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西街一代,多是外来人住的地儿,有从商做买卖的小商户在此落地生根,亦有一些从外地搬来上京的人,少数上京本土人家。因地界处于朱雀街末端,住宅后面便是酒家驿站,甚为喧哗,来往人流鱼龙混杂。这里的宅子或买卖或凭租相对来说便宜许多。
此刻,天才蒙蒙亮,街上车轮碾地,商家叫骂伙计,扫地声、小孩儿哭闹声,各种啁哳此起彼伏。
一位婆子推开门进来,“老爷方才问,昨儿借来的马车还用不用,倘或不用他便打发人去还了。”
郑夫人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对着铜镜照了照,一边起身一边朝那婆子道:“你去王家问问,他们若是要用就拿去还了,不用就搁着吧,我还有用。”
说话的空挡已经从屋里出来,随着朝西边紧闭的房门望了望,嘴里碎了一口,便朝东边抱夏去了。
里头两个小丫头已经将早饭端上桌,郑老爷坐在上首,就着一碗米粥一个馒头吃早饭。郑夫人叫丫头们都退下,这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刚准备吃饭,冷不防郑老爷突然问道:“家里还有多少银子?”
郑夫人一听,眼底虽不喜,却笑着答道:“一家子多少张嘴吃饭,还能有多少剩余?”却知郑老爷这么一问,必定是要用银子的。
郑老爷道:“我平常坐的那定轿子坏了,昨儿张财说只花几两银子用这个旧的去换个新的。今儿张财要过来,你叫人看顾着。”
郑夫人松了口气,是几两银子的事儿,不是黄大人府上又有什么大事儿。这三四年间,女儿出嫁,大儿子成亲,如今又在上京买了宅子,家里的日子确实是难了。眼下二儿子年纪到了,在老家寻个姑娘固然容易,但这迎娶路上却不知要花多少钱。
童家姑娘好是好,可那家也分明是穷得叮当响。童家二房那边却不同,昨儿郑夫人过去拜见童家老太太,所见所闻皆像大户人家。夜里找郑老爷一打听,才略略知道了一些童家的事儿,又听得老爷说童家曾经如何风光,想到那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俗语,心里却已是打定了主意。
且说,童若远去了欧阳先生哪里,却是隔天一早才回来的,看上去筋疲力尽。周氏和童若瑶吓了一跳,敢情他是一夜没睡?
“下了一整夜的棋。”童若远瞧着累坏了,嗓音却还精神。
周氏眉头打成死结,陪欧阳先生下了一夜的棋,这欧阳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别说周氏,就是童若瑶也想象不出来,反正她觉得,所谓先生便是身着布衣,留着一尺长的白胡子老头。
见大哥这样,童若瑶忙和小玉去把饭菜热了热,想了想又打发陈妈妈过去再给先生告一天假。大哥这个样子,还怎么听课?
童若远是真的累坏了,草草吃了一碗饭,就回房睡觉去。周氏瞧着满脸的心疼,禁不住怀疑那欧阳先生是不是浪得虚名,哪有先生彻夜下棋的,以后童若远去了,难不成就陪着他下棋?不行,老爷回来定要和老爷说说这事儿。
孙博文今儿倒没过来找大哥,童若瑶去给老太太请了安,便回来坐在屋里做针线。一边想着郑夫人昨儿来拜访的事儿,心里暗喜她并未说起别的,忽然小玉气冲冲地从外面进来,道:“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无赖,到了别人家里,竟欺负一条狗。”
童若瑶留神一听,就听到小黑呜咽声传来。周氏在屋里也听见了,只当是小黑热了,也没在意。童若瑶从屋里出来,远远见一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木条,正赶着小黑。
小黑被绳子套住,躲避不及,对方又是高头马大的,手里还有木棍。它本就被童若瑶教的很听话,平常这边来人,它都不叫。何况这人来过一次,狗的记忆可比人类厉害,不能叫,不能反抗,只能求饶。
童若瑶心里腾地生起一股子火来,小玉站在旁边,冲着那人的背影叫道:“要不要脸,竟欺负一条狗。”
那人也不起身,也不回头,继续用木根挑拨,嘴里优哉游哉地道:“我欺负它之前,并不知道它比我弱。”
小黑见小主人来了,立马睁着可怜兮兮的眼睛盯着童若瑶,童若瑶咬咬牙,敢情家道不好,狗也要被欺负?喊了一声小黑,做了一个凶狠的动作,然后用眼睛示意那人。
小黑得了主人的令,终于可以捡回狗的尊严,呲牙咧嘴,眨眼的功夫就扑上来。那人遂不提防,一跌坐在地方,长衫下摆却被小黑死死咬住,露出两排森森獠牙。方才温顺如羔羊,现在就是活月兑月兑的狼。
小玉都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小黑,手心里冒出冷汗。今儿早上她还来给小黑吃食,小黑温顺的像小猫,现在……
那人也没预料到这只其貌不扬,身形小小略比猫大一点儿的狗会突然反抗。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上,哪能真的动手打狗?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童若远那张冷脸像极了他害怕的某人,他不过是突然看到了这条狗,无聊之余来挑弄罢了。
开始还好好儿的,后面谁叫了一声,它竟然会扑过来。扭头一瞧,竟是两个姑娘,看模样应该是丫头。顿时火冒三丈,“府上竟是如此待客?”
“它咬你之前从来不咬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如何阻止它咬人。”
“你!”顾炎何曾料到丫头竟将他方才说的话反过来说了一次,瞧来是不打算阻止这条狗了,又传来“撕”的一声,长衫下摆一大截都被狗撕裂了,而那狗竟然预备着又扑上来,顾炎哪里还顾得了颜面,若真被狗咬一口那才是得不偿失,忙退了几步,觉得狗够不上了才站起来。
周氏在门口瞧着,叫了童若瑶一声,小玉紧几步走过去,一副恶人告状的模样,道:“夫人,不知是哪里来的野人,跑到咱们院子里撒野。”
这边新开的门平常是关着的,有人来必然要叩门,周氏也弄不清他是怎么来的。望过去,竟是前儿欧阳先生打发来请童若远的那个小生。
童若瑶也才看清楚,都说读书人懂礼数,这一个个的却都不知把书读到哪里去了。
顾炎惋惜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长衫,走过来行了一礼,道:“奉命来看看童兄是否已经平安归家,打搅夫人之处请担待。”
周氏心底对欧阳先生本就存于不满,他门下的学生又这般冒冒失失不通报就闯进别人家院落,对顾炎便不似前儿那么热情,矜持地道:“多谢记挂,已经回来了。”
顾炎许是猜着了周氏的心思,又行一礼,道:“小生从那边过来,并未遇见人,所以……”
“何需找借口,既是从那边过来,也因该有人带领。”小黑的气已经出了,可这是他们的家,外人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出?
顾炎笑道:“被我打发走了。”
“这里可是你的家?”
顾炎摇头:“不是。”
“你既将别人打发走,一个人进来行为诡异。小玉,去瞧瞧,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小玉闻言,当真就准备四处看看,还非得找出少了什么似地。
顾炎气得直喘气,这院里什么东西是他能瞧上的?再说,哪有白天行窃的?
“小黑从来不咬人,只一点,倘或外人碰了这里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它都……”
“你血口喷人,不过是欺负了那条臭狗。”
“你的意思便是,任谁到了你家都可以欺负你家的人?”
明明说的是狗,怎么扯上人了?顾炎脑袋溜溜转一圈,方才明白这丫头是拐了弯骂自己是狗。血气涌上来,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亏得老夫人去年搭救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