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微动,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只是从容地低着头,风卷起了衣摆,她连着睫毛都未曾动一下。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她来,是因为这个。
丝帕滑过手面,我轻扯着,忽然缓缓地笑了。上前虚扶了她一把,笑言:“姑姑愿来,那是本宫的荣幸。”
她垂下眼睑:“聪明如娘娘,亦是奴婢的荣幸。”
我轻笑不语。
芳涵也是聪明之人,这样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留她在身边,我自不会担心。她当初试探我,不过是在确定我是否有这个资格来让她效忠。那么如今的她,早已经确定无疑了。
转身坐了,朝她道:“姑姑也坐吧。”
她却跟过来,恭敬地立于我的身侧,轻言:“娘娘,奴婢终究是奴婢,是不能逾越了身份的。也请娘娘记住,关系再特殊的人,也要保持着距离。”
彻底放了心,很好啊,无论何时她的头脑都清晰如初。
如今我是主,她是仆,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能越过了这道沟。宫里头,想大做文章之人,实在太多了,小心使得万年船。
她娴熟地为我倒了茶,递过来道:“娘娘累了半日了,喝口茶解解乏。”
接过来,低头浅饮一口,我笑道:“本宫还要谢谢姑姑,若没有姑姑暗中帮忙,哪有本宫的今天?”
她的眸中慢慢染起笑意,却是柔和的颜色,漾漾的,平静如湖。声音淡淡的:“奴婢不过举手之劳,却是因娘娘机智过人,才有娘娘的今日。”
她不居功,一字一句说得淡然。
不过,却都是肯定了我心中的猜测。
在泫然阁时,那上等的药膏就她送的。还有那晚千绯欲拿针板教训我的时候,舒贵嫔突然驾到,也与她有关。
原本只是推测,却都在她今日过景泰宫来之时,终于肯定下来。
她只是给了我一次机会。而我,全都抓住了,并且恰到好处。也许令她和我都惊讶的,只是皇上会如此快就给我封了妃吧?
隔了会儿,芳涵又浅声道:“晚凉与朝晨是奴婢精心为娘娘挑选的宫婢,娘娘大可放心用。”
这回,我倒真是有些惊讶。
怪不得如此机灵,原来都是经她芳涵教过的宫婢。轻轻一笑,自顾自轻呷了一口茶水,轻将茶杯搁在一旁,扶了她的手起身,朝外头走去。
天气是真的好冷啊,阴冷的风吹上来,有点刺骨的寒。墙头、屋檐边挂下的冰条还未化,望过去,晶莹剔透。
芳涵走在我身侧,好半晌,才开口道:“娘娘的心智与勇气实叫奴婢佩服。”
我不答话,只莞尔一笑。
有句话便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答应要她留下来,便不会有所怀疑。那么,包括晚凉与朝晨,都不会再怀疑。很奇怪啊,对着芳涵有种特别的感觉,好似,苏暮寒……
心下一动,想起当日在寺庙里承诺过他的话,若然有朝一日我能得皇上垂青,定请宫里最好的太医为他诊治。
先生,那一日,必不会远了。
梓儿,不会食言。
“娘娘!”晚凉跑过来,将手里的暖炉塞给我,“外头好冷啊,娘娘快些捧着,千万别冻坏了。”她边说着,边瞧了我身边的芳涵一眼,嘴角微笑。
我接过暖炉,笑着点了点头。
午时,在景泰宫用了膳。听宫人们说夏侯子衿去了姚淑仪的储良宫。我淡淡一笑,本就不指望他会过景泰宫来。
大约未时不到,居然凭空下起雪来了。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漫天起舞的景致美极了!极短的时间,望出去,到处是白皑皑的一片了。
枝头上压的雪顷刻便重了起来,哗啦一下,全落于地上,摔成雪末。绽开的雪珠子宛若盛开的雪莲花,冰清玉洁。
我正站在窗前欣赏着美景,却见祥和匆忙跑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跪下道:“娘娘,舒贵嫔求见。”
嘴角牵笑,天晴的时候不急着来,下这么大的雪倒是来了。她还真是有诚意。
“去请。”我转了身,朝芳涵瞧了一眼,她脸上的神色未见惊讶,只过来,跟在我的身边与我一道过正殿去。
我与舒贵嫔的恩怨,她最是了解了。
才过了正殿去,远远地便瞧见舒贵嫔端坐在椅子上。今日的她身着一袭酱紫色的宫装,虽入了内室,披在身上的裘貉却没有解开。见我过去,她忙起了身,朝我福身道:“嫔妾见过娘娘,娘娘吉祥!”
“奴婢参见檀妃娘娘,娘娘千岁!”如意高喊着声音跪下行了大礼,我正有些诧异,却听舒贵嫔咳嗽了几声道:“咳咳,如意手拙,不慎破碎了娘娘宫里的茶具,还望娘娘恕罪。”
如意飞快地跪直了身子,叩首道:“奴婢请娘娘恕罪!”
我才瞧见她的脚边确实有一个被打碎了的杯盖,沾在地上的水珠尚未干透。再瞧一眼地上的如意,她匍匐着身子,头都不敢抬一下。
心下冷笑,想必舒贵嫔是知道了我去过泫然阁的事情了,自然更是清楚我如何对待千绯的。哪里是如意不慎打破了杯盖呢?她不过是想寻了一个理由让我教训教训如意罢了。舒贵嫔知道,我不会忘记如意甩我的那一巴掌。
更有我初入宫的时候,她为了拉拢千绯还故意冤枉了我。事到如今,我虽宫阶超过了她,但她毕竟是正三品的贵嫔。正如她不随便掌控人的生死一样,我也不能随便对付她。不过,倘若换成了宫婢,那便又另当别论了。
如此给了我台阶下,我若不下,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放开芳涵的手,我沉声道:“如此不仔细,今日不过摔破了杯盖,明日又是什么东西?舒贵嫔……”我看向她,“你不介意本宫代为管教吧?”
她低了头:“娘娘管教是她的福气。”
如意忙道:“谢娘娘管教!”
我轻蔑一笑,开口道:“来人,拖去外头好好教教如意姐姐,别扰了本宫和舒贵嫔说话。”
“是,娘娘。”
祥和、祥瑞进来,将如意拉出去。
我朝舒贵嫔道:“舒贵嫔也别站着,坐吧。”
她讪讪地道了谢,才回身坐下。
抬眸的时候,目光落在芳涵身上,她似乎有些震惊,却只是一瞬间,马上又恢复了原样。浅笑道:“今日嫔妾走得急,在熙宁宫都未曾见着娘娘。咳咳……”她掩面咳嗽几声,“许是昨夜睡得不好,竟着凉了,所以才早早的回了。”
细瞧着,脸色似乎真的不太好。看来为了避免与我冲突,她的谎言功夫倒真的是做足做透了的。我也不揭穿,笑道:“既如此,这么大雪你可不该来。不如早些回宫歇着,病也好的快。”
“多些娘娘挂心,小病而已。嫔妾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看来那晚我说的话,她倒是一字一句记得好牢呢。是呀,如她这般都到了正三品的贵嫔了,谁不想步步高升啊?
既然她都开门见山了,我也不喜与人兜兜转转地周旋。
一手缓缓拨弄着右手腕的玉镯,我低声道:“本宫知道你为何事而来,你放心,本宫说话算话,何况,那晚若没有舒贵嫔你,本宫还不知会如何?相信本宫的为人处世,你心里也清楚。”
来景泰宫之前,她是去过泫然阁的,那么我与千绯说的话,她定会知晓得点滴不漏。我不会忘记,风荷是她的人。
她应声:“是,娘娘是恩怨分明之人。”握紧的拳头微微收紧,她安静地等着我开口。
我冷笑一声,不必她提醒,我也知道,我到底欠她一个人情。且不说当日她是为了自保才保的我,说到底都是她的一句话,我才免遭厄运。起了身,朝她走去。舒贵嫔美丽的眸子闪过一丝焦虑,随即隐去。我笑着开口:“舒贵嫔以为那样严密的消息本宫如何得知?”
她满脸疑惑,我又道:“自然是听闻。”
明显瞧见她的手微颤,明眸垂下片刻,想来是在思索谁睡将此事轻易月兑口。我趁机道:“舒贵嫔教出来的人,自然也是有分寸的。不过凡事就算说得再小声,也是隔墙有耳。本宫不过是,不慎听到而已。”
相信我说得如此清楚,她若再不知我所言是谁,那她便不是舒贵嫔了。
“这一次,本宫当是还你的人情。”给了她一个心安,我,不会说出去。
杏目流转出的早已是愤怒与杀气,手上的帕子骤然紧握,她忽然起身,咬着牙开口:“多些娘娘指点!”
到了熙宁宫,见早到的嫔妃正笑着说着话,见我进去,忙起身与我见了礼,方又坐下。我意外地瞧见舒贵嫔也已经来了,倒是那姚淑仪今日未来。
才想起昨日皇上去了储良宫,所以姚淑仪没来?
隔了会儿,见一个宫婢进来,低了头道:“各位娘娘、小主,太后说她今日倦得很,就不见各位了,娘娘、小主们若是闲着,便说说话,若是无聊,便回吧。”
“太后可是病了?”陈静嫔急忙起了身问道。
闻言,在坐的都起了身,忧心忡忡地看着宫婢。宫婢依旧低着头,答道:“小主有心了,太后没事,只是乏了。奴婢先行告退了,娘娘、小主们请自便。”
宫婢退了出去,屋子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去。我朝舒贵嫔看了一眼,见她只淡淡一笑,并未有要急着离去的样子。
我不动声色地起了身,舒贵嫔的确是个厉害的角色。尽管一夕之间我从一个宫婢跃居二品夫人,位份临于她之上。如此大的落差,她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见了我,还能恭敬地唤我“娘娘”,此种忍耐力,实非常人所能为。
也幸得正五品以上的嫔妃才需要来向太后请安,否则千绯天天对着我,都不知她能忍得了几时?
抬步刚跨出去,便听舒贵嫔唤我:“娘娘。”
有些诧异地回头,见她笑着起身,朝我走来:“娘娘若不介意,嫔妾便和娘娘一道出去吧。”
我微怔,随即浅笑:“本宫怎么会介意?”
她过来,走在我的右侧。
长廊边上的花丛上还铺着厚厚的雪,雪白一片。舒贵嫔突然伸手抓过一把雪,握在手心里,她的黛眉皱起来,轻叹道:“这天可真冷啊,尤其还下了雪。待太阳一出来,半化了水,再结成冰,怕是更冷了呢。”
我安静地听着,她特意与我一起走,绝不是为了和我谈论这天气。
将手上的雪丢掉,她甩了甩手,呵着气,又道:“只是冰这东西有一点好,一旦化成了水,就再也找不到了。”她突然看向我,“娘娘可还记得泫然阁的那块板?”
我一震,她继续说着:“那东西,没浪费了呢。”
缓缓敛起了笑意,如我料想的一样,她对风荷,到底是动了刑的。她的手段,定比我想象的要高明的多,可她唯独选择用冰针。
她是在向我示好。
舒贵嫔是个聪明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呵,风荷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她辛辛苦苦了那么久,居然全是为自己挖好了坑。
我笑了:“那本宫恭喜你了。”
“谢娘娘,只是……”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娘娘为何愿意饶过绯小媛?”
我朝她瞧了一眼,她眸中的那束光骤然隐去。我心下明了,她的心思恁般缜密啊!她是想让我动手除掉千绯。毕竟她对她还是有所怀疑的,却想借我的手。
我是泫然阁的宫婢出身,而千绯之前又那么对我,在她看来,我有足够的理由。
我也不是真的要放过她,只是……
我又何必亲自动手?
开了口,缓声道:“舒贵嫔此话何意呀,本宫不懂。”
她似未料到我会如此说,一时间怔住了。
我低笑一声,与她擦肩而过。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动了唇,终究是只字未说,眼底泛起不甘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