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张蜻蜓回家,仍是如常的作息。到大嫂那儿用饭,闲话一时再回来准备就寝。因轮到彩霞在外头上夜,故此她先行去洗漱了。碧落觑了个空,取出一沓写了字的红纸笑着递上,“姑娘,这是明儿夏至,准备送礼的帖子,按您的吩咐,有给咱们府里的,也有给武烈侯、忠顺王府,还有谢家祝家的,都在这儿了,请您盖个章,我们明日就能往外送了。”
张蜻蜓只瞟了那些红纸一眼,并未细看,只问,“明儿安排是谁去送?”
“是奴婢同几位嬷嬷,都已经吩咐下去了,让她们明日换几件好颜色的衣裳,收拾齐整了,一早过来,由您瞧过,咱们再去。要出门的车也说好了,必不至于到时乱了手脚。”
大户人家出门送礼的规矩,确实是由成了婚的媳妇们去,这一点碧落没有做错,张蜻蜓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她虽没有正式的印信,却也刻有一枚私章,这是为了方便在外头打理铺子生意,还有处理家务方便而刻,女子闺名不可外泄,上面只有“潘章氏印”四字,但也是作得了数的。
因为帖子是碧落书写,为免笔迹不同,造成对收礼之人的不尊重,张蜻蜓现就取出私印,一张张的盖过。尽管是红底红印,但两色红又有所不同,那印泥压上去,还是可以辨出深浅不一。
碧落一直提着颗心,直到张蜻蜓把所有的红帖全都盖完了,这才安下心。眼中带了三分喜色,把这些红帖收起,特意表白了一句,“奴婢现就把它们收到少爷书房里,那儿毕竟清静,免得给人弄乱了。”
嗯。张蜻蜓似是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就由着她去了。
碧落没想到事情出奇的顺利,按捺住心中狂喜,捧着那些大红帖子到了潘云豹的书房,回头看看并没有人在门旁,她将其中一张抽出,细看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喜滋滋的折了收进自己袖中。又快手快脚的从书架子里抽出一个信封,再检查一遍里头的东西仍在,也拿个大红的拜帖夹了起来,混在其中,小心的收起。然后走到香案的花瓶跟前,从里头取出一物,纳入怀中,这才微微出了口气,整束衣衫,吹熄了灯,回家去了。
在她出门之后,在潘云豹书房的卧榻之下,才钻出一个脑袋来。也不点灯,就借着院外的一点微光,把她刚藏好的东西翻找了出来,送进了内室。
因在张蜻蜓房中服侍有饭供应,所以即便是碧落晚上回家,白家也不必等这个媳妇回来用饭,不过碧落进家门的时候,就见婆婆还是如常的告诉她,“灶上给你留了碗鸡汤,已经撇了油,快去喝了吧。”
碧落低着头应了,到了厨房,端起那碗仍是温热的鸡汤,却是嫌弃的一翻腕子,尽数倒掉,心下冷笑,以为这样就能收买人心,让我给你们家生儿子了么?做梦
白亮悄悄的站在厨房外头瞧见,不觉捏紧了拳头,却是什么都没说,只装作招呼儿子过来擦洗过些天纳凉的竹床,把白麒麟叫开了。
巧云心细,察觉到家里一抹不寻常的气息,可是私下悄悄向娘打听,白亮媳妇却是守口如瓶,什么话都不肯跟她说。“这不是你小姑娘家管的事,一边呆着去”
巧云见娘今日气色非同寻常,不敢造次,回房去做针线了。林寿向她讨了好久,要一个新钱袋,那就缝一个给他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天热,缝一个颜色清浅的,看着人也爽快。年轻的女孩含着笑拈针穿线,很快就把家里的不快给放下了。
潘云祺今天回来的时候,似乎心情不错,喝得还有三分醉意,面红眼饧,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小谢夫人见此,忙让叶菀瑶扶他回去歇息。
潘云霜捏着鼻子白了哥哥一眼,“成天喝得臭烘烘的回来,也不怕到时考不中举”
“别胡说”小谢夫人很是忌讳的嗔了女儿一眼,给儿子找了个台阶下,“你哥在外头应酬,也是很要紧的事情。就是当了官,要没有几个过硬的朋友帮衬着,那能做得成什么事?你小孩子家的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潘云祺多贪了几杯,舌头都有些大了,反应有些慢,等他明白过来,倒是好脾气的嘻嘻一笑,忘形的调笑,“云霜,哥哥不出去跟人交际,怎么能给你找个好婆家?那个禇家……”
“云祺”小谢夫人怕他说出不雅之话来,急忙把话题打断了,又催叶菀瑶,“还不快扶你相公进去?”
叶菀瑶扶着潘云祺走了,只是潘云霏心里留下了个疙瘩。看来,娘和哥哥似乎还没死心,这意思,那禇家的亲事,竟是还要做下去么?
叶菀瑶扶潘云祺回了房,扶他在床上躺下,一面动手帮他宽衣,一面在他身上模索着。刚触到内袋之中似有一纸,却见潘云祺忽地睁开眼睛,抓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叶菀瑶心中一惊,却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装作不耐烦的把他的手一摔,“哼,我伺候不了大爷,让个会伺候的过来行么?你说,叫谁来?”
潘云祺却又吃吃笑了起来,自顾自的在床上嘟囔着“女人啊都是一个样,口是心非真的叫人来了,你不吃醋?瞧瞧你这些天脸拉得,就跟欠了你万儿八千似的。叫人来,哼哼,叫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叶菀瑶假意拭泪,“那我这样是为了什么?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明白么?”
可是半晌,却不见潘云祺答话,走近细瞧,却是潘云祺已经睡着了。叶菀瑶小心翼翼的把他的衣裳月兑了下来,一模中衣里边,果然藏着一封信,打开信封了瞧,里面一张白纸,盖着一个红红的印信。
叶菀瑶把心月复丫头叫进来,低声嘱咐两句,叫她把东西送出去了。没一时,那丫头又拿着信封回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叶菀瑶点了点头,把信封依旧塞进原处,好似自己从未发现。
一夜无话。
翌日正是夏至,碧落一早梳洗了,穿戴整齐,把自己最好的首饰全都戴上,同着几个嬷嬷来到张蜻蜓的面前。
厨房里,榴喜和青嫂五更不到就已经起来了,准备好新鲜面条,一份份果然是红黄蓝绿白,团成朵花的模样,做得异常美观,送人不算贵重,但挺有新意。
张蜻蜓看得非常满意,看着人一份份的装上黑漆描金的精巧食盒,嘱咐人好生送去。碧落应命,去潘云豹的书房取了帖子,又将余下的东西暗藏在提篮里,和人一起去了。
只是出了院门不几步,她却似是忽然想起,说是忘了拿荷包,转身去到二门,找了一个潘云祺房中小厮的老娘,给她几个钱,让她把一封信交给三爷,这才离去。
潘云祺昨晚喝了酒,一早就起得迟些,还没醒,就听见有人在外头说话。
“是二少女乃女乃房里的丫头叫我把这个信封交给三少爷的,还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潘云祺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披衣起身,“进来东西给我”
那婆子进了屋,把信封交上,潘云祺略看了一看,随手就丢了一小锭碎银子过去,那婆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叶菀瑶过来问,“什么东西?”
潘云祺把东西迅速收起,“没什么,一点小事。”一面说着,他一面模自己昨日换下的衣服,幸喜还没动过,里面的信封仍在,潘云祺心下安定,换了身衣裳先到书房,细细查过那里的东西,确认无误了,这才松了口气,命人打水洗漱,吃了夏至面就要出去。
叶菀瑶不由得抱怨起来,“今儿夏至,四处都放假,你怎么还往外跑?”
“你懂什么?”潘云祺志得意满的往外抬脚,“你相公做的可是正经事,等日后发了财,你才晓得好处呢”
叶菀瑶也不言语了,兰心躲在后头,更是什么都不敢问。
碧落跟嬷嬷们出了门,先送了章府的礼,便提出个建议,“这还有好几家呢,咱们要是都这么一个个跑,跑到日中也回去不了。不如分开,我往外城去送沈舅爷家和我们大姑女乃女乃的,其余几家就劳烦二位嬷嬷了。这样可好?”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只是沈大海家和章清芷家都不是富裕人家,送礼去给的赏钱定是有限的,其他几家却是肥差,那两个嬷嬷相视一笑,“那怎么好意思?”
碧落很是客气,“都是一个院里的,有什么好客气的?再说,我年纪轻,生得面女敕,便是让我去那些大户人家,倒显得不够庄重了。倒不如去这两家相熟的,反而好些。”
听她这些一说,那俩嬷嬷这才笑着应承了,碧落也不要人跟着,只让车夫把她送到另一处租车的地方,当着她们的面,租了车走了。
那俩嬷嬷自去送礼不提,这边碧落先去沈家,送上一份面条,东西虽小,却让沈家二老十分感动。他们没想到,张蜻蜓在这么个节气里也惦记着他们,还巴巴的打发人送了礼来。虽然家贫,但出手却不算小气,不仅给了个红包,还送了碧落一个原本做了要送给章清莹的精致荷包。
碧落捏着这个荷包倒有几分欢喜,出了门就把身上的旧荷包换下,装了银子。再往外城而去,就是章清芷家。
他们家人多,准备的面点小食也多,横竖这个也不贵,图个热闹开心就好。见碧落来了,章清芷知道是妹妹身边的大丫头,很客气的招呼她一起来吃碗面条,碧落笑着谢过了,说办完了事还要赶着回去,只收了赏钱便走了。
等出了门,她让车夫把她带回内城,却不回去,推说要买些针线,让他在闹市之中把自己放下,买了两身素净的衣裳,找到一家客栈换下,另雇了一辆马车,就往码头而去。
南康湖多河多水路也多,想要走长途的客人们,大多愿意坐船,倒是比马车更加平稳便捷。尤其是那种两三层的大船,坐起来更加舒适。
京城虽然繁华,但在京城以南的姑苏一带,是更加锦绣繁盛之地,其实只要有钱,到哪儿又不能过得舒舒服服呢?
碧落不紧不慢的过去,找码头的船老大打听,他们这儿日日都有船出去回来,极是便利,恰好下一趟船就在午时之后出发,这种大船的船钱虽然贵了一点,但胜在舒服,横竖今儿还得了不少打赏,碧落决定包一间房,让自己住得舒服点。
船老大好心的提醒她,“小娘子,这会子还早,你不如先去用个午饭再来。要是头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船,还是去买点梅子果脯等酸酸甜甜的零嘴,免得坐在船上头晕,那个难受劲儿,可就不好说了。”
碧落谢过了他,转身正要去找饭馆吃饭买东西,却有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
“媳妇,你这是要去哪里?”白亮阴沉着脸,站在那里。
碧落唰地一下脸就白了,再往旁边看,却见纪诚也在那儿,赶着一辆马车,目光里明显的是鄙夷与不屑。
“你……”
你们怎么会在这?碧落想问,但喉咙里却似被只阴冷的小手死死的攫紧,发不出更多的声音。
“想叫人吗?”不跳字。在她的身后,是压低了声音的绿枝,“真的闹将起来,恐怕没脸的会是你。碧落,别再糊涂下去了,自你出府,姑娘一直都派人跟着呢,你走不了的。”
“我……”
我已经自由了绿枝想大喊,昨天晚上,她把一纸放自己自由的文契夹杂在那些拜帖之中,已经哄得张蜻蜓盖上了印记。
绿枝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怜悯,“你以为骗过姑娘,给你出了一纸文契,你就自由了吗?你不要忘了,你已经是白家的媳妇了。就算姑娘放了你,但出嫁从夫,白叔白婶却是绝对有权力处置你的”
碧落心下猛地一沉,瞳仁缩到针尖大小,明显是惊极了。
绿枝颇为沉痛的看着她,“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我最后劝你一句,一会儿回去了,好生跟姑娘认个错,跟白叔白婶认个错。别再闹了,上车吧。”
碧落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马车驶到跟前,绿枝往前推了一把,纪诚在车上一拽,就把她给推进了车里。
那船老大倒是好心,觉得有些古怪,跑过来问,“你们这是干嘛呢?”
白亮勉强跟人赔了个笑脸,“不好意思,方才那是我儿媳妇,因为昨儿家里口角几句,就偷偷要往娘家跑,我这不就赶紧追出来了么?”
哦船老大这才放了心,呵呵一笑,“那这小娘子气性也太大了些,你们做公婆的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幸好没走成,要是真跑了,又生出事来,倒是家门不幸了。”
“谁说不是呢”白亮跟人客套了几句,也上了车,没有去铺子,也没有回潘府,却是去了福伯他家看守的别苑。
在后门那儿停下,白亮媳妇气色不善的早等在那里了,见到人来,白亮媳妇劈手就狠狠打了碧落一个大耳光子。碧落回瞪了一眼,极是不服。
见媳妇气得不轻,还要举手再打,白亮却是将她拦住了,“孩子他娘,先等姑娘发落了,再说咱们家的事情”
被推搡着进来,碧落看着端坐在屋中的张蜻蜓,却是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张蜻蜓也不发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一直看到碧落觉得全身发毛,终于沉不住气的道,“既然被你拿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张蜻蜓轻轻一笑,“杀人犯法,我不干。再说了,你又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真要是干了,我也会把你交给官府处置,滥用私刑,就是打死一个婢女也是要受罚的。”
碧落心下狐疑,那她究竟知道了多少?难道只有自己骗她放了自己的文契么?幸好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被搜身,她暗藏的金银也无人发现,是不是会有可能侥幸躲过这一劫?碧落方才嘴上叫嚣得是任张蜻蜓打杀,可是蝼蚊尚且惜命,她又怎么可能没事就想寻死?
心思一动,碧落决定博一把。
“象奴婢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她满脸的悲愤,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张蜻蜓微微挑眉,“你对跟麒麟的婚事不满意?所以怨我?”
“当然任谁嫁给那样一个傻子,能愿意么?”碧落胸脯一起一伏的,似是极气,“我被许配给他的时候,姑娘正病着,不知道实情,也做不得主,奴婢不怨您。可是过后,您明明清醒了,为什么却不愿意救奴婢出火坑?”
“我们家是虐待你了还是怎么着?”白亮媳妇气得浑身乱颤,上前理论,“你不愿意就直说,强扭的瓜不甜,我们高攀不上,也未必就为难你,怎么就成火坑了?”
“姑娘没发话,你乱插的什么嘴?”白亮吼了媳妇一句,又要跟张蜻蜓认错。
张蜻蜓摆了摆手,直视着碧落,“我一直有个疑问,很是好奇。我从前上吊那晚,是你在外头伺候对吧,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呢?”
没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碧落一哽,眼神明显有一瞬间的闪烁,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姑娘做得仔细,又锁了门,奴婢哪里听得到?”
“你在撒谎。”张蜻蜓很容易就揪出漏洞,“在荷风轩的时候,你们上夜的丫头就在我的房间外头,只隔一道屏风,哪里来的门?虽说我是深更半夜上的吊,但无论动作再轻,但踢倒凳子那么大的动静你会听不到?那现在我们在潘府,隔了一道门,我晚上要杯茶喝,你怎么又听得清清楚楚呢?”
这个问题是张蜻蜓心存疑虑之后,故意试探过好几回的,没一回出错。要不是如此,她也不会把碧落提上来到自己身边伺候。
碧落呐呐无言以对,半天只能道,“那天晚上,实在是奴婢没有听清。可能是白天太累了,所以睡沉了。”
“好,就算是如此,此事毕竟是我行事在先,也怨不得旁人。不过,你为什么要出卖我?还要出卖二少爷?”张蜻蜓问到这句话时,语气已经颇为不善了。要是光出卖她,她还没这么生气,但碧落拿潘云豹的印信交给潘云祺,这闹不好是要出大事情的。
碧落心一抖,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张蜻蜓连这也知道了,想来定是不会放过自己了吧?不少字
既然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她反倒镇定了,“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既然姑娘不念旧情,不肯帮我跳出这火坑,那奴婢只好自己想办法了。三少爷给的报酬合适,奴婢有了这笔银子就可以远走高飞,当然要为了自己打算。”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有脸说……”
“我有说错吗?”不跳字。
“本来是能的。但是现在,不可能了。”白亮威严而又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老实人一旦动了真怒,那是很可怕的。他转身给张蜻蜓跪下了,“姑娘,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们家的媳妇,您能把她交给我们处置么?”
张蜻蜓本来就打算把人交给他们处置的,不过对碧落的处置她有几点要求,“对外头,我会说碧落今儿出门的时候失踪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还在京城。至于其他的,随你们了。不过白叔,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她抬头看着碧落,“你说我没有帮过你,那好,我现在就替你说句话。白叔,我知道碧落这么做,确实是对你们家不起,不过就象你们方才说的,强扭的瓜不甜,就是勉强她和麒麟圆了房,只怕她心里会更恨你们。麒麟是个好汉子,又能干心地又好,你们现跟着我,日子也好过了,往后不愁讨不到好老婆,何必弄个别别扭扭的回家来添堵?你们要是肯放手,我就做主断了他们的婚事,往后另给麒麟择个好的,这门婚事我来操办至于你,”她看了碧落一眼,神色一凛,“之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但你既然敢出卖我,就得做好承担这一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