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这一老一小便下了四十多手,和上一盘一样,黑白双方局面上差不多。可是在第四十六手的时候,卫轩将自己手中的白棋丢回棋罐,却高深莫测地对连紫说道:“这手棋我已下。”
“来了。”连紫心道,嘴上却略带娇气地说:“您是不是想让俺一手,那俺就不客气了,呵呵……”就要落子。
卫轩大摇其头,又伸出三根手指,对一脸疑惑的连紫解释道:“不是一手,是三手。这局棋,你我可以各下三枚看不见的隐子,我三枚隐子的位置只有我自己知道,你三枚隐子的位置也只有你知道。根据形势需要,你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将隐子变成显子,发挥效力。”
连紫将将能明白卫轩的意思,思索了一会,便抬眼问道:“如果俺碰巧将一枚棋子下到了你放置隐子位置,怎么算?”
卫轩:“那样,你的这一手棋便作废,轮我下。同时,这枚隐子也便暴露了。”
连紫了然地点点头。连紫明白这一共六枚隐子也就是整盘棋的关健,谁能猜出对方隐子的位置,基本上也就赢定了。
卫轩:“愣什么呢。”
连紫回过神来,立刻眨眨眼,笑道:“这一手,我也已经下了。现在又轮您下了。”
卫轩微微颔首,不无赞赏地说道:“用隐子对付隐子,的确是个办法。”
两人继续行棋,连紫向来喜欢下快棋,一手棋顶多也就想几息的时间。不过,卫轩下得更快,基本上连紫一落黑子,卫轩的白子也就敲下了。
到了收官的阶段。这时,卫轩和连紫都已下完了各自的三枚隐子,其中卫轩已有两枚稳子被连紫踩中,虽然损失了两手棋,不过连紫还是认为挺值得的。而卫轩只是踩中了连紫一枚隐子,原因嘛,是连紫有点耍赖:明明卫轩已经是下到了她心里预设隐子的位置,可连紫就是不认账。
“这里有我一枚稳子!”连紫飞快地将一枚黑子填进了卫轩一条大龙的棋筋上,生怕动作慢一点,卫轩就要反悔。
卫轩瞥了连紫一眼:“真巧呀,看样子我的整条龙都要被你吃了。这枚隐子,你是第几手下到那儿的?”
连紫厚着脸皮回道:“用你管呀,我当时就是随便扔这里一个子,它能吃掉了您整条大龙,那是它的运气好,也是的我运气好。嘿嘿。”
卫轩咂了咂嘴,好像是没有办法了,然后叹了口气道:“好吧,那我白棋的这最后一枚隐子,在这儿。”卫轩简简单单地在连紫隐子的旁边下了一手棋。
连紫笑着本没有太在意,但随着心里计算的深入,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怎么?”卫轩饶有趣味地看着连紫:“你不是手里还有一个隐子没使吗?”
连紫轻咬唇珠,不自然地笑了笑,明白自己最后一枚隐子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于事无补了。她不可能杀死卫轩的大龙,而这条大龙只要是活着,她就至少要输二十多目!
“输了。”连紫悻悻说道,投子认负。
卫轩:“为什么会输?”问完,卫轩合上了眼睛,好像是有些倦了。
连紫看卫轩的脸色有些苍白,便道:“我扶您上床休息会儿吧?”
“为什么会输?”卫轩再次轻轻地问了这么一句,声音很微弱。
连紫不敢再说别的了,只低着头,边一枚一枚收拾棋子,边思索起来。
其实这盘棋,连紫就是输在自己的棋力远不如卫轩上。但是,她觉得自己要真老实地说这么一句,卫轩很有可能会把她撵出房去。然而,这么点时间,自己又能从这盘棋中琢磨出什么道理呢?
“那个……嗯嗯”连紫清了清嗓子,“与人过招时,应当多使让对方模不清的招术,这样可以事半功倍,出奇致胜?呵呵……”对面的卫轩依旧闭着眼,动也不动。连紫缩回脑袋,尴尬地一笑,继续收拾棋子,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点敷衍的味道。
这时,她正好将自己的一枚隐子拾起,便将其攥在手中,思考了起来……火炉里火苗噗噗作响,墙边的香炉烟气缭绕。她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马上说道:
“刚才说的是费话。我想说的是……人世如棋,有几人能当弈棋者?想来,绝大多数人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甚而,那些所谓的弈棋者,也只是另一盘更大棋局的棋子。既然人人如棋子,那么如何不做一枚弃子,如何不被提掉,如何在一盘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就是每一枚棋子应当想的。通过这盘棋,答案已经很明显――就是让自己成为一枚隐子。”
连紫:“成为隐子,并不光是为了委屈求全。最主要的,是为了在一棋局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所以,越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人,就越是要学会隐忍,学会自制。”
――相似的话,以前爹爹连谨就教导过连紫。
这时卫轩总算睁开了眼睛,连紫又道:
“就比如最好的猎手,往往不是力量最大的,不是箭术最好的,不是骑术最好的,而是那种最会找埋伏位置的,最会隐藏的。”
――这是白狼王告诉连紫的,为此连紫还被打了一顿,因而记忆犹新。
连紫低下了头,躲开了卫轩的目光,讷讷说道:“是我不好。我为人处事太过嚣张,而且还屡教不改。”
卫轩一乐,问道:“你学会了隐忍,就对了吗?”
连紫咬嘴唇看向卫轩,欣然试探着问:“是不是,忍到不能忍时,就无需再忍了?”
啪的一声,卫轩在连紫头上拍了一下。
――连紫被罚回自己房里思过一个时辰。虽然连紫不明白要思什么过,卫轩也没有说。
…………
约莫一个时辰后,在街道上。连紫低着头走着。
她是从城牧府偷跑出来,专门去费家大药行去了一趟。因为卫轩不让连紫给他看病,所以连紫只好去找费一水。果然,费一水的确是在昨天夜里去给卫轩号了一回脉,并重新开了一副药。这件事,发生在连紫将香香交给费一水之后,所以连紫并不知情。
本来按卫轩的意思,他的病情是不想让任何知道的,但是费一水缠不过连紫,也只好实言相告了:只从脉向上来看,卫轩得的根本就不是病,而是严重的衰老。费一水行医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基本上是束手无策,只能是开些温和的汤药,渐渐的滋补。至于卫轩的身体能否撑过这个冬天,都是不好说的。
说句老实话,连紫除了背了好多宫庭药方,并且拥有一些稀世的草药外,其真正的医术比费一水要差上好多。毕竟连紫行医的经验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在这医脉断病的学问上,连紫相信费一水绝对比自己高明。
于是,连紫立刻就给费一水默出了十余篇药方,并拿出了她身上所有可能有用的稀世草药――其实也已经不多了,只有十来株。同费一水一起商量该如何为卫轩配药。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然而,就算做了这些,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天上又下雪珠了,风猛烈起来,夜色十分惨淡。连紫双手环肩,一个人走在回城牧府的路上。她不是冷,而是心中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哀伤。她不明白那贼老天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狠,为什么要将她身边,那些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一个一个地夺走。爹爹死了,突杰死了,现在就连这个相识还没有多长时间的老人也要离她而去。这让连紫的实力不论再如何强大,也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不过,连紫并不想将自己的难过挂在脸上。否则,卫轩十有**就要生气了。生气她为何如此懦弱,孩子气。她要用轻松的样子,告诉卫轩,自己其实是很坚强的,让他不必为自己的以后担心。
连紫回到了城牧府,悄悄地溜回了自己了房间。不过,当她推开自己房间的房门时,里面还有一个人正等着她――吴班头。
连紫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说,房间里闷得慌,到街上??了一会。吴班头却会意地一笑,问她是不是去了费一水那里。大家都是聪明人,连紫知道瞒不过,便老实点头认了。
吴班头叹了口气,说他也担心卫大人的身体。并告诉连紫,卫轩的身体是因为施展命术失误,而损失了许多阳寿所至,吃药效果不大。连紫能从吴班头的神色间,看出对方是在故意隐瞒什么,但连紫没再追问下去。
后来,吴班头又问连紫是否把卫轩的问题想明白了。连紫没敢把话说满,只说又想到了一些东西,就是不知道是否是卫轩想要的。
末了,吴班头劝连紫不要误会卫轩是在为难她。连紫说自己明白,并悠悠着说道:有些道理只有靠自己悟出来,才能变成自己的东西。别人告诉你的道理,你就算记得再牢,也不可能通透,这样的道理依然是别人的。
吴班头哈哈大笑,点头赞叹,说连紫是他在这世上见过的第二聪明的女孩子。连紫问那第一聪明的女孩子是谁。吴班头看了连紫好一会儿,才说,是卫大人已经去世多年的女儿。两人的话头便就此打住。
用罢一点晚饭,连紫便又跟着吴班头来到了卫轩的房间。这时,卫轩又躺回了床上,正靠着一个棉被看着书。
连紫也不说话,便将一枚小石子放到了围棋盘上,自己低眉垂睑,跪地而坐。
卫轩放下书,看了看连紫,又看了看那枚石子,脸上不经意间浮出一抹微笑,问:
“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连紫回答。
“那就说说吧。”
连紫从棋罐中抓出一把棋子,与小石子放在一起,说道:“石子寂寞无声,逆来顺受,要说隐忍自制,它已经做到了极致。可是放在棋盘上,与棋子一比,它还是那么显眼。这就好似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就算再怎么处处忍让,不惹事生非,也一样会成为宵小们的眼中钉,为小人所承,为小人所害。隐忍的前提是自己并没有高出众人的才德,可以泯然于众人,这样才可能保护自己。如果明明就手持宝物,明明就才为人所嫉,还要一味隐忍,那就反到作茧自缚,没有了保护自己的手段。无异将肉丢进了狼群,任人宰割,愚不可及。所以隐藏自己,首先要学会‘泯然于众人同’,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如藏叶于林,如滴水入海……”
说到这里连紫的话停止了,但卫轩却没有说什么。吴班头早已退了出去,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静静悄悄的,只时偶尔能听到屋外的夜风吹过。
连紫在思考。
过了一会,连紫便又说道:
“有些事,明白了,并不等于能做到。有些事,能做到,也并不意味着自己愿意去做。试问自己,若有人为非做歹,自己可以不管不问吗?”连紫摇摇头:“如果一任弱小被欺凌,眼见妇孺遭杀戮,自己却如行尸走肉般地漠然视之。那我与牲畜同!虽苟全一命,生之为何?”
“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要舍己为人吗?”卫轩颇有玩味地笑看着连紫。
“恰恰相反。”连紫突然直视向卫轩,目光相交,连紫一字一顿,说出四个字:“我-为-自-己!”
此时正好一阵猛烈的寒风唔唔吹来,把门窗吹得啪啪作亮,惹人发寒。
卫轩到真是被连紫的话惊了一下,惶然间,似又想到了很多事,过了一会儿,老人展颜一笑,道:“你的确是经历了很多事。”
连紫抿着嘴,默然看着棋盘,好像是对自己的话也没有多少把握,有些紧张。
久久,卫轩合上手中的书,闭眼说道:“你选择的这条路,退一步即是佛,进一步便是魔。呵呵呵……可你还只是个小姑娘。”
“哪,哪有,”连紫回过神来,不服地说道:“我马上就要二十二岁了,是老得不再老的老姑娘了。”
“哼。”卫轩撅着嘴一捋胡须,言道:“若在云之界,你现在的年级也就是个大点的女圭女圭。”
连紫神情一愕:“云之界?”
卫轩眼含深意地望着连紫:“嗯,我的另一个身份便是云之界在凡人界的秘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