。

田里的稻穗沉沉垂首,成片的金黄在风和日丽下舞浪,南雍的秋收时节已至,这时节很美啊,看出去的人物和景致彷佛皆镶着一层金粉薄辉,每一口呼吸都是暖的,即便是秋天,拂了满身的风温温凉凉,嗅不出半丝凛冽,更嗅不到那雪原圣山之巅的血腥味。

“咦,是逍遥酒铺的陶老板……陶老板,这刚过晌午的,妳又撂下酒铺子不管,出来四处遛达啦?”一名瘦小的老农刚在树下囫囵吃过午饭,歇了片刻,扛起竹篓子、提着镰刀才要继续劳作,却见自家的梯田边上有人漫步。

今儿个来帮忙收割农作物的几位村民闻声亦望了来。

一下子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桃夭眉尾淡扬,笑得轻松自若……噢,对了,她其实已不叫“桃夭”,如今的她有名有姓,姓“陶”,名“逍遥”,是南雍这一座不起眼的山村里的酒铺女老板。

这小山村虽不起眼,但村名取得挺威,叫“日月村”。

这会儿她还不及说话,另一名同样是庄稼人打扮的大叔已开口替她答话道:“酒铺里有大良子那个小掌柜看前顾后,陶老板自然乐得轻松啊。”

大叔口中的“大良子”名叫“陶硕良”,正是八个月前救了身受重伤又遭追杀的她的那个少年。

她赌了一把,结果赌赢了。

从北陵王庭出逃的那一夜,少年扶着她在错综复杂的暗巷中迂回前进,竟似熟门熟路,非常巧妙地避开每一批欲围剿她的人马,她最后被扶进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巷内民家,在用来储存米粮干货的地窖内待了几晚。

少年十分有心,地窖的石板地上早已铺妥厚厚毛毯,一旁还备上成套的软枕和厚被子,连裘衣也不缺,更有肉脯果脯和干粮清水,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好的。

她问他姓名,少年只说自个儿名叫“硕良”,是娘亲替他取的名字,他的阿娘是遭魔教教徒掳劫上山的女子,后来娘亲病逝没给他留下姓氏,他也不知自个儿的生父究竟是谁。

怎么看都能看出少年有些古怪之处,但遭重创亟需避祸疗伤的她少不得他的援手,至少她能清楚察觉他对她并无恶意,如此便好。

“你且随我姓吧,嗯……就姓『陶』,『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的『陶』,可好?”她在那当下已想好往哪儿撤走,若能顺利逃出生天,当然要有个能大大方方说出的姓名,方便世间行走、天地逍遥。

桃夭……陶逍遥——当时她脑子里很自然地浮现出自个儿的新名字,也乐意将捏造出来的姓氏与少年“共享”。

而就在众人皆以为杀手桃夭已逃出北陵之际,其实她正大隐隐于市,在北陵盛都的小巷民家中闭门疗伤,生活起居全交给少年照料。

一个月后,盛都中再无追捕她的人马,已恢复五成以上功力的她遂偕同少年往南方远走高飞,飞向一心向往的温暖国度。

……呃,老实说,不仅仅是温暖啊,这时节还有些秋老虎发威的炎热。

陶逍遥轻拭额角薄汗,对着树荫底下的村民们又一次露笑,温温和和道:“那是啊,酒铺里有我家大良守着自然安心,他忙他的,我自逍遥我的,如此才不负我逍遥酒铺的好名声啊,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略顿了顿,她想起陶硕良耳提面命交代过,以姊弟相称的两人既要安安稳稳地窝下来,那就得与当地村民们打好关系,融成同路人,遂又道:“咱们逍遥酒铺昨儿个进了隔壁杏花村的果子酒,我喝着还挺顺口,各位老伯大爷、大叔大哥以及婶子和大娘们,等今儿个农忙结束后就过来逍遥酒铺喝上几两吧,只要是咱们日月村的村民全数半价,每人还送上一大盘香瓜子吃。”

闻言,大树下的村民们纷纷咧嘴笑开、拊掌大乐,好几人已相约忙完农活后要上酒铺吃酒嗑瓜子。

陶逍遥与老农和大叔又聊了几句,甫转身欲走又被人喊住。

过来同她说话的矮壮农妇于大娘是日月村里的包打听,逍遥酒铺的那块地和小院子正是透过于大娘居中牵线,才能顺利从远住在兴城的前任屋主手中购得。

“陶老板还不知道吧?”于大娘挨近过来,语气神秘兮兮。

没头没尾的是要她知道什么?

陶逍遥轻眨了眨眼,从善如流问:“怎么了怎么了?”

村民们结束午休陆续起身上工,于大娘也没时间耽误,很快便道:“就是陶老板原先想一并买下的那一座屋宅,今儿个有人住进去了。说也奇怪,一直都是空着的,固定时候有人去打扫,那些负责打扫的人口风可紧了,这么多年来也没能探出丁点儿底细,突然就有人入住,妳说怪不怪?”

陶逍遥眉心微微蹙了蹙。

于大娘口中的那座屋宅就在逍遥酒铺的隔壁……嗯,准确来说,应该是两座小宅院背对着背紧邻,大门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酒铺的小后院与那座屋宅的后院仅隔着一道石墙,那道围墙筑得甚为牢固也甚高,但落在陶逍遥眼中根本是小菜一碟。

她之所以想把那座无人居住的屋宅一同买下,把两边打通成一大间,单纯是为了安自个儿的心,后来得知无法购得,她便数次翻过那道石墙探访里边,发现那座宅院的摆设颇为清雅,桌椅床榻等家具皆是上好材料,后院不仅花木扶疏还有个小桥流水的小小造景,十分有雅趣。

那宅子确实嗅不出人间烟火味儿,她推测主人家应该是住在大城里的富户,习惯城里繁华喧嚣,过不惯山村宁静悠闲的日子,就把屋子闲置了。

她确认无人居住,那无法买下便也罢了,但这会儿……怎有人搬进去了?

更严重的是她竟然未立即察觉,还得从旁人的口中才能得知!莫非在南国山村的生活太逍遥,把她对危险的敏锐度和防备心都磨软了?

就在她怔愣之际,于大娘忽地晃着脑袋瓜挨得更近,眨了眨眼且刻意压低嗓声笑道:“跟妳说呀,那可是个身形修长、模样挺俊俏的公子。”

陶逍遥也跟着眨眨眼,不明就里,“什么?”

“欸,就今儿个住进那座宅院的那人啊,是名年轻男子,他走下马车进大门那时,咱碰巧觑见了,虽仅瞧见侧脸却也能瞧出那人有张好皮相,年纪嘛……”于大娘上上下下打量起陶逍遥,很肯定地点点头。“年纪比陶老板大上几岁,如此男大女少,外貌同妳甚是匹配……”

话听到这儿,陶逍遥心头陡凛,颈后寒毛隐隐竖起。

果不其然,于大娘在略顿了顿后,眼底掠过亮光,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是说啊,陶老板至今大龄未嫁,若有意与那位俊俏公子爷结识,成就一段姻缘,咱很乐意替妳先上门探一探对方的家底和虚实,呵呵呵,就不知陶老板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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