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闻言走到清语身边,低头看了那幅画一眼,目光闪了闪,笑道:“宋六小姐这个问题可把在下难住了,在下答不上来。”
清语不动声色地道:“这幅画难道不是公子所画?”
“宋六小姐眼力不错,这画的确不是在下所绘,乃是在下一位朋友旧年练习绘画时的作品,至于这画中人,在下真不知道是谁。”
清语笑道:“原来如此,不知公子这幅收藏,能否割爱?”
无尘颇有些为难地道:“这……还望六小姐见谅,在下得食言而肥了,这里其他的画可以任六小姐挑选,唯独这幅实在不能。当初在下拿走这画时便没有经过画主人的允许,又岂敢再不经他首肯便转赠他人呢。”
清语见他言辞颇为恳切,不像是作伪,便也不勉强,只点头笑道:“公子说得有理,那我再选其他的吧。”
别看清语笑得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她心里好奇得跟猫抓似的,一句“不知这画作者是谁”,都溜到牙齿缝边上了,却被她生生地忍了回去。她觉得,关于这画中人的事情,还是回家去问自己的父亲好一些。
清语依依不舍地将那幅肖像画放回了原处,又去看其他的画,不过看了没两幅,却发现无尘竟然一直含笑静静地跟在自己的身后,保持着一步远的安全距离。
她先前没注意到他的时候倒还没觉得有什么,如今见到他一直跟着自己,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转悠,清语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竟是窘迫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朝哪里放了。
这下叫她怎么选画?又不能直接跟他说:你别跟着我,你跟着我我浑身不得劲儿。
清语磨磨蹭蹭地东看看,西模模,再也静不下心来领悟每张画的不同意境了,只觉得入目皆是繁华与浮躁。
这时,却听见始作俑者在一旁笑道:“六小姐选画的方式还真是独特呢,不如教教在下,这是不是什么新的看画方法?”
最可恨的是,他不只一脸欢笑地说那种欠抽的话,更是学着清语的样子,这幅画模一下,那幅画拉出来看一眼,然后又回头去模模先前模过的画……
清语大窘,咬了咬牙道:“君不闻诊脉有望闻问切一说么?我这选画的方式是从医术上演变过来的,看一看,模一模,才能知道这画是何意境,才能知道绘画者的心意。”
无尘闻言大笑起来,就连跟过来瞧热闹的舒畅也笑出了声来,清缈不明所以,更是一脸天真地道:“六姐姐,模也能模出画的意境?”
清语自诩论淡定的话,她称了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如今却每每被无尘逼得破功,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咬牙浑说道:“那是自然,人说三分画七分裱,一幅画裱得好不好,能直接体现出画主人对这幅画的中意程度,以及装裱之人对此画的重视程度,一幅画裱得好不好,用模自然也能模得出来。怎么,你们不信吗?”。
这已经是纯粹的歪理邪说了,但从字面上听起来,还是颇有些道理的,把不懂字画的清缈唬得一愣一愣的,直点头说“对哦,六姐姐说得有道理”。
但这番话却唬不住懂画的无尘和舒畅二人,不过这两人却也看出来清语有些恼了,便不再继续与她玩笑,很是有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六妹妹还没有选出来吗?”。舒畅笑着问。
无尘也笑道:“这样吧,为了弥补在下方才食言,六小姐可以选两幅画,算是在下向六小姐赔不是了。”
清语见无尘没有继续纠缠方才的问题,暗暗地松了口气,如今有台阶递到面前来了,她怎么可能不就着台阶下?当下也不跟无尘客气,笑着点了点头道:“那我可就不跟公子客气了。”
为了早些结束此间的尴尬,清语迅速地选出了两幅画,一副是寒梅图,另一幅还是寒梅图。
这大约是清语跟原六小姐唯一的共同爱好了吧。
无尘笔下的寒梅,比白幕远笔下的寒梅多了几分自在写意,婉约柔美,少了几分杀伐之气,若说要以画看人的话,那么从两人画上的表现来看,一个是看似玩世不恭浮华放纵的浪荡公子,却擅长以柔克刚滴水穿石,而另一个则是看似温和无害的谦谦君子,实则却如出鞘宝剑般锋利,通身铁骨铮铮,隐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
“六小姐钟情红梅?”无尘见到清语选了两幅寒梅图,略有些惊讶地问。
清语笑了笑道:“也不能算是钟情,只是就画而言,比较喜欢寒梅图而已。”
若是真正的花,清语更喜欢腊梅,喜欢腊梅那种“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温暖香气,喜欢如黄玉一般润泽剔透的腊梅花瓣。
无尘笑道:“在下本以为六小姐会喜欢莲花的,没想到却喜欢红梅。”他见到的清语,一向打扮素雅,颇有莲花的风采。
“莲花高洁素雅,很好,只是,我却觉得它太孤单了,孑孓独立,形单影只,好不凄凉。”清语其实是觉得莲花太过孤傲清冷,心中不喜罢了。
无尘却当了真,疑惑道:“莲花怎么会孤单?到了夏季,满池的莲花荷叶,又怎会孤单?”
清语淡淡一笑道:“莲花高高在上,又怎肯与荷叶为伍?至于莲花与莲花之间,即使靠得再近,也是不同心的,公子可曾见到过一根花茎上开出过两朵莲花?”
无尘愣了愣,然后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六小姐的说法,在下虽然是第一次听说,但的确是很有道理。今日在下受教了。”说着竟然就要朝清语行礼。
清语忙避开了,笑道:“这不过是我胡诌的罢了,当不得你这般认真。”
她却不知道,对无尘和舒畅这样见惯了各式各样人物、交游广阔的人来说,像清语这样有独立的看法,不会人云亦云的人,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此时这两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了些变化,只是这两位都是藏得住心思的人,谁也没有说出来罢了。
清语见无尘一脸正经的样子,颇有些不习惯,忙笑道:“而且世事无绝对,也并不是所有莲花都孤单的,并蒂莲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
无尘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并蒂莲,六小姐可曾见过?”
清语笑着摇了摇头,文绉绉地道:“未曾,心向往之。”
无尘目光闪了闪,心中有了计较,却岔开话题道:“六小姐既然这般喜爱红梅,不如选上两首诗,由在下替六小姐题于画上,也算是全了这两幅寒梅图了。”
若是在方才,无尘是绝不会这么好相与的,只叫她选诗,那简直是太便宜她了,至少也会恶作剧似的叫她亲自题诗,或者即兴赋诗两首,以为难她为乐。但是听她说了关于莲花的话后,他却突然不想作弄她了,而是在心底里,对她隐隐地有了一丝莫名的心疼,更多的则是,尊重。
这时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舒畅也上前道:“在下听你们说得手痒了。”说着朝无尘看了一眼,露出个“你懂的”的表情,笑道:“不知公子可愿割爱,让在下也练练手?”
“求之不得,素闻小公爷的字千金难求,在下的拙著今日倒是沾了六小姐的光了。”
舒畅的字倒未必是大楚第一,但是京城第一却是绝对错不了的,无尘说他的字千金难求,还真的是没有怎么夸张。
舒畅的身份颇高,又向来无欲无求,对名利和地位并不十分看重,他的字多半只赠与朋友和亲人,极少有流落到市面上的,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导致了一字难求的局面。
“这楼上没有文房四宝,我们还是去二楼罢,在下也正好可以再煮上一壶茶,与诸位好好聊上一聊。”无尘将清语选出来的两幅寒梅图卷了起来,抱在手上,对众人笑道。
众人下了楼,无尘将画轴放在条桌的另一头展开,又从柜子里拿出文房四宝,朝柳香和红鸾二人笑道:“不知两位姑娘可会磨墨?”
红鸾虽然没有正经读过书,但是伺候清缈笔墨那是经常的事儿,磨墨自然不在话下,柳香虽然没有伺候过笔墨,但是从小跟在她父亲身边,是正经读过书的,哪里有不会磨墨的道理。
不过,柳香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看向了红鸾。
红鸾却没有什么顾忌,笑着应道:“回公子的话,奴婢自然是会的。”
“如此甚好,有一个会就可以了,这位姑娘,便由你来磨墨吧。”无尘把墨和砚台推到了红鸾面前,然后又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两摞写了字的纸,对清语笑道:“这些都是上得二楼来的才子佳人们为拙著留下的诗词,六小姐可以从这里头选出两首来,由在下和小公爷题于画上。”
无尘将那两摞纸递给清语后,便去条桌另一头烧水煮茶了。
清语拿起写着诗文的纸,一一翻看,才发现竟然全是咏梅花的诗句,显见这些诗作无尘都是极为重视、且收藏得极好的,不然也不会不用翻找便能直接拿出与画作对应的诗文来。
清语将每首诗都默读了一遍,然后从里头抽了一首她最满意的诗,朗声念道:“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舒畅拍手赞道:“好诗,好气节”
煮茶的无尘却没有作声,而是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提着瓷壶的手指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公子,这首诗可好?”清语扬了扬手里的纸,笑着向无尘问道。
无尘捏着瓷壶手柄的手指微微松了松,仰起头来朝着清语笑了笑道:“甚好。”
此时清缈在一旁好奇地问:“无尘哥哥,这诗是谁做的?会得多少黄金呀?”
舒畅也看向无尘,笑问道:“倒忘了问,有这等气节的奇人,不知到底是谁?”
无尘脸色微微变了变,却定睛注视着清语,嘴里吐出来三个字:
“白幕远。”
那首诗作者为陆游,石楠不会写诗,所以借用,并非小白也是穿越人士,还望亲们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