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大学士的话说完之后皇帝点了点头就算他心里有些别的想法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因为去年为了范闲大闹刑部的事情朝廷将都察院左都御史远远地落到了江南路所用的借口就是此人好大喜功德行不佳。
天子金口说过的话自然如今吞不回来了。只不过当时皇帝是要安抚范闲如今皇帝却是想借郭铮的奏章做些事情被舒大学士这么堵了回来心里不免自嘲地笑了心想这算不算是自己挖的坑自己往里跳?
“不是还有位公公去了江南?”太子这时候跳出来显示自己的愚蠢呵呵笑着说道:“父亲虽然不能相信御史郭铮的一面之辞但等那公公回来一说就知道江南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此言看似稳妥持中实际上却有些阴坏公公会怎么诽坏范闲还不是皇宫里太后娘娘的一句话太子对于这件事情是有信心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冷声说道:“太监的话怎么能信?祖训在此你不要忘了!”
太子懦懦不敢再言一旁服侍的姚公公沉默不语面色不变。
“等着薛清的奏章吧。”皇帝闭着眼沉重地呼吸了一次。
御书房内众人纷纷点头心想堂堂一路总督说的话自然要更加可信一些。
一直没有表态地胡大学士这个时候终于开了口。说道:“既然如此那江南的事情暂放一放若说真有这种事情臣……实在是不敢相信诚如先前二殿下所言如果真有人私调国帑下江南谋利真是迹近谋反臣相信范尚书断不是这等丧心病狂之人。不过既然江南路御史与某些地方官员既然上了奏章朝廷也不能不管不问关于户部的清查。确实应该开始进行一来是要满朝文武百官心头服气二来也是要洗清范尚书所受到的这些指责。”
对于门下中书的这几位大学士庆国皇帝还是保持着表面的尊敬微微沉吟后点点头忽而自嘲笑道:“即便做出这种事情来也算不得是丧心病狂……只是朕有些好奇诸位大臣想过没有。究竟该怎么查呢?”
虽是唇角泛着淡淡的自嘲笑容但御书房内众人的心头却是无由一寒。听出来了陛下确实对范尚书的意见很大只是众人心中都不明白一向深得圣宠的范府为什么突然会成为陛下不喜欢看到地地方?范建究竟在哪里得罪了陛下?
而皇帝最后问的那句话也让大臣们哑然一片。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庆国朝廷用来监察吏治的是两个系统一个是言官便是那些挨惯了廷杖的都察院御史们一个系统当然是权柄无比之重的监察院。
都察院属于预防贪腐机构有风言奏事之权。所以先前江南路御史郭铮才敢没有丝毫实据的情况下上奏参劾范闲私动国帑纵下入库与商争利。
而监察院则属于事后的查缉机构权力极大。经过陛下授权之后可以对满朝文武百官进行审讯。
在一般的情况。如果六部中哪部出现了问题前去调查此事地当然就是监察院三品以下官员他们都可以请去那个方正灰黑的建筑里喝茶事情查到侍郎尚书一级则会再次请旨要求特权一级一级地查上去。
户部有亏空按道理也应该是按这个方略办。
问题是……
如今地监察院上有院长下有八处。那位不良于行、令百官惊惧的陈萍萍陈院长大人却已经好几年没有亲自办案最近一年更是基本上都呆在京外的陈园不再视事。而如今在院长与八处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位置一个十分强大而特殊的位置。
监察院提司范闲。
范闲如今已经拥有了整个监察院的调动权除了人事任免之外和陈萍萍的权力相差无几。如果让监察院去查户部地亏空……
御书房里的大臣们纷纷大摇其头心想让儿子去查老子能查出问题来才叫见了鬼!这事情若是传出去只怕北齐东夷和这天下的百姓都会将这件事情当成庆国官场上最大的笑话来看待。
舒大学士苦笑着说道:“看来这次要让监察院避嫌了只是一时间臣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排清查户部。”
他身旁的几位老大臣连连点头既然要查户部就得认真的查一下不论是想打倒范建还是想洗清范建身上地疑点都需要用认真的态度对待而不能变成一场儿戏。
皇帝却在此时冷笑了一声说道:“为什么不依旧年规矩?”
“这……”舒大学士连连叫苦心想明明白白的事情皇上你为什么非要装糊涂?犹豫片刻后终还是鼓着勇气说道:“陛下小范大人毕竟是监察院的全权提司如果让监察院查户部这事情传出去恐怕影响不太好。”
“就让监察院查。”皇帝冷冷说道:“同时吏部、刑部、大理寺派员襄助你们再选一个领头儿的出来总领此事既然要查户部亏空哪是几个人就能做成地事情。”
御书房中大臣听的明白所谓派员襄助其实只是监视监察院罢了只是众人真地不明白既然陛下心里已经确定了由吏部刑部加大理寺清查户部却非要把监察院拖进这滩水里面。
至于总领清查户部大臣的人选众大臣也在犯嘀咕。明知道这个差使会把范家和相关地官员得罪惨却也清楚如果真能查出问题来对于自己在天下的名声则是重重地记了一笔两相权衡最后还是没有人敢冒险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哪怕是范家敌对方的吏部尚书、二皇子也都沉默着。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来微笑着目光在大臣和儿子的脸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胡大学士的脸上。
胡大学士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难了自己年初入京被陛下提为门下中书行走的内阁大学士虽有若干年前的文名为保这些年在各路的官声为路但在中枢之地却没有什么明确的政绩。陛下属意自己无非是自己入京尚短没有与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另一方面
也是想自己借清查户部一事在朝中树立起自己地权威来。
对于陛下的信任与重用。胡大学士是感激的对于陛下让自己去得罪范府爷俩胡大学士是隐隐怨恨的。
便在这时只一句又回复了沉默的大皇子却抢在胡大学士之前冷冷说道:“父亲儿臣愿做这个得罪人的人。”
皇帝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你……不行。”
“为什么?”大皇子皱眉说道:“儿臣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会公平查处绝不会有所偏颇请父亲信儿臣之忠。”
皇帝的脸笑容渐敛说道:“朕说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不行。你乃禁军大统领。却去清查户部难道想开军方干政的例子!”
最后那句话皇帝说地极为严厉。大皇子一闷再也不好继续反驳什么虽然皇帝一向喜欢他有一说一的性格。但今天既然扣了顶军方干政这么重地帽子他也只好讷讷退了回去。
胡大学士离座请命:“臣。愿总领清查户部一事。”
皇帝点了点头又回身望着太子冷漠说道:“太子也去跟着胡大学士学习学习清查一事由胡大学士领头你就做个跑腿的。”
“儿臣遵旨。”
太子面色平静内心却是喜不自禁虽说名义上只是个跑腿的但往户部衙门里一坐谁不惧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三分?所谓总领之人除了胡大学士原来还有自己的一份太子有些高兴看来悬空庙之后父皇对自己不冷不淡的态度终于转变了。
群臣诸子领命而去御书房回复宁静皇帝表情冷峻地喝了口茶起身离榻。
姚公公赶紧给他披了件风褛看出来陛下的心情不大好小意问道:“陛下回殿休息?”
“不。”皇帝当前往御书房外走了出去说道:“去小楼。”
姚公公一怔赶紧跟了上去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是奇怪最近这些天陛下去小楼地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宫门之外各自心头不安的几位朝中大臣们拱手告别有得意地准备回去向党羽宣布陛下准备向户部开刀了有担忧地准备回府思考一下怎样面对日后的朝局有糊涂地还在糊涂着心想陛下的心思怎么一日之间就转了弯呢?
“小胡去我府上喝两杯。”舒芜并不忌讳什么在宫门口拉着准备先一步离开的胡大学士直接说道。
胡大学士此时正一脑门子官司哪里吃得进去酒连连告饶:“老舒没见我今儿的运气不错?哪还有心思去联诗作对。”
这二人性喜好文又是文臣之陛下又不严禁大臣私下间地来往所以交情相当好年龄上虽然相差许多却是时常混在一处。
舒大学士作了个眼神胡大学士心头一动便允了此议。
……
……
“圣心难测啊。”
舒芜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闻名并不如何阔大不过此时两位酒酣之人在亭下说话也不需要担心春风会将自己谈论的犯忌话题吹出墙外被旁人听到。
舒芜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差使只怕有些难做真是顺了哥情失嫂意。”
这话里将陛下比作了哥将范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伦不类。胡大学士哈哈大笑说道:“什么胡话?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话。”舒芜正色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你能怎么做?看陛下地意思是一定要查出户部有点儿问题才善罢干休可是户部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范尚书怎么办?”
“哪三只小鸟儿?”舒芜胡
须上满是酒水口齿不清问道。
“第一只鸟当然就是户部是范尚书清查户部如果有力范尚书无论如何也只好自请辞官回乡。”
“第二只鸟是……倡此事地长公主一系官员。”胡大学士苦笑着说道:“户部事范建辞官范闲如何肯善罢干休?放心吧陛下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牵连到范闲的范闲在事后依然会是监察院的提司。如此一来监察院对长公主一系的官员自然会进行报复。而陛下这个时候也不会再迫于宫中的压力做一个调解者而是会眼看着这一切生甚至会做出为了安抚范闲的姿态被迫撤裁掉几位大员。”
“宫中地压力?”舒芜叹息道:“为什么陛下事后却可以不在乎宫中的压力?不再继续做一个调停者?”
“道理很简单范尚书的去职范闲的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长公主一系官员的身上。而身为帝者最重要地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间的平衡。范闲一方先损宰相后损范尚书陛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要将对面那拔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学士继续说道:“这个说辞。这种帝王之心是说服宫中那位老人家最好地手段一切……都是为了庆国不是?”
他微笑着他自嘲笑着。
舒芜继续叹息着问道:“那第三只鸟是什么?”
胡大学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第三只鸟自然就是我与老舒你了。”
舒芜大惊说道:“这又是何种说法?你领了此命在我御书房中所议都是禀公而论范闲他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对我们起怨怼之心?”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胡大学士说道:“谁让咱们今天在朝上透露出想拉范闲入阁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针早定日后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范闲的监察院乃是一方我们既然存了些别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们的心思。就算范闲不会因此事记恨我们但他怎会不记恨这满朝上书参劾范尚书的文官?此事一出范闲必然会绝了走正经仕途地念头。你我与他再也没有同坐于门下中书的可能。”
“只是猜忖之言罢了。”舒芜失笑道:“即便圣心难测也莫要想的如此复杂。”
胡大学士无奈叹息道:“说也是你要说。最后取笑还是你取笑。这些话语足够咱们两人被砍十次脑袋你可莫要酒后四处说去。”
“怎么我也是位大学士。”舒芜嘿嘿笑道:“只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面色一怔皱眉问道:“不对你说的第一只鸟不对你得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陛下不想范尚书继续打理户部为什么要逼着范尚书自请辞官。”
胡大学士幽幽叹息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陛下不愿意每天还在朝上看着范尚书那张脸。”
两位庆国朝廷文官的领同时沉默了下来在心里叹息着替范建不值看来龙子这种生物。还是不要随便抱养的好。
当两位大学士在替户部尚书范建抱屈之前他们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赶紧把朝廷准备清查户部一事通知范府后来转念一想范府在宫中人脉众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这个心思。
确实。早在御书房会议结束之后不久称病回府的范建就已经收到了风声知道明天地朝会之上陛下就会正式对户部展开调查。
但他并不怎么担心那张肃正的脸早已没有当年地风流气息只是一味地冷静从容着。
“不是一石三鸟之计是一石四鸟。”范建微笑着向对面说道:“身为一名忠于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对陛下的敬佩一以贯之从来没有减弱过今日之事实在是……佩服啊佩服。”
无论人前人后一朝提及皇帝陛下范建总是敛眉宁神敬服无二今日书房之中这两声佩服……却是说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只鸟是什么?”
范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对着身前展开屈起拇指仿若是习自某处的绝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坚强不屈地向天指着。
“第四只鸟是监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纸令下是不是还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顺意地指挥动监察院这个恐怖地机构而不是像他担忧之中那般已经被范闲握在了手中。”
“闲儿的进步太快了。”范建想到远在江南的儿子叹息道:“如果陛下连监察院都指挥不动那我范府一门手中的权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极为轻佻地挑了起来笑眯眯说道:“而且陛下还想看看陈萍萍与我之间的真正关系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无比信任我与老子你也清楚是为什么因为范闲入京之前我与老子一向不对路他要做地事情我坚决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坚决反对。“
范建的神色黯淡了起来:“如今想起来应该是我和陈萍萍都在怀疑对方怀疑对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当中是不是扮演了某个不光彩的角色。”
“但闲儿入了京。”他继续轻声解释道:“我和陈萍萍之间地猜忌少了很多而很自然地陛下对我们的猜忌便多了起来。而最关键地是闲儿如今越来越光彩每当闲儿光彩一分陛下想到当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会更不顺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户部尚书范建最后下了结论。
但他马上用一种如今已极难在他脸上见到的轻佻神色耻笑道:“不过……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于演戏但骨子里却是很倔狠的一个人他想让我学林若甫自请辞官免得大家撕破脸皮不好看……我却偏偏不辞反正皇帝总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脸面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