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故人重逢,灯下把酒,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重播。
钰昊啊一声,急急拉过床头衣物往身上套,越慌越乱,找不著系带才发现衣裳穿反了。
往下扯衣服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动作。钰昊急什麼呢?
白石,想必是已经离去了吧?
风尘沧桑,偷换旧景。
钰昊记得他们那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江上渔歌,枝头鸟啼,他看书的时候,钰昊把头枕在他腿上,天上有几个彩纸的几筝,远远的悬在清澈的天空。
一刹那钰昊微笑著流泪。
白石是对的,他应该走,钰昊其实配不上他,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的人。
昨夜能够遇到他,见到他安好无忧,其实已经够了。
钰昊手一松,柔滑的衣料从指间簌簌滑走,委地无声。
屋裏没有旁人,钰昊四下裏看了一眼,只觉得茫然无措。
低头去捡衣裳,目光掠过枕边,忽然顿住了。
枕畔安静躺著一只异常精致的香袋,雪白的缎子上绣著两段云纹,袋口缀以明珠,隐隐的宝光流转,却不富丽张扬。
钰昊把香袋握起,拉开袋口,袋裏的东西滑出来落在钰昊手上,温凉光滑,坚硬晶莹,是一枚美玉雕琢的青菱花佩。钰昊握著那块玉佩,愣愣在榻上作声不得。
这个,怎麽会在这裏?
白石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钰昊熟悉的柔情,也找不著……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想起钰昊在雪中绝望模索找寻……
这个,怎麼会又回来了?
门帘被揭了起来,明亮的曝光透进屋裏,直照在床榻的边缘上。手中的美玉晶莹剔透。钰昊抬头看那走进来的人,他身形挺拔俊逸,含笑注视著钰昊。
阳光太亮,眼睛觉得酸酸的想流泪一般,急急低下头去。
白石柔声说:“醒了?”
钰昊点点头,不敢出声。声音裏压不住的颤抖,大约会将钰昊所有的心事尽数洩露给他吧。
他在床沿坐下,一手轻轻摩挲钰昊的头发:“你精元有损,是天天都在劳神麼?”
钰昊嗯一声:“也不是。”
“需好好调养才行。”
钰昊转过头去,衣袖很快的抹过脸颊:“他……二皇子呢?”
白石的手从发上移开,不轻不重按住钰昊握著玉的那只手:“他在问事。你只管好好调养体,不用急著赶路。”
钰昊正要说话,他轻轻拍抚钰昊的背:“你昨天心情激荡,竟然就晕了过去,可见平时耗到了什麼地步。”
“钰昊一贯是没事的……”
“越是不常病痛的人,身体裏有什麼热毒凉寒的全压著,一病起来反而更是厉害。”
钰昊只是觉得疲倦,并没有什麼大碍啊。
“好了,别想太多,朋友约钰昊同来琅州观看桃花汛潮,钰昊介绍他和你认识,他人品极好,你必然喜欢。”
他不再说这个问题,钰昊当然也不会苦苦纠缠,一笑说:“好。”
“你或许也听过他的名头,他姓意,名然,是二十年前江湖上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钰昊啊一声:“是,钰昊听过他,一代儒侠,名满天下,不过……”
白石说道:“钰昊和他相识,还有段奇妙的缘分呢。你先梳洗,钰昊等你。”
他唤过人来服侍钰昊,一笑而去。
这样淡然平和,温情款款的相处……
久违了啊。
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他总是有些抑抑寡欢,唇舌锋利。
而江南那一段时光……又著实太短暂了。
就算最後还是要天各一方的,但是,起码昨夜,今天,这些相处,细细的包好,藏起来,还够钰昊在以後想念。
意然?
白石这人惯常独行,能和此人结伴为友,可见他一定也是极不凡的人物了。
内侍过来替钰昊穿衣整带,钰昊对著铜镜正冠,正要把细簪别上,忽然想起一事,动作忽然僵住,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白石向来少言独身,这一次却这样意重的说起一个人……
莫不成……
他是白石……
现在喜欢的人麼?
意然,钰昊对他知之甚少。
以前陆续听说过的,只是一些零星碎事。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虽然不通武功,却令武林震动。一代儒侠意然,名满天下。
可惜後来遇到了魔教长老文苍别,两个人没有互知身份时便惺惺相惜,变故横生,纠缠……意然身败名裂,从此销声匿迹。
听说……似乎是身有残疾了。
钰昊定定神,挥手止住内侍要继续替钰昊打理仪容,稳稳的迈步向外走。
驿馆後侧的院落甚是幽静,一树桃花开得正灿烂著,蜂蝶嘤嘤,让人耳饬眼涩,大感松弛。
石桌上两人对坐,一人自然是白石,还有一人身著青衫,背向院门。
白石手执棋子轻敲棋秤,看钰昊来了,把棋盒一推:“来来,认识个朋友。”
那人坐著并不起身,只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钰昊轻揖一礼:“久仰意先生才名。”
他浅浅笑道:“然当之有愧,早年所学已经尽忘,才学二字,再不要提。”
擡头看清楚他的脸,钰昊胸口猛的一窒,如被巨锤击中,呼吸都停了。
那人半边脸上有浅浅的印痕,纵横交错,但鼻梁挺拔,唇薄眉长,没被头发遮住的眼晴温和柔亮,另半边脸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飘逸卓绝,钰昊费了全身之力,才克制住自己叫出声来的冲动。
这人竟然与白石长得如此相像。去了疤痕,忽略年纪,真是可以乱真。
意然说道:“你们慢聊,钰昊去瞧会儿书。”
他有股洒月兑淡泊的气度,与白石有些相同,却也大不相同。
钰昊道:“先生请自便。”
看他缓步进屋,白石道:“坐下吧。”
钰昊点点头,坐在刚才意然坐的位置上。石凳上犹有余温,恰如那个人给人的感觉。
温暖,淡然。
“你和意先生肯定是莫逆之交了。”钰昊说:“真巧,你们相貌也很象,是不是……”
他知道钰昊要说什么,笑着把话截了:“不是,他们并不沾亲带故。”
说了几句话,安全太平的话题。天气,行程,说起昨天尝了桃花饼桃花鱼。
这样不着边际的聊着天,心象浸在半天云里,不上不下,不冷不热。
说不上难受,但也并不是愉悦。
不知道怎么说到意然。
他也是属于安全话题的范围。
“意先生似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还到处走么?”
“他么?”白石似笑非笑:“他是被逼无奈。收了个徒弟,教养得太尽心尽力了,小孩儿人大心大,一头女敕牛哭着喊着非要吃他这棵老草。他吓得落荒而逃,正和钰昊遇上。”
钰昊低头一笑。
好象……记忆中那个口舌极不饶人的白石,还在原来的那地方。
“嗯,意先生人品不凡,可能……”钰昊毕竟不熟,说了一半没有接下去。
“钰昊也人品不凡,怎么没见有人追着赶着钰昊呢?难道是因为钰昊还不够他那么老?”
钰昊心跳乱了一拍,喝口茶,没说话。
“两个人说什么?”声音由远而近。钰昊回头看到二皇子,他穿了件宝蓝的袍子,笑容似乎用水洗过,澄净无圬。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放松闲适。心里只觉得奇怪,又有些不自在。
看看白石,再看看二皇子。
似乎,三个人,在昨夜之前,并没有在一起,正正式式照过面,说过话。
只觉得不协调。艳阳当头,人如玉璧,却总觉得……不协调。
你看钰昊看你,你又看他他又看钰昊。
觉得迷惑。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白石他来什么?
在钰昊以为,已经可以慢慢淡忘过去的时候,他又忽然出现,白衣飘举,凌水而来。
白石,你为什么而来?
过去的,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钰昊以为钰昊再也见不到你,再也等不回,一切都不值得再去恋栈……
“你心中,到底爱着是谁?若是只钰昊一个,他们立即便走,他二皇子生也好死也好,大留朝盛也罢衰也罢,和他们两个再没有什么关系……”
知道错的是钰昊,也知道白石不会原谅。
再也没有奢望过,可以和他重遇,这样在阳光下,如常的交谈。
在心中窃想过的情景,最深的梦境,一切突然拥到眼前,却半分喜悦也无,心中悲酸难禁,只觉得苍凉。
人还未老。
原来,情已经老了。桃花已落,逝水无边。
中午的时候起程,叫钰昊想不通的是,二皇子邀请白石和意然同他们一起上路。
接下去一段全是山路,弃车上马,在密林里穿行。在最前头开道的侍卫很伶俐,斜枝横杆都削了去,马蹄踏着一路的女敕枝绿叶前进,让钰昊有种心虚的罪恶感。
这种感觉来的奇怪,但钰昊知道绝对不是因为破坏绿化而生的心虚。
二皇子走在前头,白石跟在钰昊的后面。
这让钰昊没来由的觉得古怪。
昨天如果告诉钰昊,他们三个人会这样走在同一条路上,杀了钰昊也不会信的。
白石遇到什么事了吗?
以前他的性格多么坚厉,甚至连不再相见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现在却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