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四年五月,上谕到了广州,“谕军机大臣等,前景祥奏,请练枪炮兵一折,着迅即办理,唯火器兵固应以枪炮为重、箭射亦当兼习。饬令景祥拣带精兵,整肃广东各勇。着叶名琛、柏贵于广东绿营、水师副将以下各官内,遴选数员,饬赴广州景祥军营听候调遣、帮同管带新军,毋稍延误。不得以无员可拨,藉词推诿。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各谕令知之。”
又谕,“又有人奏,广东现有粤商艇船,不下百余号,客商觅雇,专为护送货船。若雇令由崇明入京口,可御上游下窜之贼。惟船夫皆澳门人,又系夷装,是否可以雇用,不致别滋事端,仍着妥速筹办。原折呈着摘抄给阅。”
两道上谕,第一道上谕欣然同意了叶昭练兵之请,但也没忘了加一句“固应以枪炮为重、箭射亦当兼习”。第二道上谕,则是对大清国商人船上,逐渐出现澳门、香港等地民夫着夷装一事表示了担忧,但却也只是令“妥速筹办”,并没有明确反对。
坐在公馆书房内,叶昭手上有老夫子一封信,信里言道已在关外募集四五百余名乡勇,乡绅所捐钱粮倒也勉强可用,写这封信时老夫子却是正带了银子来上海采买军火。
关外辽军总算起步,而自己这边却实在不知如何着手,新编三营火枪兵包括采买火器都没有问题,可怎么练兵却未免令叶昭头疼,要说军事,从小耳熟能详的伟人事迹,各种战例,却也只能当故事而已,却或许能启迪红娘这种天生将才,可要说亲自统兵,自己又哪里懂?如何训练如何成军就更是满头雾水了。
为今之计看来只有同英夷协商,从驻港英军中挑选一位军官为顾问,帮助自己练兵,倒不是迷信西方教条,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新军是整编火器营,自然适合西方军制以及训练办法,由英军官启蒙是上上选,至于新军到底能不能成为一支战斗力极强的部队,却是要看新军自己的将领了,将西式军事理论吸收却不教条,在东方战场上渐渐形成自己的一套规则,这,怕是要在实战中才能磨砺了。
而起用英军顾问,却要想办法得到穆特恩的支持,免得被人背后弹颏。
琢磨着这点事儿,书房门被轻轻敲响,冒出了瑞四的猴脸,“爷,三恒泰班班主陈矫率门下弟子谢赏。爷,奴才引他正堂偏厅磕头?”
叶昭微微点头。
又翻看了几份泰和号“客户”的文书,已经放了十余笔银子,对象几乎全部是有意同洋商贸易的,叶昭心里也苦笑,自己这分明是在培养扶植买办集团嘛,只希望这些买办日后莫令自己失望,总要有几人能为民族企业的新兴出一把子力。
放下文书,施施然出书房,穿堂过室,来到前进衙门大院,巴克什和阿尔哈图紧紧跟在叶昭身边。
衙门院中松柏翠绿,青砖铺地,一派肃穆景象。只是今日却有些杂乱,七八名戏班伙计担了几担礼品,看起来有布匹有礼盒,都用红绸布紧紧包裹。
叶昭微微蹙眉,从侧门进了正堂偏厅,巴克什和阿尔哈图守在门外。
偏厅内瑞四和陈矫陈班主垂手侍立,陈矫四十出头,身材高大,有一股子英武之气,不亏是唱武生的。
见叶昭进来,陈矫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异色,叶昭微微一怔,却见陈矫已经跪下磕头:“草民陈矫拜见都统大人!”
叶昭在案桌旁刚刚坐下,尚未说话,就听院里有人喧哗,“甚么东西!站住!”“站住!”
就在叶昭正准备要瑞四去看个究竟之际,巴克什和阿尔哈图猛地退进大厅,巴克什更大喊:“主子小心!”
叶昭一愣,而跪在地上的陈矫情知事败,再不犹豫,身形一长,一柄匕首在手,就向叶昭扑去。
“嘭”一声,陈桥踉跄向右趔趄几步,右臂一片血红,而巴克什已经挡在了叶昭身前,嘭嘭两枪,都中陈矫胸口,陈桥向后便倒。
“主子快走!”阿尔哈图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了厅廊前,“噗噗噗”,几乎他每吐出一个字,身上便中一刀,厅外,七八名乱贼凶相毕露,手中寒气森森的钢刀一刀刀砍在阿尔哈图身上,几乎一瞬间,阿尔哈图就成了一名血人,他铁塔般的身子却牢牢堵在厅门前,不令乱贼前行一步。
“走!”巴克什抓着叶昭胳膊对着瑞四大喝一声,呆若木鸡的瑞四这才回神,急步上来护着叶昭跑向左侧门,从左侧门可入大堂再退入后院。
“嗖”匕首几乎是擦着叶昭头皮飞过,“叮”一声,钉在了窗棂上,兀自轻颤。
转头,却见胸口浸着大片鲜血的陈矫撑起了身子,坚毅凶狠的眼神中全是不甘心,“清狗!我虽死无憾!他日变鬼来索你狗命!”
“嘭”巴克什又补了一枪,陈矫身子一歪,再无声息。
“啊!”那一侧,阿尔哈图突然怒吼一声,本来紧紧抓着两边门柱的双臂抱着面前几名贼兵向外冲出,身上不断中刀,甚至刀尖从他背后冒出,鲜血狂喷,他却死命前行,蹬蹬蹬一连向前走了五步,兀自不倒,几名持刀悍匪惊惧之下,竟忘了冲进花厅去杀叶昭。
叶昭几乎是咬着牙忍着泪在巴克什和瑞四护持下退入第二进院落,而差兵们正乱哄哄的奔向前院,巴克什和瑞四脚步不停,一直护着叶昭退到后宅,在月牙门前,叶昭挣月兑了巴克什和瑞四的胳膊,说道:“就在这儿吧。”
几名反贼应当很快被肃清,叶昭不想吓坏了蓉儿。
巴克什想也知道叶昭心思,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装弹。
“你,去看看阿尔哈图。”叶昭心里悲痛莫名,更知道巴克什和阿尔哈图是过命的交情,巴克什这个铁汉,只是不表露出来而已。
巴克什死命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却只是摇头,叶昭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巴克什的肩膀,“你的意思我懂,我明白,你是为我安全着想,只是,只是阿尔哈图……”说着话终于忍不住流泪,“他,他怎么,怎么就死了?”
虽然重生于乱世,叶昭却一直养尊处优,从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更莫说就好像朋友一般的侍从在眼皮底下被人乱刀刺死,两世为人,叶昭几乎是第一次流泪。
见叶昭落泪,巴克什猛地跪倒,嘭嘭的磕头:“主子,主子不要伤心,不要伤了身子!阿尔哈图能为主子殉职,他,他死的好!奴才也愿意为主子而死!奴才们遇到主子,是天大的造化!”
瑞四也不禁心神激荡,跪下磕头:“主子,阿尔哈图,阿尔哈图他下辈子还愿意服侍主子!”说着,竟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叶昭抹去了眼角泪痕,默然不语。
一队队盾牌兵、鸟枪队赶到,自是来守护内宅的。
不大一会儿,佐领刚安一身戎装,匆匆赶来,离得老远就打千:“大人,乱贼共十六人,十五名被当场格杀,一人被擒,城中乱起,卑职大胆,以大人之命传谕各营戒备,又谕令正红正蓝两旗旗兵入广州城协助绿营弹压。”
叶昭微微点头,说道:“你作的对。”转头看向巴克什,道:“走,咱们去,去前院看看。”
“主子,主子不要去了!”巴克什和瑞四都劝。
叶昭默默摇头,举步向前院走去。
偏厅前后,旗兵抬着血淋淋的尸体进出,而阿尔哈图俯身在花圃之旁,身上大小伤口无数,几乎被凌迟了一般。
叶昭看得心中一痛,扭过了身子,微微闭上了眼睛。
刚安抱拳道:“都统大人,刚刚贼人招认,陈矫系广州会匪首领陈开之堂弟,陈开与发匪勾结,在今日约定广州众会匪起事,行刺大人乃是声东击西之计。”
会匪?那又是洪门一枝了,行刺自己怕也是突发奇想,正好借三恒泰来谢赏的机会,而来行刺自己的自然都抱定了必死之心,就没想活着回去。
只是十几人能暗藏器械明目张胆进了旗城进了副都统衙门,就算是以送给副都统大人礼物为名,但也可见旗兵军纪之松怠。
叶昭皱着眉头,而好一会儿后,三位协领、四位佐领才匆匆赶到,其余三佐领却是领旗兵进城弹压会匪了。
叶昭心思却全没在这里,一直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就算被苏红娘抓住,也只是觉得好玩儿,而今天,血淋淋的场面一下惊醒了叶昭。
长袖善舞?洪福齐天?自己可真将天下事看得简单了!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用无数人命堆积而来?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所走之路,日后还说不定多少人掉脑袋,多少人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又多少人恨不得生啖自己之肉,这些,自己可都准备好了?
而那些渴望恢复汉统之人,在自己真正亮底牌之前,又会多少人误解自己想除掉自己?就算到了最后,为了权势也好,仇视自己已经深入骨髓也好,只怕自己的敌人从来不会在少数。
只怕自己权柄越重,树敌越多。
这些,自己都准备好了吗?
还是那一句,从准备改变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个人的荣辱得失,就再莫放在心上。
希望阿尔哈图甚至陈矫,这些人的血都不会白流,终有一日,他们都会见到中国成为他们理想的国度,他们的子孙后代再不用走他们曾经走过的路。
叶昭默默从瑞四手里接过焚香,心里的话,却也只能对上天祷告了。
……
广州将军衙门偏厅,叶名琛、穆特恩、叶昭三人正在议事。
叶昭虽然只是副都统,但全权筹办新军,是以俨然成为广州城最有权势的官员之一,成为仅次于穆特恩和叶名琛的广州第三巨头。
昨日广州会匪叛乱已平息,除了多处店铺被焚,倒没有引起太大的动荡,而经查,昨日叛乱乃是发匪会匪一起举事,陈开、李文茂则为匪首。
陈开不必说了,广州府早就通缉的会匪首领,而李文茂,本是广州一地的艺林魁首,却在佛山琼花会馆秘密结社,将弟子编为文虎、猛虎、飞虎三军,早就有谋反之意。
也就难怪叶名琛冷冰冰抛出了“杀无赦”的字眼,他对发匪会匪本就极强硬,看来是决心在广州一地掀起腥风血雨了。
李文茂叶昭也没听说过,但闹得这么大,想来史书上也会有记载,正琢磨呢,叶名琛已经皱眉道:“粤剧伶人,颇多不法,该当严加盘查,凡琼花会馆在册者,一律下狱拷问。”
叶昭知道,严刑拷问,这种案子只会牵连的人越来越多,琢磨了一下,笑道:“制台大人,我倒认为还是安抚为主吧,除了首恶以及犯了人命的惯犯,其他人大可抚而化之。广州商业繁华之地,我大清国粮饷依仗甚多,严刑盘查,只会令人人自危,兵勇滋扰下,士绅不安。何况广东一地民风忠君敬上,却不可一时之忿乱了民心。”维持社会安定,才是消除会党的最好办法。
叶名琛倒未想到叶昭滔滔大论,听着倒是默默点头。
穆特恩笑道:“就由总督衙门、将军衙门、副都统衙门协同贴出安民告示,这事儿啊,就怕十人成虎,咱们都不安定,那传到京城,就更惊扰皇上了。”
广州城里贼党起事,说起来叶名琛和穆特恩可都有些干系,穆特恩自不想闹大了被皇上申饬。
见穆特恩也赞成叶昭的说法,叶名琛只有点头,他一向忠君,从不怕蜚短流长,那份忠心真是天日可鉴,不过两位满洲权贵都不欲大张旗鼓搜捕诛杀疑犯,他倒也不好固执己见。
……
在叶昭与制台、将军议事之时,自想不到珠江之畔,一名头绑白绢的青年正跪对江水发誓,有朝一日定要重整旗鼓,杀回广州城诛杀景祥为哥哥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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