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尔钦陵披一袭宽大松散的锦氅,半luo出结实的古铜sèxiōng膛,头发也未扎束任由它披散下来,单膝上顶只手撑额的斜躺在雪白牦牛皮铺就的卧榻之上,手捧一本古蓝sè书籍看得津津有味,脸上不时泛起玩味的笑意。
在他下首,有一名年不过十五却生得清丽月兑俗的汉人xiao丫头,在xiao心的伺候一个火炉,用新女敕的茶叶煮着温香的茶水。另一边,有个满头雪发的老者,盘tuǐ坐于一矮几之前,正在品茗阅书。
看这情形,半点不像是戎武军长所处的帅帐之中,反倒有点汉人富家子弟,在享受风雅闲淡的诗书时光。
“先生,学生将这《庄子》读到深处,忍不住有些想笑。”噶尔钦陵突然说道。
“元帅因何发笑?”座下的老者放下书本茶盏,问道。
“老庄俱为一体自成一派,都是主张‘天人合一清静无为’,让人无yù无求逆来顺受。”噶尔钦陵嘴角略微上扬隐隐lù出一抹讥讽的冷笑,说道,“中原大唐李家皇室,认了老子李耳做祖先,便也接受了他们的学说,以道教为国教。先生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老夫,未尝明白元帅的意思,元帅何不明示?”老者有点míhuò的问道。
“那意味着,中原必衰,吐蕃必起。”噶尔钦陵泯然一笑,将那本古蓝sè的《庄子》朝chuáng塌边一扔,坐起身来,振振有辞道,“yù望,是人的本能。人活着,怎么可能没有yù望?没有yù望,就没有进取之心、失去生存之道。古往今来,中原的帝王皇族往往就是缺乏自信,害怕百姓们懂得太多,yù望太多。于是,汉武罢百家而独尊儒,以‘天地君亲师’、‘礼义仁孝’这些东西来治国。名为教化万民,实则是为了束缚百姓的手脚阉割他们的yù望。这与老庄所提倡的‘天人合一清净无为’实有异同同工之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不思进取逆来顺受。这样一来,百姓们都老老实实的甘为太平之犬,皇族就能轻松的驾御他们,而不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了。”
“这……”老者脸sè窘变无语了半晌,尴尬的点点头,“这未免有失偏颇吧?儒、道并非你想像的那般迂腐无能,你这看法,未免有些片面和偏jī了。”
“偏颇吗?大唐李家认了老庄做祖宗,以道为国教,以‘清静无为’教化万民。因此李世民登基仅仅十余载,骄骄自满以为四海呈平天下无双,整个中原帝国就呈现出不思进取、耽于享乐的现状。”噶尔钦陵说道,“秦慕白曾跟我说,胡人从无百年国运;我可以跟他对上一句,古来中原自败江山。儒也好道也罢,学派自身本无过错,但只要他们将这些学派学说用来束缚自己的手脚、阉割自己的yù望、扭曲自己的魂灵,我们就有永远都有机会马踏中原制霸天下!这与我们胡人的兵力是否强大、国力是否昌盛,并无多大关系。这是他们要自暴其短自毁江山,怨不得我们。就算今天不成功,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总有一天——会有他们口中的胡人异族霸占中原,以少数人统治他们亿万汉人!——老师,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听了噶尔钦陵的长篇大论,老者已是冷汗颊背无言以对,这时略显仓皇的道,“元帅治学入深,老夫已是不能及也!”
“先生谬赞了。学生知道,先生身为汉家大儒,一定在心中痛骂我这个不肖的学生。”噶尔钦陵笑道,“但是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噶尔钦陵身为吐蕃元帅,为何苦苦研读汉学?”
“这个……汉家文化博大jing深,博古通今学已致用,难道不是么?”老者说道。
“非也!”噶尔钦陵呵呵的笑,说道,“我之所以jing钻汉儒经典,就是为了了解你们汉人,知道你们的长短优劣。然后,我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修治汉学十多年,尤其喜欢研究中原的历史。说句心里话,我对汉武以后的中原历史,都很鄙夷。原因只有一个,汉武以后,汉人的yù望被阉割、思想被束缚,就算偶尔能有几个绽放出奇异光彩的杰出人物,也不过是芸huā一现。要我说,中原历史上最jing彩的时代,就是大秦帝国的时代。那时候,百家齐放大争之世,天下jing彩大气磅礴!——我尤其喜欢以法治国的大秦帝国。商鞅变法奠定了秦国的法制基础,从此改变了整个战国的势力格局,大秦霸业蒸蒸日上最终横扫六国平定八荒!——只是可惜啊!至汉武之后,所谓的‘法’,不过是皇族贵戚们架在百姓头上的利剑了,不再具备富国强兵的神奇效果。而儒、道这些东西,就是皇族帝王们套在人们身上的牢笼与枷锁。这一切,慢慢造就了中原汉人的劣根与奴xìng,让大多数人浑浑噩噩méngméng昧昧,宁愿把自己的命运jiao给别人来决定。从而,历史的走向与王朝的更迭,就取决于少数的一些人了。这就是以儒治国演变而来的最大弊端——落入‘人治’的生死循环。中原有句俗话,天下将luan必定妖孽——整个天下的命运,取决于君王是否圣明,他身边的臣子是否贤能。稍有偏差,天下大luan王朝易鼎。更有甚者,一个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只配生孩子的妃嫔,也能改变一个帝国的命运。可笑么,我尊敬的老师?”
“……”老者满头冷汗,无言以对。
噶尔钦陵瞟了他一眼,不由得笑了,说道:“先生为何如此局促不安?”
“其实元帅说的这些,虽然见解独到,但并非没人想到。”老者说道,“但是,中原历来以儒治国,儒有其长法有其短,世上并没有完美的学说。那究竟是用儒还是用法,那还得因地制宜折合取便。元帅辅佐赞普平定高原君临天下,luan世方定当用重典,元帅以法制国于是很快达到了富国强兵的效果,但这是短期的。从长远来看,打江山易治江山难,治国首当治人;治人首当治心。因此,以儒道教化万民,非但是可取,也是非取不可的。”
“是么?那么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吐蕃必定坚持以法治国,绝不动摇!”噶尔钦陵无所谓的笑了一笑,信手拿起那本《庄子》往那煮茶的美姬身边一扔,“烧了它。这等迂腐无用的歪理邪说,休得再出现在高原之上!”
老者惊诧的脸sè一变,但也未敢多言。
“始皇之后无霸者,大秦之后尽迂腐!”噶尔钦陵站起身来,双眉微沉脸sè肃重的说道,“若能让我吐蕃帝国有朝一日终成霸业,我噶尔钦陵原为商鞅,虽五马分尸不得善终,然,此生无悔!”
“报——”正在此时,帐外xiao卒来报。
噶尔钦陵皱了下眉头,表情略显不快。谁不知道他每天都有固定时间修习学问,这时候谁也不敢来打扰他。
但既然来了,肯定是有重要之事。
“就请老师先行回去歇息,学生恭送。”噶尔钦陵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好吧,老夫告辞。”老者站起身来,凝视着噶尔钦陵,说道,“元帅,王道与霸道,虽一字之差,但天壤之别。其中微妙利害,你还需得仔细jing研,方能领悟。切不可肤浅于皮mao啊!”
“学生知道了,先生放心吧!”噶尔钦陵笑眯眯的,亲自送老者出了帐。又差走了那个煮茶的美姬,叫进报信的xiao卒。
xiao卒报说,有唐军使者到。
噶尔钦陵不为所动,一边慢吞吞的穿戴衣物一边说道:“莫非是秦慕白来下战书了?接了便是,何必烦我。”
“不是……”xiao卒答道,“来了一个使团,约有十余人。使者乘坐的,是大唐皇族专用的彩绦金络四乘车,而且,那车闱是粉sè的。”
“哦?”噶尔钦陵也略感惊疑,“皇族nv眷的用车,规格还不低啊——可有询问,来使是谁?”
“问了,对方不予回答,还狂妄的要求……赞普与元帅一同到营前亲自恭请!”
“如此狂傲,难道是秦慕白的妻子高阳公主?”噶尔钦陵双眉一沉,马上又道,“不可能!据闻高阳公主有孕在身留在兰州歇养——那就只会是她了!”
xiao卒一头雾水,mí茫道:“元帅,那怎么办?”
噶尔钦陵转了几下眼睛,说道:“赞普何在?”
“今日清晨赞普带了数名随从去晴罗原she猎,至今未回。”xiao卒答道。
“很好。你现在去一趟晴罗原找到赞普,想法子让他今天不要来我军营,更不可以让他知道唐军使者的消息。”噶尔钦陵说道。
“是!”
再行略作寻思,噶尔钦陵又道:“马上将唐军使者请进来,不能让他们大肆宣扬造势。他们若是不肯进来,就拿下,绑进来!”
“是!”
xiao卒马上xiao跑而走,办事去了。
噶尔钦陵面lù诡笑,不急不忙的坐了个四平八稳,好整以暇的等着唐军的使者。
吐蕃大营前,兵甲林立刀枪煞雪,一片肃杀之相。
文成公主李雪雁坐在车里,透过窗闱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紧张局促。
毕竟还是个十几岁没怎么见过世面的xiaonv孩子,眼前数十万人的大军阵里,随便走出一个人来也能活活掐死她,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能将她淹死。且不说是两军对垒相互仇视,若是寻常,她一个姑娘家面对这许多陌生男人,也是难免尴尬与紧张。
李雪雁觉得脑子有点luan,说不紧张不害怕绝对是唬人的鬼话。可是脑海里左右就盘旋着秦慕白躺着病榻之上,不省人事的样子。正是这样的景象,让她心底里时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与力量,让她脑子一阵阵的发昏,什么也无暇顾及了。
这股冲动与力量,是如此的陌生,且又强大。换作是往日,她绝不敢想像,自己居然孤身一人来到两军阵前,就在几日前,站在云台之上看了一场战争,都浑身发软几夜睡不着觉。
“我真的爱上他了么?……曾几何时我尝听闻,感情让人变得盲目,变得愚蠢,也变得伟大,变得坚强!——曾经我以为,我愿远离父母下嫁吐蕃那是一种紧张和伟大,但至从认识了他,我才明白我那是多么的荒唐与幼稚。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与已失去,而是摆在眼前就可以把握的幸福!——慕白,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成功的!”
前方营寨寨大men口跑出几名吐蕃士兵,来到文成公主车驾之前,说道:“噶尔元帅,有请大唐文成公主殿下入营!”
“如此无理!”文成公主驾前的卫士喝道,“我天朝公主屈尊来访,尔等敝蛮xiao国竟不出迎!”
那传话的吐蕃士兵也不急恼,xiōng有成竹的淡淡道:“两军jiao战,只认使者,余者皆是敌寇细作。既是军队,便有军中的规矩。纵然是我吐蕃的赞普亲至,也须得下马步行入营,并无元帅亲自出营相迎的道理。贵国既是自称礼仪之邦,也须得明白这军中自有军中的礼数!”
“好个牙尖嘴利的xiao卒,这番话语便是噶尔钦陵教与你说的吧?”文成公主坐起身子撩开车窗走到车外,朗声道,“噶尔钦陵身为一方军师万人之上,竟只知道欺负我这远来的nv眷。也罢,本宫就不与他一般xiao儿见识专逞口舌之能、较尺寸之长短,但以国事军务为重——本营自便步行入营,又有何妨!”
瞬时,千百道目光一齐落在了迎风而立于车辕的文成公主的身上。
这些终日圈于军营之中的蛮汉,几时见过nv子?更何况是李雪雁这般清丽月兑俗贵气袭人的大唐佳人。此时她尚且戴着宫纱垂沿帽看不清面目,但光是那袭华丽耀眼的宫廷盛装与风中婀娜的妙漫身形,就让许多吐蕃士兵当场看傻了眼。
那几个传话的吐蕃士气,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文成公主,一时居然忘了言语,眼睛都直了。
李雪雁何尝被这么多陌生男人bi视围观过,一颗芳心砰砰的luan跳,强作镇定鼓足中气喝道:“尔等蛮夷,如此无理!本宫既已现身,还不在前引路开道!”
“呃!……”那几个传话的xiao卒回过神来,各lù一脸尴尬之sè,忙道,“公主请!”
左右shì婢便引了文成公主下车,身后的卫士xiao卒们纷纷错愕,彼此jiao换眼神,心照不宣的暗道:今日这文成公主,还真有了几分公主的派头!威风!
宫纱迎风,长裙及地,文成公主不急不徐款款而走,步入了吐蕃三十万大军的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