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天。
古城千犀,青翠醒目,却依然是一方乍暖还寒的气候。春意料峭,北风吹得紧,而且迟迟不退,纤纤毫雨绵延数日,稠云阴沉,这座小城却在今晨迎来一缕薄阳。
廖胜于无,许是遭了春意的撩拨,街上往来不少不畏寒冻的短裙长袜佳人,脸上挂着浅笑,高傲地行走。奈何,劲风一过,朝阳敛去形影,天上人间再增几许寒意。
透过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看见上了年纪的老人倚着窗沿正看着你,脸上纵横的纹理掩去了他们的表情及神采,如果不是刻意去探寻,任你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赶不上他们思考的轨迹。
他们往往不动神色,那一对眼眸随日月变迁而进化出难以察觉的神光,洞察你的躯,看穿你的心,与他们对视,目光游离的是你,忐忑不安的是你,扭头回避的也是你。
座落于县城中央广场的仿古钟楼,传来清越悠扬的钟磬之音。钟声荡过高高低低的楼房屋舍,响彻全城。那根时针悄悄然,已越过七点的刻度。
钟楼前,大理石砖铺就的地板上,上百位白褂老者不畏严寒,正结阵操练太极拳,动作舒展,行云流水,神形俱妙,想必习练了不少年岁。
不多久,分散于犀城各处、大大小小的学府附近,街头巷尾尽是少男少女的身影,肩上扛着书包、腋下夹着课本作业,嬉戏追逐,打情骂俏,满城一派青春。
巷口,无端地,一股旋风袭卷而来,掀翻多处衣袂裙摆,羞涩的女孩一时手忙脚乱,惊动身旁不怀好意的男生讶然直视。顿时,爆发连声尖叫啸音。
上学路上,总是充满了太多意外和惊喜。
墙角下,不知是谁疏忽大意,搁置了一沓厚实的习题试卷;风过,那一页页沾染着油墨芳香的纸张,如受惊的蝶群,翩翩然,漫天飞舞……
古城外,依山傍水的沿江大道弯弯曲曲,一辆黑色加长豪华轿车逆江南下,飞驶而来。车内,一位黑衣白人司机掌控着方向盘,目不斜视,端得十分敬业。
宽敞的后座,绒毛铺地,车厢窗壁嵌有茶几,杯碟茶器齐全,绒毛地毯上散落着笔、尺和几本教辅书籍。一张柔软舒适的长型沙发睡椅占去近半空间,一个容貌精致的孩子身披薄毯,侧卧于沙发上静静地睡着,含着两抹醉人的笑意,呼吸轻缓,吐气如兰。额前几缕青丝遮去眉目,一时难以辨别这孩子是少年、还是少女。
枕头下埋放着手机,唱着童谣,音色优柔温润,催人入眠。先前半握在手里的青苹果,终于月兑落,随着那颠簸,在绒毛地毯上摇摆。这辆轿车的抗震效果极好,轻微的颠簸无法打扰这个孩子此时正做着的梦……
千犀古城第一高级中学,又称千犀一中,渊远流长,学校沿革可追溯至明中弘治时期的千犀书院,乃是这座江南小城最为古老的学府,集结了无数前辈先人几百年的爱恨史歌。犀城一中屡经变迁,如今已经列入省级重点中学,是全城所有小学生的梦想之园。
有人议论她的美;有人说她韶华已逝,渐老。
时光轻快,千犀一中第三节课时的开课铃声在校园各个角落响起,男生女生勿勿折回教室,拖拖拉拉的几个顽皮听到转角处传来的脚步声,也不得不乖乖就范,一闪身,都进了教室。
高一部940班,英文课。
英语,在这座僻静的小城,是一头令最近几代炎黄子孙倍感无奈的怪兽,一众学子望之则头昏脑涨,英文教师也是心力交瘁,难以扭转这积年的局面。此刻的940班一如既往,正上演着MrsWang的独角戏。廖廖数几的好学份子有心征服这头怪兽,睁着铜铃大小的眼睛,试图参透MrsWang话里的玄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如此情景,怎不令人纠结?
课时过半,前门突然响起叩门之音。
“COMEIN!”
郁闷的MrsWang面色不善,抬高了嗓门,以示不爽。座下高中生见状,多是一副等着看热闹的神情,偷着乐。蓦地,MrsWang转过身,冷冷的目光扫来,三十一个高中生暗呼不妙,一个个正襟危坐,乖若孩童。
“王老师,打搅了。”
推门进来的是班导李寓小姐,抱着一个书包,笑着陪不是。乍一看,还以为进来一个高年级的学姐。李班导名校出身,教龄尚浅,容貌姣好,略显丰美,不失为一名佳丽。
令人惊叹的是李班导牵着的一只雪藕小手——挽着长袖,露出的一小截手臂柔若无骨,一股灵秀之气透体而出,直叫人目眩神迷。
肤若凝脂玉膏的手腕环了三样佩饰:一件银质手链,挂了一个小型十字架;一圈红绳绑着七颗色泽不一的小石头,表面刻有万佛印,灵光暗蕴;以及一只黑白双式宽幅腕表,水晶镜片下,表盘被设计成太极阴阳鱼的造型。
这是一只集佛、道及基督于一体的手!
刹那间,那截手臂成了940班的焦点。
“小诗……”李班导唤了一声。
被唤作小诗的孩子含着两抹醉人的微笑,挎着一个时尚斜挎包应声而入,一时惊艳全场。疏密有致的平碎乌丝遮去精致的耳垂,刘海飘逸;平眉婉约写意,如远山淡墨一抹,恰似李商隐多情的无题诗;杏目清澈灵动,暗合神韵,正如秋水两湾,透着一股不沾烟尘的月兑俗之气。
这孩子初长成,稚气未月兑,却已是倾城倾国之姿。丹脣外朗,皓齿内鲜,琼鼻微翘,清丽淡雅的脸庞妙至毫巅,不增不减,仿佛是一件长年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绝非稀有,而是唯一。
好一副绝美容颜!
略显空旷的教室鸦雀无声,值此情窦初开的青春岁月,班上的男子汉按捺不住心潮澎湃,一时陷入痴傻呆滞状态。女孩们如临大敌,也显得坐立不安了。
MrsWang恨铁不成钢,神色肃穆冷峻,重重地咳了一声,恰如暮鼓晨钟,镇定了座下学生的心神。迎上MrsWang那双洞若观火的双目,少男少女不由得面红耳赤,似是被看透了心思,一个个如坐针毡,局促难安。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此时的小诗身上穿着的显然是男生春季校服,脚下却是一对平底碎花女鞋,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错觉。
而且,眉宇间始终徘徊着一股男儿特有的神采,犹如李谪仙缥缈灵逸的绝句,无法抹去,与其惊为天人的容颜和身姿格格不入。正是如此这般,这个小诗显得更为独特。
此时,门外还站着一位健硕的黑衣白人,身板笔挺,不苟言笑,酷似保镖打手,抱着一叠厚重的书本。
讲座前,李寓和MrsWang附耳轻谈,MrsWang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小诗身上,面色再三变幻,从惊讶到不解、释然,最终竟是一脸慈悲!这个小诗大概是微笑仙子的化身,笑意依然,迎着两位师长满是关切的目光,躬身回了一礼,甚是乖巧。只是樱口不启,未闻其声。
与此同时,座下有人窃窃低语,不绝于耳。
“这个小美眉就是班导说的那个转学生吧,说是下个星期才到,怎么今天就来了?”
“班导不是说她是从国外来的吗?我还以为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原来是个从国画里走出来的美女。”
“你小子真会瞎扯。”
“我就纳闷,她怎么可以穿成这样?搞反串啊!明摆着是违反校规,班导明明跟她在一起,怎么也不……”
“看来,咱学校放宽了政策。”这人人小鬼大,扭头面向旁座一位女生,色眯眯地玩笑说:“借你校服一用,我想当几天女生玩一玩。如果可以进出女生宿舍,那就更好了……”
“神经病!”女生白了他一眼。
几个男生凑近,小声交谈:“嘿嘿,你们看她的胸,是不是怪怪的?”
“可能是年纪小,还没发育吧!”
有位女生听了,忍无可忍,豁地站起身来指责,高声骂道:“死流氓!下流!”
教室,一阵死寂。
众目睽睽下,此女生受惊,红了鼻子,几欲哭出来。但见她弱弱地坐了下去,捧起宽阔的英语课本,将红透了的脸面盖得严严实实,轻泣。
旁边的男生幸灾乐祸,噗嗤笑出声来,却不知大难临头。
只见,MrsWang和李寓两位“大神”的面色双双结冰,目光笼罩下的同学直觉得自己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穿越到了残酷的冰川时代,寒气侵入周身筋脉骨髓,全都冻僵,死翘翘。
教室里气氛紧张,令人呼吸困难,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正视两位老师的目光。
这时,座下有人见到小诗握着李寓的手,轻轻地摇了一摇,似在劝慰。
李寓深呼一口气,冷道:“你,你,还有你……别看了,没错,就是你!你们几个,中午不用吃饭了,来我办公室。”
几个闯祸的男生低头不语。
李班导怒气渐消,与MrsWang对视一眼,收拾心情,搂着小诗的肩膀,开了口:“好了,各位同学,这位就是老师之前跟你们说起的、从南半球过来的转学生。小诗可是在天上飞了一个晚上,今天早晨一下飞机,就坐车直奔我们学校……”
教室里的气氛依然十分凝重,李班导感到过意不去,耸耸肩,走下讲座,絮叨了一番,以图打破沉闷,给小诗一个轻松愉快的开始。不过,她的学生却不配合,没有反响。
李寓苦笑道:“……我就不多说了,还是让小诗做下自我介绍。”
突然想起什么,李班导抬手一挥,说起:“抱歉,我忘了告诉你们,小诗得了一种病,叫……叫先天性失语症。也就是说,小诗从出生那天起,就不能开口说话……”顿时,座下学生一个个难以置信地盯着小诗,目光闪烁,想必是动了恻隐之心。MrsWang在一旁叹了一声。
靠窗,一张空着一个位置的双人课桌,贴墙坐着一位长眉凤眼的短发女生,相貌英俊不凡,若不留意她凹凸有致的身姿,肯定会认为她是个男生。此人一直专注己事,在书本上写写画画,对小诗的到来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却在这时抬起头,多看了小诗一眼。
“先天性失语症,就是天生哑巴的意思嘛。”长眉女生后排的男同学皱着眉梢,小声嘀咕了一句。
长眉女生扭转头去,怒目而视。男同学一惊,闭口不语。
李寓感到一丝欣慰,至少,教室里没有人因为失语症,而表现出歧视小诗的举动。
“……所以,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往后与小诗相处,更要好好照顾他,决不能欺负他,明白吗?大声回答我!”
“明白!!”
不过,李寓依然面有难色,朝小诗望去,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不决。
李寓意味深长地望着小诗,“往后有什么问题,尽可找老师。”
小诗笑着点头。
李班导和小诗之间神神秘秘的哑谜,被看在眼里,引来臆测纷纭。MrsWang两手交叉置于胸前,站在一旁,没有说什么。
随后,小诗转过身来,双手合什,曲膝弯腰,谦谦行了一礼。其动静生姿,虽是初来乍到,却一点也不显得拘谨,淡定从容,落落大方。MrsWang递给小诗一截粉笔,小诗背过身去,黑板上多了几行汉字。
“我叫琴小诗,祖籍江南犀城,来自澳洲,今年十六岁,天秤座,汉人……”
见到“汉人”二字,座下有人噗嗤笑出了声。
“……随家父长年漂泊在外,这是继我六岁那年离开祖国之后,首次回归故里。虽然身在异国他乡,但小诗心系祖国,从来没有中断学习华夏文化。此次回归故土,与诸位共聚一堂,在学习祖国文化的路上,还望得到大家的帮助,请不吝赐教。”
琴小诗的这段半白半古的文字,令人眼前一亮。笔画纵横,铁勾银划,运笔自然,字里行间,大气逼人,浑若天成,已然是自成一派风骨。这哪里是出自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之手?更像是浸婬书法几十春秋的名家所写。都说“字如其人”,琴小诗定然经历了一番非常风雨,身后又会藏了多少秘密?
两位老师自愧不如,一众学生更是对她刮目相看。
放下粉笔,琴小诗笑对众人,双手合什,低了低头,大概是想说“献丑了”之类的话语。琴小诗谦逊礼貌,在场的两位老师由衷喜爱。
李寓扫视一眼宽敞的教室,犀利的目光在全班三十一名学生脸上掠过。不言而喻,她肯定是在物色小诗的同桌。班上十六张双人课桌,只空着一个位置,李寓的目光在那里停了少许,有所犹豫。
最终,李寓敲了敲右手边的座位,淡淡地说:“你换个座位,让小诗坐这里。”
这人知道班导的安排,十分为难,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应对。突然他一咬牙,撒开双臂,扒在桌面上,一副宁死不从的表情。
“班导,你饶了我吧,我不敢坐在那里。”
“你……”
而此时,琴小诗自作主张,提了书包,正走向那个空着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