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片沙梨树下 右江河畔(6)

作者 : 小小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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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九月份的一个星期六。晚饭后小明从学校回家。走上单位大门口的石阶时,小明爸爸的一位同事告诉小明,今天晚上董叔叔和蓝冬芝老师结婚,婚礼在办公大楼的采编组办公室举行。

“噢,今天晚上有喜糖吃啰!”小明高兴地嚷嚷。一九六二年是我们国家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的第三年,小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到水果糖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百色大街上,粤东会馆对面的国营糖烟酒公司商店里,水果糖,饼干,果脯等等之类最最深受小朋友欢迎青睐喜爱的零食小食品等等什物,还满满当当塞满了货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瓶罐罐。到了一九五九年底,这些小食品等等之类的什物,突然间一下子从货架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儿也不剩下。一天,礼拜六的傍晚,妈妈牵着小明的手逛大街,来到国营糖烟酒公司商店,小明看着商店里那些仍旧摆放得整整齐齐,但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剩下的玻璃瓶瓶罐罐,回想起印象中这里曾经的一片繁华,小明仰脸问妈妈:“妈妈,这些玻璃瓶瓶罐子里,为什么都是空空的?”妈妈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这件事情在小明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大问号,也在小明幼小的心灵中罩下了一片忧心忡忡的愁云。一九六一年,古巴卡斯特罗少校领导古巴人民起义,武装夺取了政权,接着是古巴导弹危机,一时间,百色城里的大街小巷到处唱起了“要古巴,不要美国佬”这首革命歌曲。为了支援古巴人民的革命斗争,我们国家在这期间进口了大量的古巴糖,一首《古巴糖》歌曲,勾起了小明等许多小朋友对古巴糖美好幸福的憧憬:“古巴糖哟甜又香,你是一颗革命的糖。古巴人哟你们赶跑了美国佬,黑暗里看到了红色的东方。妈妈给我一颗古巴糖,含在嘴里甜又香”一九六二年的六一儿童节,实验小学的全体同学和老师,排队去百色人民电影院看电影,临出发前,学校给每位同学分发了几块古巴糖。然而,这“香又甜的古巴糖”含到了嘴里,却是苦巴巴的,“古巴糖是苦的!”每位吃过古巴糖的小朋友都皱起眉头这么说。古巴糖为什么是苦的?大人们也说不上来。这一印象也深深刻在了小明他们那一代人的心里边。

今天的这一“顿”喜糖,无疑对小明具有无可抗拒的诱惑力,吸引力。小明家也不回了,转身飞也似地跑开,赶紧去告诉一同住在同一个机关大院里的山陵、加陵兄弟俩。

山陵、加陵兄弟俩的家住在单位大院濒临大街的前楼二楼上。他们家的门口外边是一个大阳台,阳台三面围了一米多高的护墙,从阳台上可以看到大街,大街对面是邮电局。阳台左边是银行,银行的屋顶是红色的,墙也是红色的。从左往下方看,可以看到位于大街街口的右江露天电影院,电影院后边不远处是隔着澄碧河的石仔坡,也即是百色通机厂的后山。一根根等距离排列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镀锌铁丝电话线在距离阳台前方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横拉而过,刮风时,这些电话线被吹得“嗡嗡嗡”直响。

小明找到了山陵、加陵兄弟俩,告诉他俩今天晚上有喜糖吃,三个人便就欢天喜地来到办公大楼前的空地上边玩耍。办公大楼前有一个直径一丈来宽的圆形花圃,花圃的护栏系用倾斜四十五度角的青砖一块挨着一块砌成,每块青砖露着方方正正的砖角。花圃里边,贴着圆形的青砖护栏种了一圈墨绿青幽幽的兰草,花圃中央种了一些青黑色的剑麻,一棵带刺的一人来高的仙人掌,一蔟也是一人来高的玫瑰花丛。圆形花圃外边,靠近办公大楼的石阶前,这儿放置了一只又重又大,泥褐色的粗陶瓷金鱼缸,金鱼缸的直径差不多有四尺,深两尺五左右,里边放养了好些条漂亮的红色的、金黄色的、以及黑色的大月复便便的金鱼,有龙种的也有蛋种的,有水泡眼的也有珍珠母的,等等。圆形花圃的左右两侧,相距一丈来远的地方,各是一个三尺来宽,一丈来长的长条形花圃。长条形花圃再往外,那里的空地上种了好些棵高高的凤凰树,凤凰树浓密的树冠枝叶遮住了两栋楼之间这块地方的上空。

小明和山陵他们想看看举办婚礼的办公室里边摆了些什么好吃的东西。他们沿着石阶跑上了办公大楼一楼前面的平台。采编组办公室的大门紧锁着,靠近走廊的第一扇玻璃窗户也被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啥也看不见。平台上边有四根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白色水泥圆柱子,圆柱子擎着二楼往前伸出的阳台。加陵和小明用双手抱住最左边靠近采编组办公室的那根圆柱子,用脚踩在圆柱子的四方脚基上,伸长了脖子,想透过第二扇玻璃窗看到里边的东西,无奈距离太远,依然还是无获而返。

三个小家伙一坐到了办公大楼前边的石阶上。这些石阶一共七层,全部用一块块长条形的大理石块砌成。一九五五年百色城大火灾以前,百色城的云南会馆就座落在这座办公大楼的位置上,火灾时,云南会馆被付之一炬,到后来,由保险公司赔偿付款,人们在云南会馆的原址上盖起了现在的这座办公大楼,三个小家伙底下的这些大理石条石阶就是当年的云南会馆遗留下来的。机关大院里的好些地方,也可以看到当年云南会遗留下来的物件,你比如冲凉房的瓦檐,那些琉璃瓦片镶着一副副狰狞怪兽的面孔,篮球场边儿上,几尊当年供人们烧香顶摩奉拜的石人雕像现在被横七八竖地放倒在那儿。

三个小家伙把脑袋紧紧凑在一起,悄声细语美美谈论起了等会儿吃喜糖的好事儿,不知是首先谁提起:“喂,前两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嗳,说不定,说不定等会儿得吃月饼哦!”一句话提醒了另外两位,一拍大腿,对啵!三个人一致赞同,八月十五吃月饼!——哇咧!六二年那年,每个人凭户口本可以领到一张月饼票,每张月饼票可以买半只月饼,那半只月饼——只够塞塞牙缝而已!小明说:“我估计啊,办公室里边没准摆了很多的月饼,否则,否则为什么不让我们看到里边的东西?”加陵接着:“对喔对喔,难怪大门紧闭不开,窗口又捂得那么鬼严实,我同意!办公室里边肯定摆有月饼!”“噢!——”他们三人越谈越来劲儿,越说越兴奋,眼睛里边浮现出了等会儿将要看到的情景——一盘盘用搪瓷托盘盛着的月饼,像商店里那样,月饼堆砌成品字形,整整齐齐摆放在桌子上。那些已经切开成三角形的月饼,有豆沙馅的,豆蓉馅的,果仁馅的,芝麻馅的,什锦馅的,等等,油乎乎的,软别别的,非常之可口,美味,等等,等等,还有,还有——等会儿我们一进到办公室里边,天哪——“哇咧!”——不令人尖叫才怪——那才叫作令人精神振奋哪!——

快别说了,哈喇子都流一地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晚上八时许,一轮皎洁、略带浅黄色的明月,从百色通机厂的后山,也叫做石仔坡,的背后徐徐爬出,明灿灿圆晃晃升到了石仔坡山头顶端的天空上,将银白色的月光洒满了大地,把喜冲冲乐融融的气氛洒进了单位的大院子里,洒在了正在玩耍着的大人们,还有小孩子们的身上。

一位阿姨把采编组办公室的大门打开了,小明他们三人你推我我挤你,紧紧跟在大人们的后边与人们一起往办公室里边蜂拥而入。

采编组办公室里边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从隔壁俱乐部那儿搬来了不少的长条靠背椅子,以便能让更多的人入席入座。大红双喜字高高贴在两个大门之间正中央的墙上,两盏明晃晃光亮刺眼的一百瓦大灯泡把办公室里边上下左右照得亮亮堂堂。

最令小明他们三个人兴奋的,应该是桌子上边摆放着的——抬眼看去,怎么?!

桌子上边只摆放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红瓜子,一些红瓜子摆放在平时用来盛放杯子的搪瓷托盘中,一些红瓜子摆放在不知打哪儿弄来的碟子里,还有一些红瓜子摆放在摊开在桌面上的报纸当间。就——这些了?!

三个小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他,尴尬?狼狈?好像是被一桶水从头淋到脚?或者是,从天上摔到了地下?反正,三个人脸上的表情没法精确准确描述,尽是怪怪的。最终,三个人同时咧开嘴巴,你用手指住我,我用手指住你,哈哈坏笑了起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

采编组办公室里,所有的办公桌全部集中摆放在办公室的中央位置,两张桌子两张桌子背靠背地摆在一起,摆成了长长的一字形。桌子旁边摆放了一圈带靠背的办公椅子。小明和加陵又一块儿推搡着往里走,山陵紧跟在他俩后头。小明和加陵一边走一边扭头往桌子上边张望,山陵只跟着走了几步,扭身一坐到了位于大红双喜字下方的头一把交椅上。

小明回头想跟山陵说话,却发现山陵没跟上来,抬眼张望,看到山陵已经在那边那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小明停下脚步,也想回身凑到山陵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去坐,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山陵坐的那地方是整个会场的中央,大红双喜字在山陵身后的墙上贴着,山陵坐着的椅子旁边并列摆着另外一把椅子,哎?——凭直觉,凭数次参加过大人婚礼老到的经历,小明猜想,那两把椅子,应该是给新郎官新娘子坐的?对对!就是!就是给新郎官新娘子坐的!

小明赶紧连忙拉拉加陵的手,贴近他的耳边小声嘀咕:“嘿嘿!你瞧你老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便就一坐到了新娘的座位上!”小明认定那是新娘子的座位,是因为遵循了男左女右的原则。加陵看了,拍手大笑,又朝着山陵用手指划脸:“喂喂,山陵!你羞不羞?你坐的那个座位,是给新娘子坐的!”

“唔!?”山陵一怔,左右看了看,一下子省悟过来,像压了弹簧似的一蹦而起。小明和加陵拍手哈哈大笑。山陵羞得满脸通红,头也不回径直朝小明和加陵跑了过来。三个人嘻嘻哈哈坏笑了好一阵子。接着,三个人又在屋子里你推我搡围着排成长长一字形的桌子兜了一大圈,最后,在靠近窗口的最后一排长条椅子上,三个人拍拍坐了下来,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东张西望。这会儿,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估计不下有五六十人吧。一位阿姨给三位小家伙递过来一盘红瓜子,小明不喜欢也不会嗑红瓜子,问:“有糖么?”阿姨摇摇头:“没有,只有红瓜子。”“我不会吃。”小明说,摆摆手没要。山陵说:“我吃。”伸手抓了一把红瓜子,搁在左手手掌上,右手捏了一颗,放进嘴里嗑起来。小明一边和山陵说话,一边仔细瞧山陵嗑瓜子的模样。山陵嗑瓜子嗑得很仔细,相当地熟练老练。山陵的手指又细又长,捏瓜子时大拇指压得弯弯的,小明的大拇指没有那个本事,怎么掰也掰不了那么弯。山陵的眼睫毛也是弯弯的向上翘起,他讲话时有个习惯,话讲到一半时他会把两只眼睛闭起来,一直等到把话的另一半讲完了,他才把眼睛重新睁开,当山陵闭起眼睛讲话时,他的弯弯的眼睫毛沿着薄薄的白女敕细细的眼皮排成一行向上弯曲翘起,煞是好看。

说话间,新娘子与新郎官在几位同事的簇拥下携手走了进来,小明他们跟着大人们站起了身,拍着小手鼓掌。新郎新娘胸前戴着大红花,新郎官年轻英俊,留着短西装头发,满面红光。新娘子美丽动人,留着齐耳根的短发,羞羞答答。他俩微笑着,与一位又一位的叔叔阿姨握手打招呼,答谢应酬。最后,新娘新郎来到山陵刚才坐过的位置坐下。婚礼由单位的一位领导主持。在大伙儿欢快热烈的喧笑声中,新郎新娘简单介绍了他俩恋爱的经过。大人们讲的都是武鸣官话,一位姓吴的叔叔大声笑称:“今晚是小牛三姐喜结良缘!”这是因为,董叔叔和蓝老师曾经在单位里的文娱宣传队扮演过小牛和刘三姐。大伙儿还一个劲儿地叫他俩演唱一段小牛和刘三姐对唱的情歌。婚礼热热闹闹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那轮从百色通机厂后山爬出来的明月,已经高高悬挂在了半空中,在那儿甜甜地向着人们微笑,向着蓝老师和董叔叔祝福,祝他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在这以后不久,蓝老师和董叔叔的结婚照被照像馆放大着色后,放置进像框里,摆挂在照像馆门面大厅的墙壁上,作为广告宣传。这幅照片在照像馆那儿一直摆挂了好多年。

***

“我一直都不知道有这件事情。”柳兰说。

“后来,我和山陵、加陵一直把这件事情拿来当成笑话讲。”

“你们为什么认准了婚礼上会有月饼吃?”

“我也记不清楚当时是谁先提起吃月饼这件事儿了,后来不就越聊越来劲儿,口水流嗒嗒的啰。”

柳兰笑了起来:“你看你们,嘴馋得!”

“那个时候,饿的呗,拿到什么都想塞进嘴巴里。”

“是的,我也有同感。”

“那不是?我们学校还好,有特殊供应,能吃个半饱。”

柳兰还想听故事,说:“小明,再讲一个你小时候淘气好笑的故事唯。”

“我没有什么好笑的故事了。”小明摇摇头。

“你看你,你让我说我的事儿,我就告诉你了,你却不肯说你的。”

“我的事儿不好笑呢。”小明想了想,“这样吧,你听说过我们睡午觉挨罚晒太阳的事情吗?”

“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吗?”

“不是,是在我们二年级的时候。”

“中午不睡觉大闹天空的那件事情吧?”

“也不是。”

“那好,你说吧。”

小明给柳兰讲了那一回他们中午不睡午觉挨老师罚晒太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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