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左手写的?
徐勋凭借着自己多年来练就的左右开弓本领,再加上行文的方向以及墨迹晕染的痕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看似拙劣不堪的笔迹是左手书。然而,认出了这个,看清楚了内容,他心中的疑惑却更大了。且不论上头的提醒是真是假,这投石送信的人是谁?
只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张俏丽的脸。他最初还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是因为那小丫头给自己的印象太深,可转念一想小丫头几次三番的提醒,也算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他不觉再次低下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这笔迹。许是心有定见,从那横竖撇捺间,他总觉得藏有一丝娟秀狡黠之意,再想起小丫头那亦笑亦嗔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
慧通习惯性地想调侃一声可是老相好,可话到嘴边,发现徐勋那笑意依稀可见几分少见的温柔,他想起刚刚那动作,不觉心中一动,当即就嘿嘿笑道:“怎么,是熟人?”
想着消息也许是那小丫头送来的,徐勋也就没把纸条给慧通看,折叠好了就放进了怀里,随口答道:“也许吧。”
“若真是熟人,徐七少你赶明儿给我引见引见,没想到南京城里还有这等身手的人物隐在市井之中。”慧通一面说一面留心徐勋的表情,见他不为所动,这才干笑道,“金六这厮驾车的本事不小,老马拉破车也能给他摆弄得又稳又快,再加上这窗帘贼厚,能用小小的石子撞开帘子扔到车里,还能不惊动人,这一手至少得几十年苦练。”
这和尚提起身手二字的时候,徐勋就已经暗暗留心,脸上却仍是若无其事。而当听到这后半截分明另有所指似的解释时,他斜睨着身边这跟班打扮的和尚,不由笑了起来:“要不是知道你是和尚,听你这说话的口气,我还真当你是那些刀口上讨生活的练家子。”
慧通本意是打探徐勋根底,却不料却泄了自己的底,自悔失言之际,嘿然一笑也就不吭声了。然而,他不说话,徐勋却不会放过他,东拉西扯天南地北说了一大通,最后方才提到了原本世居句容的沈家,又仿佛好奇似的问起了南京附近那几个县城的风土人情。因见徐勋没继续追问之前那档子事,慧通也就浑然没在意,一问一答说了好些,当徐勋提到了句容时,他就撇了撇嘴。
“句容那边达官显贵的田庄不少。毕竟江南水土肥沃,谁占着了就是大便宜。只不过那儿多的是百年老田,主人轻易不肯转手,荒地更是早就没了,要说地价,每亩拿着百两白银去都未必有人肯卖,宝钞就更不用说了。前些年为了一块风水宝地,南京吏部和户部两位大佬底下的人和守备南京多年的郑公公还打了不少嘴皮官司,到最后也没个结果。”
尽管慧通不过是三言两语,但徐勋有了个大略的感知,便再没有深入下去。接下来这一路,他仍是和慧通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渐渐只觉得这和尚虽是时而鄙俗时而文雅,但所知所见极多,再加上起头显露出来的那身手眼力,显而易见绝非常人。正当他饶有兴致听着慧通说起一次跟着商队走私出塞却遇着马贼的情形时,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咚咚的轻叩声。
“少爷,南城兵马司衙门到了。”
去过应天府衙,此刻造访南城兵马司衙门,徐勋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倘若不是金六刚刚说是到了,下了车的他简直无法相信,这大门破旧墙头低矮,里头还不时传来大呼小叫喧哗声的院子,竟然就是管着金陵城南这上百条大街小巷治安火情缉盗等等的南城兵马司。
在门前站了一站,他也不见这小巷子里有人路过,而那敞开的大门口,更是连一个看门的也没有,反而里头掷骰子的声音越发嘈杂了。
“快快,买定离手,别误了我待会打板子的正事!”
“误不了!再说你什么时候那么勤勉了,不就是个糟老头,又不是貌美如花的大姑娘!”
“呸!有银子什么大姑娘没有,柳巷里头那些婆娘一见银子,还不全都可劲儿巴结上来!”
“算你运气好,这么丁点小事居然就得了两贯钱,老子怎么没轮到这样的好事!”
站在门外的徐勋听到这里,当即大步走上前去,正要叫人时,却正好只见一个身穿草绿色长袍的人脚下飞快地从居中正房迎面走了出来。两边一对眼认出了彼此,徐勋看见对方冲自己打了个手势,当即站住了。而院子里正在摇骰子的一个军汉往这瞅了一眼,就笑道:“怎么,是有熟人来寻蒋爷?”
“是我家大侄子!”
蒋吏目头也不回地撂了一句话,见一伙人浑然不以为意,又吵吵嚷嚷继续赌戏,他立时快步出门,二话不说一把将徐勋拉到了外头马车旁,压低了声音道:“徐老汉的事情朱指挥亲自发了话,我倒是帮过两句话,但哪里架得住徐家那位大少爷亲自前来。徐大少爷手面大,两个行刑的差役都给他打点了,这事情无可设法,而且下手应该不会轻。朱指挥放话了,这太平里失火是捅了天的大事,不狠狠打一顿板子杀一杀如今这习气不行,谁求情他也不听!”
此话一出,徐勋面色微沉,一旁的慧通却已经是冷笑了起来,凑近前来的金六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昨晚上在清平楼外那伙计说自家少爷见的是一位了不得的贵人,他便试探着说道:“少爷,要不您去求求那位……”
话还没说完,看到徐勋丢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他立时闭上了嘴。而徐勋止住了金六之后,又冲着明显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慧通使了个眼神,这才对蒋吏目拱了拱手。
“多谢蒋爷告知这些。”
“应该的应该的。”蒋吏目想起昨夜徐勋打点他的那点钱,后来吴守正又额外给的五两,原本是准备特意走一趟太平里的,此时能在门口撞上,也省得走这好些路。然而,徐勋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让他不觉犯起了踌躇。
“朱指挥既是不听人求情,那能否劳烦蒋爷把这行刑的时间拖延一二?如今是早上,只请蒋爷至少拖过中午,越久越好。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谢!”
这要说求情,朱指挥的话已经绝了这条路子,可要说拖延,蒋吏目盘算片刻,回头看了看那声音越发嘈杂的院子,他想想自己那微薄的俸禄,越来越少的进项,最终重重点了点头:“好,我去设法就是。不过我可有言在先,顶多午后,再拖只怕是难,七少爷赶紧设法吧!”
眼见蒋吏目一阵风似的回了院子,徐勋伫立片刻就侧头对金六吩咐道:“去应天府衙。”
听明白的金六自是一溜烟回去赶车,而慧通却蹙眉说道:“徐七少,你莫非想去求你那位六叔?他虽说刚刚升官,但经历司经历只是七品官,而且在府衙里头得排在倒数。这南城兵马司的朱指挥却是正儿八经的六品掌印官,未必会买面子。与其你去碰钉子,还不如把这事交给我,趁着那蒋吏目拖延的功夫,我把徐八捞出来!”
“你难道想和徐大叔一块上海捕文书亡命天涯?”徐勋沉声反问了一句,见慧通一时无言,他就转身信步朝马车走去,却是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你不想,那就听我的!”
一句听我的,慧通不禁愣在了那儿,眼见得徐勋就这么上了马车,他两手轻轻一合,一时咧嘴笑了起来:“也罢,我就看看你徐七少能出什么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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