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二门,清语赫然发现,坐在马车夫旁边的那个人,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小公爷舒畅。
今日的舒畅,贴身穿了一件粉紫色的内衫,外头罩了一件深紫色的束腰长衫,领口和袖口及衣摆处皆用了宽幅的银色绣花镶边。这套深色的秋装,很适合他这样完美的人,显得他如玉树临风一般,坐在几乎要与马车混为一体的车夫旁边,有一种强烈到让人不容忽视的违和感。
清语微微愣神后,忙上前欠身一礼道:“见过舒公子,你怎么亲自来了?”
舒畅也不等车夫放下脚凳,直接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身手颇为矫健,站稳后,抖了抖衣摆抬起头来对清语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柔声道:“家母有令,焉敢不从?”
清语脸色微微有些尴尬,歉然一笑道:“伯母真是太客气了,哪里需要劳动舒公子亲自走这一趟。”
她心里虽然觉得有些尴尬,对安国夫人也有些小小的埋怨,但绝对谈不上生气,不只因为安国夫人是她的恩师,更是因为安国夫人对自己的关怀和照顾,像极了自己上一辈子的母亲。虽然这位母亲偶尔会串线,偶尔会做出些让自己哭笑不得的事情来,但清语却就是没法怪她。
舒畅看着清语,脸上带笑道:“在下自己愿意来的。走吧,家母还在等着呢。”
清语微微一愣,然后忙低下头,应了一声“好”,然后微微提着裙摆,由柳香扶着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舒畅把手按在马车的车辕上,借力轻轻一跃便上了车辕,依旧是坐回到车夫的旁边。
镇国公府和忠睿侯府隔得并不算远,马车从忠睿侯府的二门出发,不过片刻便到了镇国公府的二门处。
马车停下后,舒畅跳下马车,先是跟马车里的清语主仆二人知会了一声,然后才吩咐二门的守门婆子,去流霜居通知安国夫人。
在马车里等候长辈是十分不礼貌的事情,清语扶着柳香的手下了马车,跟舒畅一同等在二门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闲聊了没几句,舒畅突然转过头来看向清语,淡淡地问了一句:“那天,你可曾后悔?”
清语一时没弄懂他问的什么,微微一愣后才明白过来,呼吸顿时一凝,然后转开眼道:“不曾。”
其实她后悔过,而且在当时,她还曾经非常后悔过。这么好的男人啊,她两辈子加起来统共也没见过几个,不是给人预定了的,就是对女人没兴趣的,能让她有机会染指的,还真就仅此一个,可她却眼睁睁地放了手,说不后悔,那真是瞎说,没有剩女不恨嫁的。
舒畅定定地注视着清语,泛着淡淡红润光泽的薄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两个轻柔到了极致的字:“说谎”
清语心中发慌,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二门的出口,咬了咬嘴唇道:“没有。”
舒畅苦涩地一笑,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瞬间无言,两人之间越发尴尬了,清语只盼着安国夫人能快些出来,结束这种让她手足无措的尴尬。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的祷告,片刻后,杜雅雯扶着承谨姑姑的手,自二门处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提着食盒的年轻丫鬟。
“倒是让你们久等了。”杜雅雯笑眯眯地说着,似乎并没有发现清语和舒畅之间的尴尬气氛,“走吧,再不动身可就迟了。”
说罢,她率先扶着承谨的手上了马车,清语也只得跟了上去,待那位提着食盒的丫鬟也上了马车后,舒畅却在马车外头道:“娘,就不用儿子陪你们去了吧?”
杜雅雯掀开车帘,脸上带了几分不悦道:“怎么不用?这一车全是妇道人家,没个男人跟着,做什么都不甚方便,你不去可不成。”
舒畅一脸无奈地道:“娘,你们去的地方是庵堂,儿子去了,反倒不方便,再说,那里儿子也进不去呀。”
杜雅雯杏眼微瞪,佯怒道:“虽然是庵堂,但那里也不是没有男子去的,不过是进不了内堂罢了,你就等在外堂不行啊?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陪为娘的去你到底去是不去?”
舒畅被杜雅雯一顿抢白得没了语言,俊脸微红,一脸尴尬。
当着清语的面,被娘亲这般训斥,让他感觉很有些下不来台,也不敢再说不去的话了,不然不知道还会惹出来什么责骂来,只得不情不愿地点头道:“去。”
清语见人前总是一副完美无缺模样的舒畅被安国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不由得暗自偷笑。
在看到他那张白里透红、红里透黑的俊脸,和那微微抿着薄唇后,突然觉得这样的他才是个真正的人,而不是那个高高立在神坛上,让人仰望而不敢接近的神。
杜雅雯见儿子服了软,脸上的表情立即换成了笑,嗔怪道:“还不赶紧上车。”
舒畅微微咬了咬嘴唇,手按着车辕打算跳上去,这时杜雅雯又道:“你这猴孩子,去那里干什么?车里有的是位置,你去坐外头?”
舒畅身形微微一凝,脸色越发地黑了些,却没有回嘴,也没有应声,而是手上一用力,身子一跃而起,跳上了车辕,直接闷声不响地在车夫的身边坐了。
杜雅雯见他是拿定主意不进来了,只得愤愤地一甩帘子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爱在外头吹风,就吹个够吧。”
时下虽然已是入秋,但是天气并不见得冷,尤其是舒畅这样练过几年武艺的,哪有那么容易怕冷?
清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母子二人放下规矩和客气,如寻常人家母子一般的相处,说实在的,这比那种客气守礼、相敬如冰的相处模式温馨多了,也自然多了。
一路欢笑,就连坐在马车外头的舒畅也会时不时地被杜雅雯叫住,不得不接着她们的话题聊上几句,马车在众人的欢笑中,很快便出了内城,向城外西郊的白云庵驶去。
出城后不久,马车便行至一处小山坡下,山坡下有一道石拱门,一道白色围墙与拱门相连,绕着山脚,延伸向目所不能及的树林深处。拱门顶上有一块黑色的匾额,匾额上题着三个金色的字:白云庵。
马车刚停下,便有一位穿着深青色缁衣的中年尼姑走上前来,双手合什对车辕上坐着的舒畅道:“这位公子可是来敝寺求佛问道或是寻医问药的?”
舒畅跳下马车,朝着那尼姑一礼道:“家母想慧真师太一叙,还望师太指引方向。”
那尼姑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道:“往此门里去是白云庵的庵堂,左边停靠马车,右边是接待男客的去处,贫尼只负责接引女客上山,还望公子莫怪。”
舒畅忙摆了摆手道:“岂敢,有劳师太了。”
这时车夫已经下了马车,将脚凳摆好后,最后上车那位提着食盒的丫鬟则最先下了马车,然后回身过去扶杜雅雯和清语。那中年尼姑见了杜雅雯,神色微微一变,却立刻便恢复了一脸木然的样子。
顺着这尼姑指引的方向,车夫驱赶着马车去了左边,而舒畅则在目送杜雅雯一行人进了拱门上山后,去了右边。
且说那位中年尼姑引着杜雅雯一行人自拱门而入,顺着山坡侧面的一跑石砌梯步一路向上,路上,杜雅雯时不时地会问上一两个问题,有关于白云庵的,也有关于慧真师太的,那位中年尼姑回答得井井有条,而且态度不卑不亢,语气谦和坦荡,让人不由得对她生出些好感来。
“请问师太法号?”杜雅雯起了结交的心思,笑着问道。
那位中年尼姑双手合什,朝着杜雅雯一礼道:“贫尼法号慧静,安国夫人有礼了。”
这下杜雅雯倒是一愣,然后疑惑道:“师太竟然认得我?”
那位中年尼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飞快地垂下眼眸,将那一丝慌乱掩盖了过去,一脸平静地应道:“贫尼本是不认得夫人的,不过贫尼曾经远远地见过舒公子,所以猜测能让小公爷甘心驾车的,定然是安国夫人无虞。”
舒畅的确是经常在公众面前露面,所以这位惠静师太说见过他,杜雅雯并不怀疑,倒是一笑道:“师太倒是能掐会算。”
惠静师太一礼道:“夫人谬赞了。”然后转向清语,淡淡地问道:“这位小姐应该便是忠睿侯府家的六小姐了吧?”
清语是第一次穿长裙走石梯,所以不得不小心翼翼,一手扶着柳香的胳膊,一手提着裙摆,从头到尾一直都在低头看路,生怕一不小心人前出丑,这时听闻惠静师太点到自己的名字,忙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笑着应道:“想不到师太方外之人,竟也知道清语,倒让清语好生惭愧。”
惠静师太神色微微一凝,旋即垂眸面无表情地道:“宋六小姐过谦了,宋六小姐于游园会上大败杜九小姐,此事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宋六小姐的才名,便是这偏远之地,也早有耳闻了。”
清语脸色微红,低头谦虚道:“师太谬赞了。”
惠静师太淡淡地道:“宋六小姐不必客气,这边请。”说完抬手,示意清语一行人先走。
绕着这小山坡爬了近一刻钟的楼梯,清语等人才总算看到树林中的那一片红墙碧瓦的建筑。
杜雅雯和清语往日里出入皆是马车来去,路程若是有超过半里的,也都是有软轿接送,如今这一口气爬了一刻钟的山路,都累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来了。
惠静师太领着众人进了庵堂的偏殿,请她们坐了,然后命小尼姑端来茶水,对众人道:“慧真师太还在会客,请诸位施主稍后片刻。”
杜雅雯无力地摆了摆手道:“不打紧,我们等得的。”
慧静点了点头道:“如此,贫尼便先告退了。”说罢,朝着众人双手合什一礼,然后退出了偏殿。
众人又等了约莫一刻钟左右,先前奉茶那位小尼姑才来回话道:“各位施主,慧真师太请各位往正殿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