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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食其言语滔滔,一番解释还真是无懈可击,李斯自觉问的刁钻,却没找到姬丹的漏洞。心里很不舒服,撇撇嘴道:“郦君开口大燕,闭口大燕,据某所知,郦君好像是魏人吧?”
郦食其嘿嘿一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人莫非王臣,无论吾与李君,都当是周人才对。只是如今天子德衰,智谋学识之士,无不奔走于诸侯之门,以求建功立业,裂土求封。郦某穷俱高阳,家无隔日之粮,身少避寒之衣,妻子号泣,豪杰鄙夷。幸得太子赏识,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如此明主,郦某岂敢不竭力效之?归燕固某之所愿也!”
“倒是李君,既然以孤身奔秦,受相国器重,不知李君所食,楚食乎?秦食乎?李君所衣,楚衣乎?秦衣乎?李君所忠,楚王乎?秦王乎?李君是楚人乎?秦人乎?”
郦食其的口舌,在秦末汉初,乃是第一等的人才。李斯虽是心智高绝的智谋之士,但原先在荀子门下求学时,和韩国公子韩非同窗数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受韩非的传染,竟然也带了一点口吃的毛病,只是后来自己多加注意,才慢慢的矫正过来,只是说话之时,一直是慢慢开口才行。郦食其一番问话,连珠炮一般的扔了过来,李斯正要反驳,坐在郦食其旁边的张耳却瞧出便宜,笑嘻嘻的道:“郦君何不明也,李君既然这样问,自然是楚人也,虽说衣食于大秦,然李君定以楚人为豪,身在秦国心在楚,忠于楚王也是应当的!”
在座的对方众人,除了是吕不韦的门下宾客之外,象付赛、李斯等人,多有以相府宾客出而为秦国官吏的。这种身份,自然要忠于秦国,更要忠于主君吕不韦。张耳这话,虽是笑嘻嘻的说的,但话中之意,隐隐然指斥李斯不忠于吕不韦。这要是吕不韦被此话打动,心里有了嫌隙,李斯富贵之梦定当立刻崩解于无形,李斯顿时大急,脸上汗都出来了,抬手戟指,惶急道:“休休休的胡说,某某某某自投相国门门门下,一一一……”
姬丹知道这李斯的能量,一生追求富贵,先自吕不韦门下,转而投靠嬴政,为其心月复,后来又听赵高之言,背弃嬴政三十年器重之恩,篡改遗诏,逼死扶苏。乃最为典型的有才无品之小人。所谓宁惹君子,不惹小人,这李斯既受吕不韦如此器重,单凭自家门下这三言两语,怎么也不能置之于死地,既然如此,既解了金人之疑,又痛快一下,打击一下李斯的气焰也就算了,还真没必要结一大仇。一看李斯急的,口吃都出来了,姬丹当即笑道:“李君勿恼,勿恼。相国明见万里,自然知道李君忠贞,李君何必辩驳?请高饮一爵,为李君寿!”
吕不韦聪明至极,看张耳和郦食其,言语犀利,暗挑李斯,心里也是称赞,这姬丹门下众人,口才真是了得,不但将姬丹梦境所传,竟然圆圆满满模糊了过去,还将李斯暗有口吃的毛病给逼了出来。他自然是知道李斯的忠心的,见姬丹圆场,也温言道:“罢了,罢了。所谓相斗无好口,太子门下远来,岂可伤了和气?君乃相国之才,大王和某早已深知,日后借重有日,无需再辩,来,吾等齐干,为李君寿!”
不愧是史上第一等的小人之相才,姬丹和吕不韦这一打岔,李斯早已心灵百转,将怒气消去,脸上浮出笑来,慢慢说道:“原是李斯唐突了。为君侯寿,为太子寿!”说着,抢先将酒爵举起,一饮而尽。
张耳郦食其等人,眼见折了李斯的傲气,逼的李斯失态,心里更是痛快,举爵高呼:“为君侯寿,为太子寿,为李君寿!”
梦境之事就算揭过,众人继续高饮,彼此相谈甚欢。
吕不韦能编出吕氏春秋流传后世,门下博学多才高识之人自然多多。这些人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哪一个都不是肯服人的,适才李斯为姬丹门下所刺,其余宾客虽不一定和李斯有什么深交,但毕竟身为同僚,李斯的落败,也等于让众人觉得面子无光。如今君侯和太子丹,把酒言欢,门下双方宾客之间,却大起争雄之心,各依才学,谈天论地,要压过对方,为主君挣下脸面。
吕不韦门下三千宾客,本就来自于诸侯各国,彼此间相处,才学争论是常有的事,就连两人观点不和,说到急处,拔拳相向也是有的。吕不韦早已习惯了。
这姬丹手下原先多是壮士,彼此言语不和,把剑相斗的事不少,还真少见一帮文人,彼此口绽莲花,唾沫星子乱飞的论战场面。姬丹不由大感好奇,只是兴趣盎然的看来看去,丝毫没想到这里面的输赢气势还关乎自己的脸面。
文人之间,无非都是糊涂账,到底谁输谁赢,也没个定论。有的人言谈上没占到上风,就开始拼酒。
这时的酒,虽然号称是酒,可度数极低,连后世的啤酒都比不上,又是拉长了战线喝下来,姬丹是丝毫不惧的。从书上所记,这吕不韦后来罢相,数千门客追随,出居洛阳,后来吕不韦为嬴政所逼,饮毒酒自尽,这后事都是宾客悄悄办的,可见这些门客之中,忠心之士着实不少。
自己初来秦国,秦国政局,大致上随看得清楚,但要在其中取利,还需上下交接,打入其内部才成,今日一会,就是结识的机会,说什么也要给趁机拉拉交情,说不定将来就有大用。
况且嬴政执政之后,这些人都离开了咸阳,如此一帮人才,将来如能拉到自己手下,那对自己的大业也是极大的助力。
有了这个念头,姬丹也亲自离席,来在宾客之中,给这些宾客一一敬酒,好言奉承。
不论文武,既然自称贤才,奔走于权贵门下,谋求富贵腾达,哪一个都是好面子的。如今姬丹如此礼贤下士,待众人都是一般温洵敬重,这些宾客也都高兴的很,直觉果然人言不可听,以前只听说燕太子好武,喜养壮士,今日一见,虽然长相粗豪,内里却也是彬彬君子。难怪手下也不乏高才。
范增和郦生等几位上大夫,和姬丹也抱了同样的心思,既要喝酒谈论,也少不了相互之间拉拉交情,这一场高会下来,彼此之间,倒还真结识了不少同道中人。
只饮到天晚,宾主尽欢而散。姬丹别过吕不韦,带门下众人,回归府邸。
散了门下宾客,吕不韦只将长子吕览,长史付赛和舍人李斯带到后堂,四人接过侍女递过的热巾,各自擦了手脸,吕不韦坐了主位,示意三人各自归坐。吕不韦沉思一番,抬眼看着三人问道:“今日一见,视这燕丹如何?”
李斯想一想,拱手道:“君侯,以某看来,这燕丹虽对君侯言语恭谨,对燕秦之盟也是赞不绝口,但其门下众人,却多有识见不凡的高才,将来一旦归国执政,怕难料其行。”
吕览点点头道:“素闻燕王甚爱此子,五岁即立为太子,如今看来,似有不同!”
吕不韦笑问:“览儿何出此言?”
吕览拱手回道:“以儿观之,燕丹门下如此多才,如燕王深爱此子,这门下诸人早已大用,燕国何至于积弱如此?”
吕不韦呵呵一笑,道:“览儿有所不知,这今日来的燕丹门下众人,大都是燕丹病后一路之上招纳的魏楚之才,恐怕那坐在后面的那些雄壮之辈,才是其原来的宾客众人。不是燕王不用,而是无才可用。”
吕览甚是吃惊,问道:“难道燕丹一病之后,竟然改了性情不成?”
吕不韦点点头,道:“当是如此,今日一见,虽然其门下宾客多有掩饰,但也可看出姬丹梦中所得,远非如此简单。此子借梦造势,传遍诸侯朝野,恐这些贤才,正为此才投奔而来。”
李斯恨道:“这厮们无礼,居然在君侯面前公然曼言胡扯!”
吕不韦面带玩味,笑看李斯,道:“李卿尚有气耶?”
李斯也觉不好意思,拱手道:“某言语不谨,失了君侯脸面,实为罪过!”
吕不韦摇摇手,道:“不止于此,不止于此!”
顿一顿又道:“以某观之,这燕丹如此招纳贤才,其心中所图当是甚大,什么享燕国一国之禄,不过是在吾面前支吾其事而已。燕国势弱,入质我大秦,身处外国,暂隐锋芒也是正道。倒无可指责。”
付赛问道:“既是如此,我等该如何待之?”
吕不韦笑看李斯,问道:“李卿以为该如何?”
李斯思索片刻,慢言道:“此子只要留在我大秦,纵有千般志向,万丈豪气,也做不得半分用处。以某浅见,可多赐金玉车马,好言抚慰,使其在此诸事安乐,消磨其心志。更可择宗室美貌贵女,赐予姬丹,日后如有所出,也可定其亲秦之心。日常之中,还需多加留意,免得此子潜归燕国。只要此子能长留在秦,一旦燕王喜驾崩,我大秦举兵奉其归国即位,我大秦内有宗女至亲襄助,挟定位之大功,外有大军以强临弱,予取予求,自可有心。那时燕丹纵有它志,也悔之晚矣!”
付赛在侧,鼓掌赞道:“正该如此,李君果然好计!某还有一策,也可弱之:我大秦之强,世人皆知,诸侯朝不保夕,只有在我大秦,才可寻的长久富贵,燕丹门下宾客,所求所想,不过身家富贵而已,吾等可令门下众人,与其宾客善加交接,动之以金玉,炫之以财帛,如此过段时日,虽不能尽倾其客,然大部贤才或可为我所用。弱敌强己岂不是一举两得?”
吕不韦呵呵大笑:“果然是好计!”
“大王昔日在赵,多受燕丹之惠,前日在太后面前提起,太后对此子也很是感激,李君所言联姻和多赐金玉之事,太后和大王定然嘉允。”
“至于宾客交接之事,李卿就专负其责,选口舌灵便之人行之,金玉宝货,任君所用,假以时日,定有大效!”
“览儿速将此子今日所言,写成奏章,明日告知大王。少待时日,吾亲自为大王和太后引见!”
三人齐齐应诺。吕不韦年过半百,应酬这许久,也早就疲乏不堪,随即起身,径自归内室休息。吕览、付赛、李斯三人又议了些细节,才各自归去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