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世事如棋局局新(四)
王闿运完全一副教诲晚辈弟子的口ěn,王麟还只能毕恭毕敬地听着。王闿运自大惯了,名士派头早就深入骨髓,不要说王麟,就是袁大总统面前,他也依旧会如此。何况王麟还是他的徒孙辈,辈分摆在那里,他说起话自然更没有什么顾忌。
“不敢当太老师谬赞!”王麟很“谦虚”地摇了摇手。
“你也不用谦虚,你如今做下好大的事业,我也与有荣焉,不枉了我教过你父亲一场。”王闿运掀髯微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任能,讲信修睦。这是三代之治了,如今你的治理下,是朝着这个方向走,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有一桩,我问你,什么是自由?”
王麟微微有些疑huò,老先生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不过他突然瞥见老先生脑后的那根辫子,灵光一闪,有些明白过来:“太老师,可是咱们下面的军政fǔ,有些什么政策不妥,您尽管指教就是。”
王闿运点点头:“孺子可教也,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由’这个东西,虽然古已有之,但主要是个西方的名词。老夫可不是冬烘,洋鬼子的书也翻过一些二路货。康祖诒(康有为)、严又陵(严复)虽然经学的功夫,做得不怎么样,但西学还是可以的。是不?”
“是!是!”王麟怎么好反驳呢。
“严又陵那本《群己权界论》,用‘群己权界’翻译‘自由’,的确当得‘信’、‘达’、‘雅’三字。‘自由’么,就是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涉及到他人,就得由自己做主。对不对?”
“对!对!”
“那好!”王闿运突然把脑后的辫子轻轻抓到手中,继续说道:“就说这根辫子吧,以前呢,是满人bī着我们汉人祖先留的,为此闹出了‘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不能不说是咱们汉人的一个耻辱。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这根辫子的政治意味已经差不多没有了。要老夫把这根辫子剪掉,还真有许多不习惯。”
王麟笑笑:“随便您,随便您!”
王闿运摆了摆手:“老夫可不是说自己来着。你没去过乡下吧,乡里的情况,你恐怕不了解。乡里的汉子,十之七八,都习惯了有这么一条辫子,有一条好辫子,找媳fù都容易许多。但是,现在呢,政fǔ规定所有人的辫子都要剪掉。城里人还好说,反正大家都如此。乡下人可就不同了,在乡下的没有几个人愿意剪掉辫子,可是一进城里,就被守在城én口的士兵和警察,二话不说,‘咔嚓’一声,把辫子给剪没了。这些人回到乡里,婆娘数落,还被别人瞧不起,搞得现在,都没有几个乡下人敢进城里。……”
王麟有些尴尬地听着,他依稀记得后世的史料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哦,貌似鲁迅的某篇xiǎ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风bō》什么的,就描写了这样的情节。鲁迅的故乡绍兴,风气比两湖可开通多了,到97年都依然如此,那两湖内陆地区,出现老先生说的这些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老实说,辫子的政治意味,到了清末确实越来越淡,不但汉人留学生,基本上都会把辫子剪掉,就是满人权贵良弼、荫昌也都把辫子给剪了。武昌革命之后,不但南方各地新独立的政fǔ下了剪辫令,北方清政fǔ也下了剪辫令,其实早在武昌革命前两天,清贝勒载涛把那些带兵的将领招到他那里来吃饭,就对他们中几个资格比较深的人说,包括冯国璋和丁世媛,要他们率先剪辫,作为全军的楷模。
到了清末,剪辫是大势所趋,即使没有辛亥革命,也会逐渐推行。这有两个原因,一是留辫不卫生,尤其在军队中,非常不方便;二是被外国人耻笑,说是猪尾巴。
但是这两个原因,对于乡下人是不适用的,他们又不用和外国人打jiā道,何须顾及外国人的看法?卫生不卫生,更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况且,许多人还有一种í信心理,认为辫子是身体的一部分,剪掉了,身体的jīng神气就会受损,自然不愿意剪辫了。两湖军政fǔ虽然也派了一些人到乡下宣讲新观念,但观念这个东西,生活方式没改变之前,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改变的。
结果,一些辫子被剪了的乡民,剪的时候哭天抢地,剪了之后,哭着闹着要回了被剪掉的辫子,拿回家里,珍而重之的供了起来。
广西等省,甚至还出现军队中因为强迫剪辫之事,而发生兵变的。
“形式主义害死人啊!”王麟依稀想起这些事,忍不住暗暗摇头。
但是,剪辫对于革命党人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象征意义,‘革命’一定程度上就是排满,对于这根象征着满人统治的辫子,当然是必yù去之而后快。剪辫、易帜、改历,都是非做不可的,这是革命党人共同的观念,王麟也没有理由反对。
“辫子呢,我也赞成剪!”只听王闿运继续说道,“只是剪辫这个事,其实只是表面文章,也没什么了不起,脑后的辫子剪了,jīng神上的辫子有可能却根深蒂固呢。老夫虽然留着辫子,但老夫jīng神上的辫子早就没了。孰胜孰负,不需要多说吧?乡下人不习惯剪辫,也没必要à之过急,愿意剪就剪,不愿意呢,听之任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太老师,您教训得是,新政fǔ为了刷新政治,一新天下人耳目,办事有时确实à切了些。我会行文各地方政fǔ,让大家以后注意避免这个á病。”王麟恭恭敬敬答道。
“嗯,你有心就好!天下事,急不来,越急越容易把好事办坏!”王闿运摆了摆手。
“太老师教诲得是,这一点,我会谨记!”王麟答道。
“你很好,老夫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过两天,我还要回乡下去,这城里我可住不惯。我的住处,费了你不少心吧?其实我这个糟老头子,没有多少讲究,下次来大可不必这样!”
“太老师,您不在武昌多住些日子?我这里还压着好几份各个学校邀请您老去讲学的函件,想让您休息几天再和您说的,两湖读书子弟对您可是仰慕万分,您老也不能冷了大家的心吧?”王麟挠了挠头。
王闿运微微沉yín,犹疑着道:“这个……如今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老夫没必要去瞎掺和。”
他身后的周妈不乐意了,乡下有什么好的,冷冷清清,啥都没有,哪有如今在武昌舒服,还有许多人奉承,就是见了地方最大的官,也要对自己恭恭敬敬的。
“老爷,住在武昌多好,您年纪大了,这大冷的冬天,跑来跑去,可不方便,怎么说也得hūn暖huā开了再回乡下吧!”
周妈的话十分管用,王闿运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就这样,袁大总统未来的国史馆长,就被王麟预先挖了墙角。两湖的旧式读书人,本来就唯王闿运马首是瞻,这样一来,对于巡阅使署的各项政策,也就特别配合起来,这些都是后话,却并非王麟有意追求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