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紫言静默了下去。
不过是微微一沉思,便能瞥见这场权力倾轧背后的硝烟。
按理来说,继承皇位的人,非嫡即长。可惜皇后没有子嗣,而身为长子的大皇子,本是最有可能的。沈紫言相信,一开始,大皇子自己心里,也该有此想头。大皇子年过三十,这些年来,应该没少培养自己的势力。
而六皇子一开始无心角逐,直到皇帝驾崩以后,才在这场权力争夺中意外胜出。这背后,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得到了福王以及江南大小官员的支持。众所周知,六皇子的母亲,即福王妃的表姐,生于江南世家,和金陵城这些公卿世家,都有些往来。当然其中关系最大的就是六皇子的岳家,黄家。
而福王这一派,在夺嫡中,也选择了仁和英明的六皇子。
大皇子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北方。
南北两派,在朝堂上,虽说不至于势同水火,可明眼人都知道,南北两派的分歧,越来越大,已经无可挽回。其实并不是地域差异,只不过南北两派各有自己的代表利益。北方出身的官员,多为一些豪强大族,而南方的官员,却主要是十年寒窗苦的读书人。
由南方派支持的皇帝,面对虎视眈眈的大皇子,会采取何样的手段,几乎是可以预料。
杜怀瑾的靠在床头,侧过脸,看向窗外。
过了许久,眼神渐渐有些飘忽。如呓语一般,低声说道:“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沈紫言心里猛地一颤,蓦地一抬眼,灼灼的盯着他:“你要为七皇子报仇?”杜怀瑾薄唇紧抿,自嘲的笑了笑,“你也猜出来了?”
沈紫言默然垂下头去。
片刻之后,才微微抬头,轻声应道:“事到如今,我若是当真一点不知,那才真是奇怪了。”杜怀瑾嘴角噙着一抹飘忽的笑意,“紫言,你知不知道,七皇子死之前,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诛杀。”说着,站起身来,走至衣箱前,停住了脚步。
沉吟了半晌,才打开了最里层的箱子,翻出一个纯黑色的匣子来。沈紫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式样的匣子,一连看了好几眼。杜怀瑾一转头,见着她眼里的困惑,快步走回,将匣子放到了床沿上。
小小的匣子,上面居然有两把锁。
沈紫言一愣之下,恍然明白了什么,望了他一眼,“这是……”“是七皇子死前,留给我的遗言。”杜怀瑾低下头,一面开锁,一面说道:“当时七皇子被宋阁老派兵围住,自知难逃一死,临死前写下血书,就藏在一柄木剑里。”
杜怀瑾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幽远。
“我曾经同你说过,我和六皇子,七皇子年龄相近,常年在宫里捣乱。后来爹瞧着不成个样子,才揪着我出去习武。后来七皇子也跟着我胡闹,爹就亲手做了一柄木剑给他,未免他错手伤人,那柄木剑是空心的。”
杜怀瑾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慢慢走向窗边,靠在了窗棂上,“宋阁老收走了许多东西,但见这木剑无用,也就扔下了。当年我一时激愤,千里迢迢跑到沧州七皇子自尽的地方去祭拜,就发现了那柄木剑,初时并未有所察觉。直到到了他的忌日,想着他泉下寂寞,有心将木剑烧给他。后来去书房寻找时,才发现木剑无意间被云儿折断,而这纸血书,就掉了出来。”
“我没有想到,这会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言语,而过了一年,我才发现。”杜怀瑾眼里泛起了水光,声音低沉而迟缓,“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哪里知道这宫中的险恶,当年我们三人约好看遍这锦绣山河,哪知道半路上他撒手而去。六皇子得知噩耗,大病了一场,至此以后,我们也终于看清了一件事情……”
杜怀瑾仰起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而他低沉的声音,叫沈紫言几乎落下泪来。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人心叵测。我们出身富贵,自小身边锦绣环绕,早已被蒙蔽了双眼。七皇子之死,为我和六皇子都敲了重重一记。”一缕阳光斜斜的照在他面上,映衬得他的面容无比寂寥,“也是那时候起,我和六皇子,再也没有嬉闹过。后来,我就建了绮梦楼。”
沈紫言愕然。
虽说早已知道绮梦楼是他所建,却没有想过,绮梦楼之所以建起来,竟和七皇子之死有关。说到底,都是她身处深宅大院,对外面这些酒家,一向不甚了解。绮梦楼何时建起来,建在何处,这在从前,她是从未听说过的。
杜怀瑾眼里已没有一丝暖意,“建绮梦楼时,我刚刚过了十一岁的生辰。再后来,我就遇见了西晨风,他无处可去,可是有一身好功夫。后来他又挑选了修竹和玉成二人,也都是功夫上好之人。”
这个消息对沈紫言来说,是闻所未闻。她只知道,修竹和玉成二人,是绮梦楼里红极一时的戏子,多少王公子弟为二人一掷千金。杜怀瑾慢慢从窗边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紫言,我将这些说与你听,只是因为……”声音戛然而止。
长长久久的静默。
沈紫言看着他微颤的眼睫,微微一笑,“因为三郎累了,是不是?”杜怀瑾蓦地看向她。沈紫言笑了笑,“守着一个秘密这么多年,总会有觉得累的时候。”“不是这样。”杜怀瑾摇了摇头,轻声笑了起来,“我在西北战场上,曾经遭遇过一次生死之战,那时候我就想,若我能平平安安返回金陵,我便不再瞒你任何事情。”
沈紫言心里猛地一动,眼眶微湿,沉默了片刻,含泪笑道:“那我便愿意为你分担一切。”一刹那间,杜怀瑾面上有清清楚楚的动容。眼里的寒冰慢慢融化,笑容不可抑制的洋溢在眼底眉梢,一伸手就将她揽在了怀中,“不管是真是假,我很开心。”
沈紫言狠狠跺了他一脚,在他怀中恨恨道:“什么叫不管是真是假?”杜怀瑾自悔失言,含笑说道:“紫言说的,自然都是真的。”沈紫言也不欲为了此事纠缠下去,只轻轻一挣,从他怀里解月兑出来,视线落在了黑色匣子上,“七皇子,当真是大皇子害死的?”
杜怀瑾温情的面色顿时一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微微颔首,“不错。”沈紫言分明从他面上窥见了挣扎和痛楚。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七皇子,还未来得及娶妻生子,就死在了他大哥的谋算下。
“为何是七皇子?”沈紫言百思不得其解,“正如你所说,七皇子当年不过十三岁,还是天真的孩子,又没有什么野心。按理来说,大皇子最忌讳的,该是二皇子,三皇子这些年纪相仿的人才是。”
杜怀瑾模了模她的头,摇头笑道:“可是七皇子当时最为聪明伶俐。”沈紫言白了他一眼,这世间聪明的人不知凡几……
难道六皇子就不聪明了不成?
“我想,缘故就出在当时先皇说过的一句话上。”杜怀瑾眼里如一汪寒潭,冷冷说道:“当年先皇曾在宴席上说过,几个儿子中,唯有七皇子最像他。”沈紫言大吃一惊,“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句话,要痛下杀手?”
杜怀瑾沉痛的点了点头,“其实先皇根本没有话外之音,只不过是七皇子容貌最肖似先皇年轻之时,而七皇子也是小孩子心性,听了这话,自然有几分骄傲。可偏偏落在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耳中,就有了别样的意思。”
沈紫言沉默了下去。
七皇子之死,这一团笼罩的迷雾的事件,在杜怀瑾的描述中,终于渐渐露出了端倪。事到如今,已经是一目了然。简而言之,聪明伶俐而和先皇最为相似的七皇子,引起了大皇子的猜忌,由此遭到大皇子的恶意中伤。
而七皇子生母的娘家,就在沧州。七皇子当年有心回外祖父家看看,便带着府上一行人去了沧州。可无巧不成书,七皇子的外祖家是沧州世代武将之家,先皇本就疑心重,这时再加上大皇子一群人的谗言,自然而然的,就引发了一场风波。
其实当时若是细查一回,这场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当时朝野之上,福王上了战场,安王卧病在家,偏偏这时七皇子府上的幕僚和人起了冲突,又传出贩卖私盐的丑闻。种种事情参杂在一起,导致先皇出兵讨伐。而七皇子糊里糊涂的,见先皇大兵压至,唯有在外祖家的帮助下,背水一战。
当时领兵镇压的,正是如今的宋阁老。
七皇子被迫反抗,哪里经得起先皇的军队打压,也不过坚持了半个月,就自尽而死。
这场悲剧,就此终结。
而和七皇子交好的六皇子和杜怀瑾,却将此事,牢牢刻在了心中。而这件事情,也让二人从此开始反思,也开始学会怀疑。这深宫之中,要学会自保,唯有让自己变得强大。
没有谁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想要好好活下去,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世间就是如此,得到了许多,但永远不会不劳而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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