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锐的第一着棋并没有选择挂角,而是下在了边路中间的星位上。他之前对林符卿自是做了仔细的研究,知道其棋风亦是好力战,杀力更远在弟子谢天博之上,恐非自己所能比。所以他一上来就选择了相对快速的布局,尽量避免与之纠缠,仍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策略。
林符卿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下了一手朴实的小飞挂角,待王锐应以二间高夹时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按照任何定式应对,而是突然月兑先在星位的两枚白子间分投了一手,顿时令王锐先前的预想全部都落了空。
王锐的眉头不禁一皱,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姜果然是老的辣!看来林符卿必定亦是早有准备,一开局就采取了奇兵突袭的策略,打破常规意在出奇制胜。但这么下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因为当两名棋手水平相当的时候,若一味用奇很容易露出致命的破绽。眼下林符卿在面对一个后生晚辈时竟然一上来就兵行险招,不但显示出了其过人的自信和高超的胆略,更看出了他对这盘棋的重视,有意将他的重新出山——同时也是封山之作下成经典的名局。
一想到这里,王锐的心中顿时对这位老国手充满了敬意。他的精神大振,斗志陡然间暴增,将棋外的一些想法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决意与林符卿一道奉上一场精彩的颠峰对决!
王锐对着棋盘陷入了沉思,以他的初步判断,林符卿的这手棋心理战和试探自己反应的成分居多,而不太可能是事先就准备好的杀招。如果自己跟着他月兑先应对的话,在气势上就会先弱了三分,接下来恐怕将要落入到对手的步调之中。
凭心而论,王锐认为自己的棋力应该比林符卿这位历史上都有名的明朝大国手至少要差上一筹,他惟有凭借大局观和远超对方的围棋理念、认识和理解,在序盘阶段就确立较大的优势方有取胜的可能。若是一旦被对手掌握了节奏,他就会陷入到被动挨打的境地,再想取胜那是万难!
想到这里,他并未理会那枚分投的黑子,而是针对飞挂的黑棋坚实地尖顶了一手。如果林符卿再置之不理的话,白棋在两边无论哪边再补上一手,这枚黑子的命运基本上就可以宣告无疾而终了。
林符卿大概没有想到王锐竟会对自己的奇兵不予理会,不由得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棋盘上。
这下该论到他有些犯难了,因为在他的预想中,凭着自己的名望,恐怕没有哪个对手敢置他的奇兵突袭而不顾,多半会认为那必然还有无比精妙的后招而不得不小心应对。只要是对方一应,他自有办法抢得先手再转身去处理那枚飞挂的黑棋。如此一来,自己不但在心理上取得了优势,而且也能成功地变后手为主动,将行棋纳入到他的节奏之中!
可眼前这个还不满20岁的年轻后生就真的敢不信邪,偏偏对他自认为是神来之笔的奇兵不理不睬,反倒令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如果现在立刻转身回应,那就意味着心理战的彻底失败,这让他这个可以说是当世棋坛执牛耳的宗师级人物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可若是不应的话,对手完全可以保留住手段,转而来处理分投这块棋。自己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想办法在此处抢得先手再去处理那枚孤子,若再落了后手被白棋回去再补上一手的话,局面立呈崩溃之势,他差不多可以直接认输也不用再接着下了。
思前想后了良久,林符卿终于还是决定忍下一口气,无比郁闷地转回身来应了一手跳。从这一刻起,他已将王锐当作了平生难得的劲敌看待。
此时在水榭亭中,已经有人开始对二人的开局居然进行得如此之慢感到了有些奇怪。在大多数人看来,开局的几手棋很那下出什么新鲜的花样,不明白两人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几招棋为什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殊不知这正是高手与庸手之间的区别,在棋盘上两个人较量的不止是棋艺,还有战术、胆略和心理的比拼。在这点上历经了现代竞技围棋洗礼的王锐要比推崇自然淡泊的古人占了很大的优势,因此才能在与林符卿的心理战中一开始就取得了上风。
崔景荣盯着棋盘拈须笑道:“李公公、魏阁老,不知你们两位究竟看好谁呢?我们不如来猜猜这一老一少到底谁能取胜如何?哪位猜错了可要输个东道!”
魏广微哈哈笑道:“林老年轻之时就持才狂放,常自诩天下第一,除了百龄外也确实从未逢敌手!如今虽上了年纪锐气尽蜕,但棋艺想来该当更加炉火纯青才是!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所谓的仙谱我看多半也属虚言妄传不值一提,那后生小子如何能是敌手?”
李永贞一向是盛气凌人惯了,与人争执从来不肯认输,连魏忠贤都不得不对他包容三分。此时他见魏广微大剌剌地将话说得很满,颇有些倚老卖老的味道,心里不由得微感不快,阴阳怪气地开口说道:“咱家对棋道亦是略知一二,适才见白棋只是一手棋好象就逼得黑棋不得不回身应对,似乎并不那么简单!魏阁老既已选了老将,那咱家就选后生小子好了,否则还赌个什么输赢?”
还没等魏广微开口,崔景荣已适时笑着插口打断道:“好,那老夫就来做个公证,两位不论谁赢了可都别忘了我才好!”
魏广微闻言只有摇头笑道:“还是崔大人的算盘打得精,我看最后的赢家应该是你才对!呵呵……”
崔景荣哈哈大笑起来,不露声色地将刚才的一点点不和谐化于无形之间……
王锐在第15手时走出了一个星定式的新变化,这个变形是中国的几名新锐棋手所合力研究出来的,如果对手是第一次碰上一个不小心就会吃上大亏。当年的中韩新锐对抗赛中,代表中国出战的几名小将就是同时祭出了这一法宝,结果令韩国的棋手大栽跟头,回去后也是研究了一番才找出了比较稳妥的应对之招。
林符卿自是不可能见过这个新变化,他随手一扳,结果遭到了白棋强硬的连扳断打,一块棋顿时被分断成两截,棋形立成崩溃之势。他的双目倏地瞪得溜圆,脸上的神色虽然未变,但脊背上唰地出了一层冷汗,一双耳朵也猛然变成了赤红之色,直欲滴出血来。
谢天博看了刚刚传来的棋谱,也不由得惊呼失声,待众人急忙询问之时,他将最新的棋谱在棋盘上摆了出来,微叹了口气说道:“白棋的15、17、19这三手棋当可称得上是神来之笔,果真是深得仙谱真味之妙!唉,师尊危险了,如果换成是我,没准立刻就要投子认负啦!”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堂堂的大国手竟然会在开局20手棋就陷入了绝对的下风,立时纷纷议论起来,对这个叫王锐的后生晚辈不由得充满了好奇,对先前的仙谱传言更是添油加醋地你一言我两语,个个都如同亲见一般。
魏广微黑着脸盯住棋盘没有言语,李永贞则来了精神,往后一坐翘起了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道:“好,这后生小子硬是要得!老谢,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你两次找咱家提到叫王锐的义弟?哈哈,他倒是争气,也不枉咱家费了一番心力!”
谢天博急忙欠身笑道:“不错,他正是我那义弟,姓王名锐字童林,我在此先代他谢过公公的一番美意!”
王锐知道古人大都有表字,尤其是读书人更几乎没有例外,所以将前世的名字直接拿来给自己取了个表字,当听人唤起来时倍感觉到一种亲切,也算是聊以自慰吧。
崔景荣见魏广微的脸色更加不愉,当下笑着打圆场说道:“呵呵,想不到果然是一场龙争虎斗,倒真是不枉老夫将此局请至府中来了!李公公的棋艺看来已可直追大国手之境,竟能一眼就看出王童林此子的不凡,当真是令人佩服之至!魏阁老也莫心急,林老已成名数十载,又岂是那么容易被人赢得了的?眼下棋局刚刚开始,好戏必然还在后面,让我等边饮边慢慢欣赏才是!”
他左右逢源,即捧了李永贞,又安抚了魏广微一番。其他官员又怎会不长眼色?当下纷纷举杯应诺,重新将赏棋的气氛烘托得是一团和气。
王锐暗暗长出了口气,但却没敢松懈。他知道自己是占了很大便宜,等于是用几千年来人们集围棋的大成之经验来对付一个古人,并非是自己的棋力远远胜过了对方,因此也谈不上什么可骄傲的。
眼下白棋虽已占据了绝对的主动,但对手毕竟是著名的大国手,绝非是浪得虚名,不可能就此甘心认输,接下来必然有极为凶猛的反扑,自己还需小心应付才是。可不管怎么说,王锐感到自己确定的开局就争取建立起优势的目标已成功实现,所以信心大增,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不急不躁的静静地等着对手的应着。
林符卿此时似乎已将刚才紧张、慌乱和追悔莫及的负面情绪全部抛到了脑后,如老僧入定一样半闭双目盯着棋盘一动不动。足足过去了大约有半柱香的功夫,他才倏地睁开了双目,眼中射出湛燃的神光,伸手在棋盘上缓缓放下了一枚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