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就是期中考试,胡菲菲也是疲于应付,根本没有心思再考虑其他。待考试结束尘埃落定以后,她看着在表彰大会上意气风发的萧如:“要不要告诉她呢,我帮她也投了一份稿件。虽然,那只是一首很质朴的诗歌。”
这是重生前两个好友之间的一段往事了。
那时候两个人还都在读大学。趁国庆节的时候,胡菲菲抱了吉他千里迢迢赶到上海去探望萧如。为节省成本,当然是没有找旅馆。但萧如宿舍楼有规定是不接待外客的。那天深夜,两人被忠于职守挨家挨户搜查的值班阿姨毫不留情的赶出。
月明如水,两个人坐在草坪前的木凳上。这是被他们学校学生私下里称为“情人坡”的地方,此时已是十月,半夜里天气转凉,诺大的草地上居然空无一人。两个女孩子互相依偎着取暖,看着远处昏黄的路灯下有人摇晃着经过就暗自害怕。
一只小狗跑过来摇头摆尾,冲着远处的行人汪汪大叫。这是只面相长得像狐狸的吉女圭女圭,个头虽然小,声音却非常大,也算给两人平添了不少胆量。
“上了大学以后,你就再没回过家。已经两年了。为什么?”胡菲菲趁着夜深人静,终于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不为什么。我要勤工俭学,赚学费。忙的很。”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她温柔的萧如提起家来,莫名的冷淡。
荒唐的理由。这是当年胡菲菲的第一反应。她不解的问道:“以叔叔阿姨的收入,你区区每年几千块的学费应该是小意思吧。”
“每年五千块学费。住宿费一千二。包括生活费在内,对高中教师家庭来说当然是小意思。但我不想问他们要。”萧如说道。
“为什么?”胡菲菲当年每年的学费加住宿费生活费都要两万多块,都由家中供给。父母坚决反对她勤工俭学,她自己也觉得上大学问父母要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想欠他们太多。”萧如说。
“父母子女之间,何必用欠这个词呢。”胡菲菲劝说道,“何况,他们向来对你苦心栽培、期许颇高。你更应该常回家看看。打什么工赚学费啊,钱几时才赚的完。你若回家,他们会很开心的。”
“不,你不知道,他们才不会开心呢。他们只会觉得我是累赘。”萧如突然间变得很激动,“从小他们就说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要我变得很强。我这样做了,为此还放弃很多东西,结果才发现,根本不值得。我现在后悔放弃的每一件事情。我后悔当年没有坚持我的文学爱好,后悔拒绝我喜欢的男孩的追求,后悔高考时候没有坚持只报考一科,结果莫名其妙分散了大量精力……”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胡菲菲觉得无法再劝下去。又听到萧如再自言自语:“如果……如果高三那年我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话……”
胡菲菲摇摇头:“你现在上的学校不是也不错吗?对了,最近还有写诗吗?”。
“写诗?那是什么?写诗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姐姐我是要养家糊口的人。”萧如满不在乎的说道,却仍然清了清嗓子,念出了一首分行的文字:
“不要藐视小孩子的记忆力
十几年过去了
我记得我们每一个争吵的细节
你不准我分辩你说我不听话,犟嘴
争吵到了最后无一例外变成厮打
而我打不过你
最后的结局是我抱头鼠窜伤痕累累
你气喘吁吁怒容带泪
回想那时候争吵的起因
有的是我的错误
有的是你的误解
你允许你的暴躁你的迁怒
不能容忍我的偏执我的叛逆
打骂的结局
当年你在我手臂上掐的伤痕
现在还消不下去
我记得每一条伤痕的来历
十几年后
终于有资格和你对话
和你讨论争吵的起因
你说你全然不记得了
和你讨论当年你错误的教育模式
你说你那时不知道是错的
轻描淡写一般
你当然不会为此道歉
错误的后果则由我承担
无一例外
你说我只记得怨恨
记不住那时你有多爱我
其实我还记得
只不过没那么深刻
也因为我的怨恨和愤怒
全由辱骂和殴打加深印象
小孩子也有自尊的呢
疼痛是你给予的灵魂印记”
胡菲菲怔怔的听着,许久没回过神来。
“好听吗?”。萧如突然问道。
胡菲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萧如从小就对韵文很是敏感。从小学开始,她就偷偷的写诗。虽然总被萧如妈妈斥责,仍然阻挡不了她的热诚。高中时候,在某节作文赏析课上,终于大放异彩。
那个单元是诗歌单元。老师要求学生们在作文课上写一首诗。萧如大显神威,先是帮着周围抓耳挠腮的同学写了几首五言七言绝句应景,又自己仿照白居易乐府诗的风格,写了古风体诗歌《月夜行》,篇幅居然比白居易的《琵琶行》还要长。如此长的诗歌,萧如居然沉吟片刻,涂涂改改,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写成了。
后来作文本发下来,萧如代笔的那几首五言七言绝句,都给了A+的评级。而萧如本人写给自己的《月夜行》,更是让语文老师拍案叫好。值得提出的是,他们班上的语文老师郭老师并非泛泛之辈,也是极有才情阅历的老师。当然一个小女生花费两个小时写出的作品和白居易这些大家来比是没的比的,但郭老师却大赞此篇糅合了诗仙李白、诗佛王维的风格,整篇遣词造句清新飘逸,叙事抒情明白如话,又有些白居易的影子。
萧如经此鼓励,又有语文老师在背后撑腰,一时也在当地报刊上发表了不少诗歌,直到分班之后,在萧如妈妈和班主任的建议下,萧如选择了理科班,写作的事情,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不好吗?”。萧如继续催问道。
胡菲菲沉默片刻,终于说:“和你以前的风格不是很一样。你以前,近体诗工整华丽,古体诗清新飘逸,现代诗多半押韵,遣词造句很优美梦幻,像极了以前的朦胧诗派,又有些台湾诗人余光中的影子。可是,现在……”
萧如叹了口气:“你不会明白的。以前那是理想,现在这是生活。文学这东西,什么技巧啊遣词造句啊,我已经没办法顾及了。”
“为什么?”胡菲菲好奇的问道。
“你不会懂的。”萧如看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叹息一声起身,拉着胡菲菲一起去自修教室小睡片刻再作打算。那只可爱的小狗吉女圭女圭一直不离不弃的跟着她们,她们走上二楼,吉女圭女圭犹豫了一下,居然也蹒跚着爬上楼梯。
“不要再跟着我了!”萧如突然扭过头来,对着吉女圭女圭吼道。吉女圭女圭用很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她叹了口气,蹲下去对小狗说:“不要再跟着我了。我没有亲人了,你也是一个人吗?可惜我自身难保,照顾不了你啊。”小狗这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那时的萧如,言语之间有些奇怪。胡菲菲一直不懂。然而在半夜里她听萧如念的那首诗,却被细心的记录了下来,胡菲菲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在了笔记本上。文件名后的注释是:萧如的最后一首诗。
“不好意思。萧如,以前你写的那么多诗歌我都没记下来,惟有这一首,我将它寄给了新概念作文大赛。尽管我知道评委老师很不待见诗歌,尽管我知道这并非能够反应你的全部水平……对不起,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了。”胡菲菲心中如是想着。她想了想,并没有把这件事情直接告诉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