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春风绿了人的途
离渭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草原远了,正在困扰蛮族部落和新任单于的春旱,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丫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
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草,铺着数层棉被与毯子的奢华车厢也随之轻轻起伏跳跃,那位容颜清秀的婢女怔怔望着窗外快速后掠的景致,也许是想到了此时正黄沙随风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眼中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未知的期待与热切。
车厢内一名穿着华贵轻裘服饰的小男孩儿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着脸,口齿不清咕哝着几句中原话,好像是想出去玩会。
婢女转过头来严厉地训斥了小男孩几句,然后神情回复温柔,把他搂进怀里,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春风拂上已不似当年那般柔女敕的脸颊,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队伍的前方,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队伍最前方一辆相对简陋的马车辕上坐着那个叫宁缺的少年,看他不停摇晃点头的模样,竟好像快要睡着了,做为一个向导本应该替整支队伍引领方向,结果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称职。
让婢女脸色难看的原因不仅仅只有这一点。
宁缺在车辕上打瞌睡,看上去随时可能掉落疾速奔驰的马车,小侍女桑桑始终警惕守在旁边,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他,黝黑的小脸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已经非常辛苦。
婢女目光冷淡看着这一幕画面。
就在这时,车队碾过一条极浅的草溪,宁缺被震的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发现这一觉恰好睡到了黄昏,笑着举起手来,示意队伍停下准备扎营。
睡醒了便扎营,似乎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和胡闹,但队伍里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离开渭城已有数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事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无论是从路径选择、营地选址、安全防卫、用水进食、便于逃遁各个角度上来看,都找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赞叹的是车队行路的速度还挺快。
贵人在草原里收服的几名马贼,本有些瞧不起渭城边军的水准,但现在对那个少年军卒做向导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们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烧水,婢女走下那辆被重点保护的名贵马车。她看着不远处像郊游般惬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准备吃涮肉的宁缺,看着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锅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皱的愈发厉害。
旁边有名孔武有力的护卫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跟随,沿着溪畔穿过炊烟走了过去。
她承认这个叫宁缺的少年确实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长安那些自以为俊杰的少年贵介强很多,如果他真是一个长安贵公子,那么这般作态或者还能让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底层的粗鄙少年,却如此压榨本应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觉间便触到了她的某方心境,让她极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远处,婢女朝她温和笑了笑,示意对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说说话。
桑桑向宁缺望了一眼,等到他点头,才走了过去。清秀婢女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却摇了摇头——她这才发现做了这么多吃力的活儿,小侍女的额头上竟是没有渗出一粒汗珠。
宁缺这时候终于从草甸上爬了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绿色草汁,微笑行了一礼。
婢女没有转头看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这种人表面上看着犹有稚气,待人温和可喜,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充满了陈腐老朽之感,令人厌恶。”
没有情绪的音调,微微仰起的下颌,并没有刻意拉开距离的感觉,但却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的贵气,做为一个大概侍奉大唐公主殿下很多年的贴身婢女,即便对帝国大部分官员都可以颐指气使,更何况是宁缺这样的小角色。
宁缺笑着摇摇头,转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唯一的小侍女被贵人的无数婢女之一拉走说闲话,贵人还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却只好自己去动手烧柴煮水做饭。
可能是边塞风沙太大让脸皮变得很厚的缘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尴尬的意味。
……
……
落日将沉之时,桑桑捧着一大堆女乃干之类的零食走了回来,宁缺正痛苦地捧着碗烧糊的肉粥发呆,看见之后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往嘴里塞着。
他含糊问道:“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和你闲聊?也不想想我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了……这种贵人的廉价同情心,有时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为温和得体,比渭城酒馆里卖的掺水酒还要假。”
“她人不错。”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帘准备离开重新去做,却被他喊了回来。
“这几天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宁缺问道。
桑桑蹙着细眉尖,很辛苦地回忆了很长时间,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草原上的事情,不过我也忘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心情顿时变得好了很多,轻轻哼着小调,嚼着口感极佳的女乃干,说道:“以后再找你说话,记得向她收钱,或者多拿些这种女乃干回来也不错。”
入夜。
桑桑用溪水浇熄灶火,仔细确认后拖着热水桶向小帐蓬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知道这是小侍女在给宁缺准备洗脚水,不知多少人同时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份鄙夷当然是送给宁缺的。
洗完脚,宁缺钻进羊毛褥子,然后把对面伸过来的那双冰冰的小脚搂进自己怀里,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享受还是痛苦地申吟,打了两声呵欠后说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过不了多时便沉沉睡去。
宁缺却不知何时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补了很多疤的帐蓬,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忆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边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