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一,隅中。燕丘太平谷。
此地,为群山间夹道,宽不过数丈,两侧岩壁插云,林木丛生,正可伏兵。所谓进可攻,退可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又方圆百里少有人迹,自古便为兵家、匪患必争之要塞。
秦王闻见前锋来报,遂在马上命前方将士原地扼守关口,再令窦炀、成仲等带八百精骑,护送辎车、细软领世子、吴迁一部先行。所余二百人则交予裴荣等,命他带了家眷紧跟其后,所有车马骑乘一律加鞭疾行。自己则率了不足二十人,在两山咽喉之地为他等断后。
一路打马如飞,但见旌旗迎风,执事仪仗隐在丈余高的黄烟里,自沟谷深处滚滚前行。谷道崎岖,车辘陷于丘壑纵横间,每有分崩离析之巨响。车窗虽紧闭,然裹挟了扑面烟尘的山风仍不时从罅隙灌入。不过俄而,车内一个个,便真成了泥人土人。
酉正时分,队列方驰出燕丘东南百十里。眼前,已是睢县城池所在。
当地县令早得了信,岂敢有半分轻慢,非但城门大开,更亲率了城中大小官差、百姓等数千人,蝼蚁般密密麻麻跪迎在吊桥之前。
刘乾和吴迁等走至队前,与秦王拜别。刘聿弯腰一一扶起。叔侄二人,皆面露不舍。世子握了秦王的袍袖,又碍于众人,故半天只听见叫了句“四叔”。未等刘聿开口,便又抬头郑重道:“父亲一定也和乾儿一样,天天在京城盼着四叔回来!”言毕,即两眼红红,抿紧双唇,撒了手。只觉万语千言都堵在喉咙口,说不出,又下不去,倒好像真要有三年五载见不上一样。
刘聿不觉莞尔,手执了软鞭,用力拍一下自个子侄的削肩膀。双眼带笑,却是三分戏谑,七分的教训之意。
一旁,裴荣也领着几个手底下人上前行礼。七尺的壮汉,一样只顾拱手说不出话来,唯有长揖到地。再瞧他身后这几人,竟正是那日在帷幕外拾掇马匹的士卒。原来,他因还要先去云州,出睢县后,需经鹤州,在鹤州界内再与世子等人相背而行。云州离突厥所犯之地不远,路上所遇逃难之人恐也最多,为防万一,裴荣这才依计从新分了给他的一众手下当中,挑了这几名身强力壮、身手却平常的军士,随他一同前往云州。其余人自然先追随秦王火速返京,以国事为紧要。
少时,诸将也过来打恭辞行,不免又叙了会子别情,各自牵缰上马还归原列。
秦王又命吊桥前众人一概免礼,胯下的青骓马足有五尺高不止,一边收紧缰绳,脚踏马镫,再调转马首。一身暗色袍服底下,原本两个素白的裤腿及乌皮长靴,又十足覆了多少浮土上去。双膝再一紧,夹了马月复,千余人的骑阵,如众星拱月般簇拥了,沿北城楼往西扬鞭飞驰。为免惊了城内官民,遂过城而不入,领麾下众将士绕外廓再取官道。身后众人登时又跪倒了大半,口中叫了“秦王”,一边再向西遥叩了。
再说睢县这些人,哪里真见过什么王侯将相、达官显贵?如今见秦王连座下的马匹都比寻常人高出一截,脸上虽也含笑,又凭的和颜悦色,但通身气势一派肃穆高贵,远非旁边世子和其他诸人可比。先前,虽也听本县官丞簿尉等一味鼓噪,只说皇四子秦王刘聿最是戒奢宁俭又怜贫扶弱一个人,初始还不信,如今亲见了,更觉耳闻不如面见,竟是个神仙样的人物。再兼了人天性中多有怯上之心,便也毋庸那几个官差再吆喝,挨挨挤挤俯伏了一地,兀自又叩头不止。
天已向晚,余下车马,自然要待明日一早再行上路。
其他辎軿车这会子都忙不及开门开窗透气。那王婆子与裴母一车,先将老太太扶了坐起来,又为她开了半扇窗子,赶忙自个下车活动腿脚去了。才下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两个贼眼还只管瞅着阿宝所乘的那一辆辎车。西边马蹄声渐远,独独那辆辎车的车厢上,门窗儿果真还紧扣着,纹丝不动。这婆娘这才定了心,又不免暗自得意,遂踮脚在车辘跟前,向那窗子接连念了两句佛。
有道是“千里长安名利客,轻离轻散寻常”。一时,但只见天边落日堕云,几缕残阳破云而出,散落于重檐的瓮城与谯楼上。风送暮钟声响,远近寂寂如画,耳边似又平白响起那曲《流光》残句,断断续续,若有还无。
世子刘乾鹤立于地上一干人中间,衣袂随风,一双吊梢的凤目像是不经意间转回,也往那辆辎车的窗子上随意一瞥。因才经了些冷风,遂掩了口鼻,闷声再咳了好一阵。这边曹佑齐才要欲作势去扶,随即已被他用力拂落。一张脸儿虽还是黄的,但拳心内的薄唇,却分明挑出一抹少年人的轻笑来。背负了两袖,也不理远近尚跪着的那些人,大步登车,扬声丢给裴荣几个一句:“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