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耳边一片嗡嗡作响,只觉这混小子的牙齿好白,就像放太阳底下的上等白脂玉,阳光一照,耀的人都睁不开眼……
金凌一步步往后退,刚才满肚子的开心,满肚子的兴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不,应该是一只原本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无数梨花针凌空刺破,然后肉眼都可以看到这个球,在一瞬间内全跑了气儿,还能听到很悲壮的泄气声……
她能很清楚的听着自己的高兴劲儿,泄了个精光砍。
什么叫言多必有失?
为什么大人物喜欢“摆酷”装沉默?
金凌记起来了,母亲的手札上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沉默是金——以前不懂个中味儿,现在明白了,那绝对是至理名言:它有力的在告诫世人,做人一定要谨言谨行,才能做一个无法让人抓到把柄的“人精”,那可是做人的“精髓”玩。
此时此刻,她除了惊愕之外,更多的是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乱说话的下场是什么啊?
就是作茧自缚,就是平添麻烦,就是拿起铁板砸自己的脑袋。
瞪着眼前这双不怀好意的脸孔,俊的眉耸得老高,明亮的剑眸布满似惊怪、似恼火、又似喜悦的神色,那么繁复,在他眼底反反复复的起落,金凌的脑子里也是一片轰隆隆的乱。
***
拉开记忆的帷幕,似有个甜美的声音在山清水秀的天空底下回响:
“什么?你叫虎头?”
“嗯哼!”
“虎头虎脑那词儿里的虎头?”
“嗯哼!”
“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有人恼羞成怒!
“哈哈哈,难道不好笑吗?我怎么一听这名字就会联想到憨憨傻傻的呆头鹅……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这么难听,这么搞笑……谁家的老爹这么没文化,居然给自己的小儿取了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儿……白白糟踏了这张漂亮的脸孔……”
“臭丫头,你讨打是不是?”
有人黑脸!
“干嘛?想打架?男生打女生?丢不丢人啊?喂,你摆什么臭脸……喂,别跑啊你……喂,这么经不起别人批评……我娘教过我的,谦受益,满招损……对你提议见,那是本姑娘看得起你……哎呀……你别突然跑着跑着,就蹦出来吓人,吓死了我,你赔不起!”
有个身着锦衣的俊美少年,去而折回,自紫芜草丛内探出头来,一边白眼,一边跳脚:
“闭嘴……你这小妮子怎么这么聒躁……虎,乃是山中之王,虎头,那可是老虎里面的首领……这么威武强大,哪里土里土气了……没见识的蠢丫头……”
一个衣裳邋遢的小丫头,在清澈的小河边,放肆的哈哈大笑,做着鬼脸,晃着脑袋,满头乱糟糟的头发在风里飘扬,直叫:
“土死了就土死了,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歪理……不如改改吧……改个威风一点吧……我给你改……嗯,单名一个‘奕’字如何……‘奕’有光明美好之意,你长的这么好看,很配这个名字啊……”
“闭嘴闭嘴,一个小乞儿,怎配给我取名……”
“我才不是小乞儿呢……我家很有钱的……我读过很多书……不过我现在跟家人走散了,我可以勉为其难,暂时跟你混几天,可以教教你何为贵族?我跟你说,作为一个贵族,首先得有一个好名字……你那名字,真是土……喂,不许丢下我……”
后来,名字并没有改,那个少年一心想把她当垃圾一样丢掉,她就像苍蝇一般缠上。最后缠烦了,他只能答应带她一起上路。
那一晚,他带流浪了几天的她第一次入住客栈,让人备浴汤,给她新衣裳。
当她洗去一身泥尘,穿上男孩子的衣裳,风度翩然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惊艳的瞪直了眼,啧啧怪叫:“原来沙砾里当真能淘得出金子来!”
***
是的,她的世界里,除了燕熙,还有过一个男孩子曾在她心里留过那么一个浅浅的印记,就是这个名叫“虎头”的少年。
会记得他,是因为这个少年长的很像燕熙哥哥,若非她知道燕熙是燕伯伯的独子,她真的很怀疑这是玲珑姨娘一不小心遗落在外的孩子。
虎头和燕熙,长的极为神似,一样的俊美无俦,一样的风骨绝代。
不同的是,燕熙哥哥是爹娘一手教出来,他的心智和才华,以父亲的话来说:足可为皇为帝。他自小一身正气,赏罚分明,天生的尊贵,养成了他不怒而威的气度——并且完全继承了父亲的胸襟和胆魄。
至是这个虎头,满身吊二郎当,邪里邪气,什么“坏心眼”的事都能干得出来,什么嗖主意都能想得出来,放任无忌。
这两人,性格一正一邪。
燕熙心怀天下,凡事以大局为重,虎头放性不羁,凡事任凭心头喜好。
燕熙会教她训她,用心宠她,虎头会骂她唬她,玩的时候,不忘带上她一起“闯祸”——比如:一起去逛青楼,燕熙决不可能带她去那种地方,他那种高洁的人,也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虽然她与虎头相处的时日不足一月,可那不拘放纵的性情,当真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致令事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这个名字,记得这个和她有过一段不一样经历的少年。
***
“你你你……你是虎头?”
长大后的虎头是这个模样的吗?
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孩子也能变了模样?
椭圆微尖的面孔,麦色的肌肤,高挺的唇梁,有棱有角的唇……
金凌咬着下唇,如果手可以动,真想狠狠拍拍自己的额头,大叹一声,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
十三年前,她缠过他,是为了不至于饿肚子,顺道看他不顺眼,还给他下一剂猛药,无他,就是想掐掉他的桃花,不喜欢看他顶着一张“燕熙”哥哥的脸孔,在外头招蜂引蝶,肆意的破坏“燕熙”哥哥在她心目的良好形象——她的燕熙哥哥,那是天底下最最最最优秀的少年公子。
时隔这么多年,当年很多事都已经模糊不清,但金凌记得,当时虎头发疹的时候,恼的是恨不能把她劈成两半。可她倔着脾气把自己藏起来,恁是让也受了三天三夜的折磨,就是为了让他多吃一些苦头,逼他不得不收敛.
三天后,痒疹消退,他挟着十万分怒气跑来找她算账,却看到有大批训练有素的不明人马欲将她擒拿。他自认倒霉,收起满肚恼火,带着她东躲西藏大逃亡,忘了责备她,也不曾弃她不顾,而是选择了与她生死与共。
在失去家人保护的那些日子里,是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守护了她的平安,代替了燕熙哥哥,担负着照看她的责任。在外躲避神秘追堵时,她肩骨上曾受过严重刀伤,是他给她上的药,她伤口感染发高烧,是他彻夜守着,她口渴,是他半夜敲开冰河,给她取水,她肚子饿,也是他去打山鸡给他熬汤……
他说捡到她,是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他说,等她养好伤,他们就此各奔东西,从此再不管她死活……凶巴巴的样子很可怕,事实上呢,他心地挺善良。
结果,她的伤没有好,燕熙哥哥就带着随身侍卫找来了。她终于不必再去缠他,欢天喜地的腻在燕熙哥哥怀里又哭又笑又亲又闹又叫的,而他,满身脏兮兮,一脸灰不溜秋的站在边上,怪怪的瞪着他们,就好像才用顺手的玩具被人突然抢了去……
她想把虎头介绍给燕熙哥哥认识,虎头悻悻的一甩头,一去不回,就好像自己是他挥之不去的恶梦,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当时,她真的很受伤,自己如此人见人爱,这人怎么就如此讨厌她?
那日一别,他们就再没有见面。
后来,她和燕熙哥哥及一干随侍高手中了埋伏,落入了某个神秘人的手上。
后来,玲珑姨娘带了一帮素未平生的西秦高手来救他们出去。
后来,不知何故,玲珑姨娘趁夜叫醒她与燕熙开始大逃亡。
后来,江河之上,急风怒浪里,他们的船,起火,沉陷……
那是一个很可怕的记忆。
在那样一个冰冷的冬天,燕熙哥哥想带着她在汹涌的江水里挣扎,北风呼啸的夜色里,他们在死亡线上徘徊,一阵高过一阵的冰冷浪花将他们吞没,嘴里倒灌着骇人的江水,鼻子里呼吸不到足够的空气。
在姑丈撑着小舟找到他们的时候,她已没有力气撑下去,小小的身子止不住的往下沉,一并将燕熙哥哥拖下去。燕熙拼尽一切,将她顶出江面,令姑丈得以救她,自己却因为精疲力竭,被冷不伶仃打过来的浪花卷走。
后来,任凭她何哭闹,姑丈恁是不肯再在这样一个他们的权势无法施展的异域里冒险下去。在她身体内的毒有所清除以后,只留少部人继续寻找燕熙和玲珑姨娘,自己则毅然带着百余精锐部属回去九华。
龙苍近一年的飘泊生涯,成了她记忆里永远挥之不去的痛。
这一年,她失去了把自己当亲生女儿来疼惜的玲珑姨娘,这一年,朝夕相处近六年的青梅竹马被她遗落在了异国他乡。
回国以后,父亲曾派出无数人马,辗转万里,不死心的寻找。
没有音讯,他们沉入大海的砂粒,消失的无影无踪。
父亲为了安抚她,故意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燕熙被世外高人救走了,十二年后,他就会回来娶我家小凌子……小凌子要做的是:学做一个出色的继承人,成为小熙眼里的骄傲……”
十年时间,她磨练自己成材,十年之后,她终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跑到这片异族的土地上大放异彩。
这十年,她偶尔会想到当年那个虎头,三年前,她来到这里时,也曾想过,有没有那样一种机缘,再次遇见这个与自己有恩的少年。
居然真的遇上,在这样一种奇怪的境遇中再度相逢,不光撞破了她的秘密,还在那里一径的沾她便宜?
十三年前,是她缠他,十三年后,换他来缠自己?
这是不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
***
金凌一副想哭的表情瞪着这个想将她生吞活剥的男子,怎么也没办法把他和当年的虎头融为一体。
不过,这表情倒是有点像,当年他病发了三天三夜后找到她时就这模样。
“如假包换!”
龙奕眯着眼,薄唇狠狠斜翘,勾出四个字。
她眨了眨,已被逼靠到了墙角,无力抗拒他的咄咄相逼。那种严厉的模样,很有燕熙哥哥的气势——燕熙哥哥不会记恨与她,只有虎头才会记恨。
嗯,貌似她刚刚还咬了她一口,踹他一脚哦……
完了,这新仇加“旧恨”——令金凌想到了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后脑勺贴到了冰冷的墙面上,脑筋直转:“我……不信,拿出证据来!”
说这话时,底气很不足,但看边上程三娘那又惊又喜又好玩的神色,就能说明他的身份假不了,可她还是固执的讨证据:
“没证据,谁信你会是如假包换的那个谁谁谁……”
眨巴眨巴闪闪发亮的美眸,这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和当年她不屈不挠的缠他,完全是一个德性。
****
这个孩子还是跟十三年前一样的争强好胜!
程三娘看着面前这一对较上劲的人儿,不觉笑出声来——十三年前,他们就终日这样闹在一起的,这十三年没见,才相认,又又扛上了,果然真是应了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掩着朱唇,直摇低笑,莲步轻移,过去:
“姑娘,他还真是当年那个俊虎子呢……咦,真是奇了怪了,虎头当年说你死了啊,他还伤心的大哭过一场呢?怎么又活过来了?来来来,我看看,我看看,姑娘,你真是当年的琬儿啊……呃……”
人家龙奕不让她看,铁臂一挥,将她赶开,双手一并按到了墙上,将只穿单衣的小姑娘,霸道的控制在自己的臂湾底下。
对了,提这事,他就来气,当年明明不是死了么?骗了他生平第一票眼泪,如今居然还敢完好无损的出现在面前,无所顾忌的招摇撞骗?龙奕眯着闪闪发亮的眼,但觉得肚肠内有股奇怪的情绪在上窜下跳,无法宣泄:.
“居然还敢跟我要证据?居然还敢犟嘴?这世上,除了我,还有那么倒霉,平白养了一头倒咬一口的白眼狼在身边祸害自己?臭丫头,十三年前,你在我身上下药,害我得了这么多年的怪病医不了,十三年后,你全没有一点点悔过的迹向,冲我大呼小叫也就罢了,还把我从床上踢下来,咬得我伤痕累累,你自己说,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仇,连本带利,咱们怎么解决……”
举着受伤流血、烙着她可爱牙齿印的大手让她自己看,这是铁证啊——
金凌闭嘴不说话,心里直打鼓,一个劲儿的盘算怎么逃过这一劫——十三年前的老账,还连本带利?
他的个子很高,足足高她一个头,他很壮,一个拳头下来,就可以把她打成“胖子”。
在这种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单凭一双腿,打,肯定打不过他,想要逃,第一,衣衫不整,第二,不像她的风格,第三,即便逃走了,这家伙也能找到他——这家伙比十三年前难搞多了。
只能拼命眨眼睛,前前后后再想想,又觉得倍有趣——嗯,只能说,她与他,真的挺有缘,不觉哧的笑出来。
“还敢笑!”
龙奕吼了一句,被她这皮皮的笑,笑的眼皮突突直跳,小心肝砰砰砰乱撞——不太好看的一张小脸,却能时不时露出几分当年的淘气劲儿——那些微带疼痛的记忆,那些本以为永生会引为遗憾的点点滴滴,全被勾了出来。
金凌立即噤声,盯着这张绷紧的脸皮,很俊啊,细细的看,还真有点“燕熙”哥哥小时候的影子……
“为什么不能笑?很有意思不是?我一直在想,这次出来,不知道有没有缘分再遇上你,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名堂……龙域少主?真是了不起啊……这么有身份……当年可没听说你这么有来头……”
满口的不可思议,一点也不严肃,难道想转移她的视线不是?
“别跟我打哈哈……说重点,说,准备怎样补偿我的损失!”
他瞪着,好像她犯的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她斜眼睨着,嫣红的小嘴一撇,发现他和十三年前一样小气,他真的是传说中的龙域少主?
传说中的龙奕,十三岁带人灭了江湖上闻风丧胆的煞龙盟,从而名扬天下,成为天下第一公子。
传说中的龙奕,十五岁时,廉价购得沧商五万石粮草,用以接济受战火困扰的无辜百姓。
传说中的龙奕,十七岁时整顿龙域,先斩后奏,杀了上千贪官污吏,差点令龙域生出内乱,气得域主重病一场。而他因祸得福,得了百姓交口皆赞,赢了美名,后来,龙域官风肃然一清,现出盛世之迹……
传说中的龙奕,潇洒不羁,不爱束缚,终年在江湖之上流浪,为人豪迈,出手阔绰大方……
传说,果然只是传说……
哪有一个男子大丈夫嘴里一径念着十几年前那么一桩“不足为提”的小事不放的。
金凌眨眨眼,扮无辜,慢吞吞的道:
“如果说你想跟我翻十三年前的账,那是你活该,至于刚才那一口那一脚,我自问咬的问心无愧,踢的理直气壮。虎头,男女有别你懂不懂,救人不图报你懂不懂,身为一个男子汉,应该光明磊落,你懂不懂——你……”
她还有好多话要说,只要想到他刚才那坏心眼的的模样儿,以她刚烈脾气,受得了才怪……
没能一口气数落完。
这个男人没有辩驳一句,俊气的眸深深凝在她脸上,修长的手指暧昧的落到了她的发上,轻轻一抚,这举动有点……暧昧!
金凌的心弦莫名的一跳,正想躲,却被他猛的就一把抱住!
很有力的一个拥抱,紧紧的将她细腰箍住,那么突然,那么的让人防不胜备,满怀的紫芜草的清香扑鼻而来!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体香,比如母亲爱极了莲花,入浴必以莲香下水;燕熙哥哥身上也有一股好闻的薄荷香,那同时也是父亲最最喜欢的味道,而这个叫龙奕的男子,他的身上也有一种闻上去很舒服的气息,那是紫芜草的清气。
从不曾被人如此深深的抱过——
她记得,十三年前,她爱腻他,野蛮的霸占他,想知道抱他的感觉和抱燕熙哥哥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但是,那是小时候。现在的她,是不排斥他身上的味道,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乐意被他抱!
“臭丫头,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声音有点走调,似乎在颤栗,闷闷的,透着一股压抑的欣喜,这一刻,他完全不计较那些旧账……
连龙奕自己的也不敢相信嘴巴里怎会冒出这么一句,明明想把这可恶的丫头狠狠扁上一顿,明明又惊又气又火大,有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结果却把她深抱——空落落的怀抱因为她而被塞满,空落落的心,流溢着一汩汩奇怪而柔软的情绪。
他辩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知道抱着她,会热血沸腾,会飘飘欲仙——他从没有过这种体验。
从小到大,他从不知道重新拥有某样失去的东西,是如此的让人欣喜若狂。
***
龙奕真动情了,金凌被强抱了,猜猜接下来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嘿,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