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一早,我已是每走一步的微微震动都能带来背部的疼痛。朱铭铭陪我来到医院,挂了发热门诊,抽了血,照了胸片。医生说:“你这个应该是有胸腔积水,你一会先输点液,明天来挂个呼吸内科的号,再好好看看吧。”
这天夜里,更是痛苦的煎熬,在床上从坐姿变成卧姿的过程中,胸前会像无数针刺般得剧痛。两侧肩胛骨被软硬适中的床铺各的疼痛难忍,不能长时间平躺。我只好半夜3点多转移到沙发上去睡觉,躺在柔弱的沙发垫上,才勉强可以入睡。
周一,朱铭铭要上班,父亲带我来到医院。我挂了7块钱的专家号,是个副主任医师,姓陈。陈主任把我的胸片挂在灯箱上看了看:“你住院吧,得把胸水抽出来,要不烧退不了。”我说:“行。”
他给我开了张住院单,告诉我:“你去六层呼吸内科,找苏大夫。”
我拿起单子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小字:苏岩。我当时就觉得怎么好像有印象似的。
好不容易等到电梯,来到六层,穿过厚重的大铁门。来到呼吸内科的病房,找到医师办公室。几个大夫正在电脑前打字,我问了一声:“您好,我找苏大夫。”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医师站起来,声音很细:“我就是。”
有人说所有的女孩都是美丽的,这未免言过其实。倒不如说,所有的女孩眼睛都是传神的。
眼前这个女孩子,带着口罩,所以我能看到的,只有那一双如星的明眸。
我看看她的胸卡,上面是一个留着披肩卷发的小姑娘。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她,非典那年的洋女圭女圭,我的管床大夫。
当年的记忆涌上心头。是医护人员紧张忙碌的身影,和窗外烈阳下高大的白杨树。非典期间我不幸因病入院,虽然一周左右病就好了,可还是被隔离了一个多月。期间主要负责我的大夫就是苏医生和一位姓毛的年轻男医生。
她竟还如初见那一年的神采。蛾眉如画,纤细而浓密,半月弯似的一双眼睛,温润娟秀、朦胧柔和。只是发型大不同了。如今的她剪短了头发,在脑后用发卡夹住,发卡后面的头发只有一寸多长,很可爱的翘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扇面。
我说:“苏大夫,您还记得我么?我非典那年住院就是您给我看的。”
她一怔:“啊?那您当年是得非典了么?”
这位穿白衣的天使,我依稀记得当年那个折磨人的岁月里,她跑来跑去的娇小身影。她现在却对我完全没有了印象。我尴尬的笑笑:“那到没有,我得的是很典型的那种肺炎。”
“哦,那就好。”她眼角轻轻的眯了眯:“那您这回怎么了?”
我把胸片递给她:“陈主任说我有胸腔积液。”
她举起片子对着阳光看了看,阳光下她卷曲的睫毛被镀上一层暖暖的光圈:“呦,还挺多呢,那您今天就住院吧,正好有床。”
我看看父亲,他说:“那行吧,下午我再把东西给你拿过来。”
我被分到9号床,在一个三人间里。过了一会,有小护士过来,自我介绍说叫于月虹,问了我身体状况、病史和职业等。一会又来个小大夫,说姓吴,把刚才小护士问的又问一遍。过了一会,吴大夫给我拿来一张单子,叫我下午去做B超胸水定位。
中午吃过饭。我去做了胸片和B超。B超大夫在我的后背两侧各用笔点了一个点。我拿着报告单找到苏大夫。
她看了看单子:“右侧多,今天先抽右侧吧。”我说好。
她让吴大夫准备好手术用具,推着一个小铁车,准备出发。呼吸内科病房的入口有一扇大铁门,对面是同样有一扇大铁门的胸内科。两科之间有一个空场,空场的窗外是医院里曲径通幽山石轩逸,楼台轩榭错落有致的古典花园,花园的再远处是一所大学的操场。下午金色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地面上,被病痛折磨的心情也升起一丝难得的暖意。空场的前面是通向电梯的走廊,走廊的两边靠近胸外科的一侧是医生会议室,另一侧有一个放着巨大的试管柜的小黑屋,它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字:处置室。
我就被苏大夫带到处置室里处置。她让我面向靠背坐到一把椅子上。手扶靠背坐直。面对着一扇窗子,窗外是住院楼的天井,天井里传来阵阵狂风呼啸的声音。我有点心慌,为了缓解紧张我问她:“毛大夫还在科里么?”
她好像是楞了几秒钟的神儿,之后才告诉我:“哦他啊,他本来就不是我们科的。非典那时候所有医生都一起工作。不过他现在去美国了。”
我说:“哦。”再想找点话题,可是注意力却总是凝聚在背后,导致思绪运转不畅。
她撩起我的上衣,用胶带粘住。然后在我背后两跟肋骨之间按了按,我感到她的手指纤细而有力,指尖稍微有一点点凉。她用海绵沾了碘伏给我消毒。之后说:“打一针麻药啊。”
细细的针头刺穿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她用很小的声音问我:“疼吗?”我感到她的声音就贴在我的耳畔,像是一条柔软的丝巾在耳边滑过。我说:“不疼。”突然后背传来一阵尖锐的胀痛,过了两秒,她又问我:“疼吗?”这次声音更轻了。我说:“现在不疼了,刚才疼了一下。”她说:“我给你多推点麻药啊,疼说一声。”之后又是一阵疼痛。等疼痛散去,又听到她的问询:“疼么?”我心想,怎么问的总是慢半拍呢……不过她柔柔的声音到是让人很有一种被关怀的错觉。苏医生的声音相当特别,有北京女孩特有的腔调,还蕴涵着台湾腔细腻的尾音,而且她的鼻音比较重,听起来甜腻腻的。
我还在琢磨她的腔调,只听她对吴大夫说:“出来了,换大的注射器吧,你抽吧,慢一点加负压。”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感觉还好,没有想象中的疼。苏大夫又说:“疼的话说一声啊。”我倒没觉得疼,只是过了一会,渐渐感觉不大对劲,眼前逐渐变暗,有一种中暑般的感觉,我说:“苏大夫,我有点晕。”
她语调变得比平时急促:“啊,那别抽了。”
我心说别啊,现在停止,那明天不是还得挨一针么,赶紧又说:“其实也不是太晕,要不再看看吧。”
“那不行,再抽你会晕倒的。”说着她拔出了我背后的针头,然后问我:“还晕么?”我说:“好点了。”
这时候,她把双手轻轻的放在了我双侧的肩胛骨上,我几乎感觉不出这双手的温度和力量。但我能感觉到她希望安慰我。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在我的感官世界里,只剩下来自那一双手的抚慰。
无法可修饰的一双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
过了几秒钟,她帮我放下上衣:“好了,去休息一下吧,第一次抽都很容易出现胸膜反应,没事的啊。”说完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她问吴大夫抽出来多少,吴大夫说:“有50吧。”她说:“那拿去做个培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