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亮看他有恃无恐地耍弄自己,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扭断他的脖子。这时候肖大爷在一旁对他说:“小何,有话慢慢说,今天说不明白以后还有机会,谁也不会马上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肖大爷的话说得平平淡淡却提醒了何天亮。理智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动武对方三个人,他也不见得能对付得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现在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找冯美荣就是想找到我女儿看看她就满足了,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说这几句话他用全身的力气使语气显得平和,但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他的话音颤抖得像寒风里残留在枝上的树叶。
白国光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说:“这么多年没有见面,看样子你在牢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长进,你要想知道冯美荣的下落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却没有那个义务告诉你。现在是商品经济,咱们也按商品经济的法则办事,等价交换,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何天亮问:“什么条件?”
白国光对肉杠说:“你给他说说我的条件。”
肉杠说:“不管你干什么,不能在本市干,你要是不离开本市,啥也别想干成,这就是条件。”
“到我家闹事的就是你了?”何天亮想起了家里顶棚上面的红字,问了他一声。肉杠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默认了。
“给我干活的旅馆打电话的也是你了?”
肉杠满不在乎地说:“那倒不是我,盯着你的不止我一个人,有些事我不出面也有人去办。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明白,你虽然出来了,在这个城市里也没有你的摊位,再赖着连皮鞋你也擦不成了。”
何天亮知道他们干的一切都是白国光指使的,跟他们也没道理可讲,今天弄清楚自己出来以后遇到的一桩桩怪事都是他们搞的鬼,心里反而轻松了,就像一直被蒙着的眼睛突然没了眼罩,啥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再理会肉杠,问白国光:“如果我不离开这座城市呢?”
“那就一切免谈,我祝你万事如意,早日合家团圆。”
“你不滚出这座城市也别想过安生日子。”另一个壮汉在一旁帮腔,说着伸脚踢倒了何天亮的鞋架子。
何天亮笑了笑说:“你难道就这么大点本事,只能给人当条狗吗?”
那人扑上来要动手,却让肉杠拦住了:“算了,跟一个擦皮鞋的较什么劲。”
白国光说:“既然你不同意我的条件,咱们的生意是做不成了,那就后会有期吧。”
见他就要离去,何天亮拽住了他的腕子:“等等。”
“干吗?答应了?”白国光终究心有余悸,虽然有两个保镖,嘴上还硬,却下意识地往后退缩着,要甩月兑何天亮的手。保镖也凑了上来说,“干吗?找麻烦是不是?”
何天亮说:“我黑天半夜出来不是学雷锋,擦了皮鞋不给钱就想走吗?我跟你没那份交情。”
白国光微微一怔,掏出一张钞票看也不看就给了何天亮。何天亮见是一张十元的,就又拉住了他:“等等,我给你找钱。”白国光被他拉着十分不耐,甩不月兑却也无可奈何,那两个保镖见这种情况软也不是硬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何天亮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找出七块钱的零票,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给了白国光:“擦鞋两块,打蜡一块,一共三块,找你七块。”
白过光接过钱,胡乱朝裤兜里一塞,恼恨交加地瞪了何天亮一眼转身就走。何天亮说:“有空再来。”
白国光走了,三个人在路灯下映出的影子歪歪斜斜。何天亮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心如刀绞,浑身上下像是被剔去了骨头,颓然坐在小木凳上。他觉得胸腔里如同有一团火在燃烧在膨胀在爆裂,似乎空气已经全部消失,他几乎窒息致死。他仰起头来朝黑沉沉厚重如山的夜空大声号叫着:“嗷……”凄厉的号叫声在夜空里久久回荡,他感到自己虽然生活在人群中,实际上却和深山老林里孤独的狼没有什么区别。
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肖大爷惊诧地问:“小伙子,你怎么了?”
何天亮呼啸一阵觉得胸膛里顺畅了些许,但精神委靡情绪低落,什么也不想说,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发呆。
肖大爷又追问:“小伙子你到底怎么了?刚才那几个人是谁?”
何天亮对着棋盘沉默不语,机械地挪动了一步马。
“你的马怎么走起田来了?算了,不下了,我看你也没有心情。”肖大爷码乱棋局,开始把棋子往布袋里装。
“刚才那人是谁?”肖大爷收拾好棋子,却不走,似乎要从从容容跟何天亮聊一聊。
灯光下肖大爷清癯的脸慈祥恳切,两眼流露出来的同情关怀让他忍不住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倾诉出来。
“肖大爷,”何天亮问道,“你说说这世上人跟人之间最深的仇恨是什么?”
肖大爷沉吟片刻,说:“过去说是阶级仇民族恨,可是现在已经消灭了阶级,又讲究民族团结,按咱们中国老百姓的传统来说,最难化解的深仇大恨莫过于杀父、夺妻、灭子吧。”
何天亮说:“刚才那人是我原来单位的党委副书记,因为他我蹲了八年监狱,至今我连我亲生女儿都找不着。”接着,何天亮把他与冯美荣、白国光三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对肖大爷讲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