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吱吱咛咛在土路上极为颠簸地行走着,因为天阴着,又不时有风吹过,并不觉得闷热,关中平原七月的风光是极美的,水草丰茂,绿树成荫,庄稼长势很好,路旁的野花咨意地绽放着,蝴蝶和蜜蜂十分放肆地撩拨着花朵,长生忽然明白,与它们相比,这一车子人都失去了自由。
不时有农人牵着牛或洁白的羊群走过,用好奇而神色各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一行人,因为囚车除了木栅栏没有任何遮挡,可以一揽无余地看到美丽田野风光,长生觉得,除了这几车人形容太过狼狈不堪,除了内心极度的羞辱恐惧,倒真有些象坐观光车旅游。
锦姝和几位几乎未出过门的孩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新奇,早就忘记了内心的恐惧不安,贪婪地看着一路的美景和民房,很快变得兴奋起来,年幼的锦娘看到牛羊和鸡甚至欢叫起来,锦姝也是满脸的兴奋,好象真的是在坐观光车旅游一般,长生苦笑一声,倒底是小孩子,只要眼前开心就行,哪管等待她们的是什么?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天越发地阴了,风也越发大了,东南边从黑云一团团变成了阴云密布,长生担心极了,看到那位领队的样子,莫非真要连夜进京?夏天不下雨则罢,一下就是大雨,而且电闪雷鸣万一发生危险怎么办?这一车养尊处优的男女老幼可曾受得了?不说别的,锦姝怎么办?还有她藏起来的姐姐画像和银票,全会被雨水泡得一塌糊涂,不是枉费了苦心?
和他们同车的是明澈的四位妾室,在最危难的时候,她们本能地选择了和明净与长生在一起,另外两辆囚车,一辆坐着老夫人和嫡亲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车塞着明清的妾室,包括挺着肚子的庆姨娘。
似是觉到她的不安,明净小声地安慰着:“别怕,风这么狂,云留不住,可能下不了,再说这季节就是下也是雷阵雨,领队就是不顾咱们,也要顾及他们自己的安全,万一真有人被雷劈了他也交不了差,前面如有客栈绝对会让暂歇等雨停了再走的!”
长生心安了一些,又看到锦姝盯着一只小羊羔满脸的兴奋,忍不住对着明净半是无奈半是感谢地苦笑,几位姨娘的神色也轻松了一些,谁也不愿冒着电闪雷鸣和倾盆大雨赶路。
长生直觉明净和明澈有事瞒着她,也隐隐猜到明澈此时的处境,忍不住想问明净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周围虎视眈眈的持枪士兵,还是忍住了,明净看看周围,想说什么也忍住了,最后只是小声说:“到了京城我就要关到男牢,不能和你们在一起,恐怕见一面都难,姝儿全靠你了,请你保全姝儿的同时也保护好自己,遇事忍字当先,事情稍有松动我就会想办法的。”
长生心里一暖,却不便说什么,只是模模锦姝的头发,郑重地点点头。与其他妾室的沮丧和绝望不同,一旁的秋姨娘忍不住埋怨起来:“大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知道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是说皇上很倚重他吗,谢府怎么会被抄家了?还有大姑女乃女乃婆家那么有势力,怎么也不早点送信来?”
明净正待出言喝斥,一旁的士兵听到她的声音大了些,用枪杆敲了敲囚车,骂道:“下溅的女人,吵什么吵?再吵下来跟在车子后面走!”
李姨娘赶紧拉拉她的衣袖,秋姨娘吓得脸一白,再不敢闹了,长生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该同情还是该讨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谢府风光时她们跟着锦衣玉食,谢府出事了自然也要受牵连,世事就是如此。
还好,真如明净所说,风越刮越大,云却渐渐散去了,只零星落下的一两滴雨,虽是夏日仍是生出丝丝的冷意,长生有些庆幸自己和锦姝还有时间多穿几层衣服,更庆幸不用担心银票和画像会被雨泡了。
傍晚十分,车马在一个稍大一些的客栈停了下来,炊烟被风吹得四散,一阵阵饭菜的香味飘过来,领队的命令士兵分两拔轮流进去吃饭,自己也进了客栈,大人们因为心事重重仿佛都忘了吃饭,几位孩子却受不了,锦姝可怜巴巴地看着长生和明净:“姑姑,三叔,我饿!”
长生心疼地抱住她,这些官兵哪里会管她们这些犯人吃不吃饭,何况一两顿又饿不死人,自己身上的银子又不敢拿出来托他们买,小孩子不经饿,她肯定又渴又饿受不了了。如果如往常那样,她半下午是要吃一些点心喝些汤水的,这会也开始传晚饭了,可是突逢变顾,别说整整一下午没吃点心,今天的晚饭想都别想了,以后进了囚牢,不用想就知道饭菜要多差有多差,别说吃好,连吃饱都不可能,幸亏明净关键时候托人及时传递消息,自己身上带了些银票,也许能起一些作用吧。
明净自己也是渴得嘴唇干裂,不忍地看着锦姝说:“姝儿乖,这家客栈的饭菜很难吃,我们不吃,明天到了长安再吃饭好不好?”
锦姝方才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她摇摇着固执地说:“可是我真的很饿,又渴又饿!”
长生怕明净忍不住给锦姝要饭菜被领队的责骂,使劲地拉拉他的胳膊:“你省点事吧,别自讨苦吃了,小孩子饿一顿没事的,到了那地方就好了,总不能让人老这么挨饿吧?不少字”其实她心里担心极了,记得明朝大权臣张居正死后被抄家,全家人老幼被关在一起,皇上下令六天六夜不给吃喝,饿死了好几个小孩子,这大唐的皇帝和太子不会也这么做吗?
姝儿已经察觉到如果这时候要吃的,看管她们的人会更凶,她委屈地嗯了一声,把头埋在长生怀里,再不提饿了。可是锦文锦书和锦娘却忍不住饿,大声哭闹起来,一旁的士兵举起枪狠狠喝骂了几声,他们才吓得不敢吭声了,长生心痛极了却只能紧紧的抱住锦姝安慰她,暗怪自己太过小心怕银子被发现,连点心也不敢带几块。
第一批进去吃饭的士兵出来,第二批又进去,又有孩子嘤嘤地哭着喊饿,过了一会,一个士兵领着两个伙计模样的人出来了,一个提着满满一篮子杂面馒头,一个提着一大壶水,手里拿着一只粗瓷碗,士兵嘴里吆喝着:“大人恩典,赏你们馒头吃,快起来吃饭!”
长生心里一喜,原来那个领队人真的很不错,锦姝晚上不用饿肚子,自己也能喝碗水了,最重要的是,上头手握生死大权的人没有刻意吩咐折磨他们,要不然给一百个胆,这个领队也不敢给他们馒头吃,这是不是意味多了几分生存的希望?大家的心情都平静了些。
两伙计上前,一个给大家发馒头,一人一个,另一个一碗一碗地倒水挨次递过,大家都又渴又饿,也没人再计较什么干净不干净,只是除了长生之外,谢家诸人不曾吃过杂面馒头,长生接过来,嗅着那纯正的粮食香味,笑着对锦姝说:“快吃吧姝儿,不够了还有这个!”
锦姝皱起小眉头为难地看着手里的杂面馒头,在长生的鼓励下把一碗水一饮而尽,然后试探着咬了一馒头,点点头吃起来,长生心里一痛,不敢再看,从小到大,她那里见过这么粗糙的饭食?谢家的奴才都不吃杂面馒头。
明净问她:“你也快吃吧,怎么不吃?”
长生笑笑:“我怕姝儿不够吃,先给她留着吧。”
明净摇摇头:“不能这样,不是我不疼姝儿,你若真疼她,就先保护好自个,因为她以后全靠你了,你若身子先垮了,她指望谁去?那帮女人吗?不害她就算好了!你快吃吧,我的给她留着!”
一旁的姝儿听到他俩的话,仰起头甜甜地一笑:“三叔、姑姑,你们自个吃吧,我吃这个就饱了,我不能饿着,你们也不能饿着,要不然就没人管我了!”
三人相视一笑,捧着杂面馒头香甜地吃起来,在苦难中这一幕也是无比温馨的。
突然“啪”地一声传来,是从第一个囚车上传来了,接着是林心慧的幼子锦书的哭喊声传来,老夫人大概打了他一耳光,又训斥到:“不许哭!这里没有肉包子,也没有烧鸡,更没有八宝粥,今日大人恩典还有这个,明天可能连这个也没有了,你吃就吃,不吃就等着饿死!我们谢家的男儿要能享富贵还要能受苦!”
听完这番话,长生和明净对视一眼沉默不语了,明净痛苦地垂下头,准备训斥的士兵也不再言语了,锦书抽泣了几声,从车上捡起他刚扔掉的杂面馒头,拍拍土塞进嘴里和着眼泪吃起来。
吃过晚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番狂风,乌云散得差不多了,似有几颗星子露了出来,士兵们已经点起了火把,直往京城奔去。
差不多寅时中(凌晨三四点)到了京城,借着火把只能大概看到近处,长生虽然看不清是往哪去,也能猜得到肯定是往关押钦犯的天牢去,终于人马齐齐停了下来,有人喊:“到了,都下来吧,除了吃女乃的孩子不论年龄男女一律分开站!”
明净拉住锦姝的手交到长生手上,不舍地说:“男女要分开关,暂时见不到了,记着照顾好自己和姝儿!等着我!”
大家依次从囚车上下来,睡着的孩子被叫醒了,发出不满的声音,有的还哭起来,林心慧上前苦求牢头说儿子还小不要和做娘的分开,却被冷冷地拒绝了,明净劝道:“二嫂勿忧,你还要照顾锦娘,锦文和锦书有我和二哥,你就放心吧!”明清也轻声说:“不要怕,我会照顾好锦文和锦书的,你照顾好自己和娘,还有咱们的锦娘,不要怕!”
林心慧愣了愣,丈夫有多少年没这么温柔地对她说过话了?今日陷身囹圄,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夫妻之情却回来了,她说不清是悲是喜地低泣几声,终于还是点点头。
很快有男女牢头举着火把依次带她们进去,众人走下长长的台阶,男女分开各往两头走去,一股经年阴冷潮温酸腐发霉的味道传了出来,有人开始捂鼻子,有人开始轻呼,有人开始低泣,长生回望明净一眼,两人就分开了,她紧紧拉着锦姝的手跟着往前走,既是坐牢,特别是关押钦犯的天牢,还能是好地方?好在这里虽暗无天日却轻易不关人,还算清静。
借着粗壮的木栅栏门看去,果然一路上牢房都是空的,她们很快被带到一间最大的牢房旁,又有人哭起来,女牢头面无表情地打开牢门,喝斥着让她们快进去,老夫人迟疑片刻,带头走了进去,长生暗服她沉得住气识时务,也牵着锦姝很快进去了,众人面色绝望而沮丧地依次进去,牢房除了一堆烂草再无他物,虽是夏天阴冷和霉味还是扑面而来,有人再次发出惊呼声和低泣声,老夫人始终极为平静,她找了草堆坐下,对女牢头说:“劳烦牢头大娘了!”
女牢头愣了愣,似在惊讶有人面对这么大的落差还能沉得住气,她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一声不发地哐当锁了门,把她们真正关在了牢里,然后举着火把出去了,牢里顿时暗无一丝光线。
长生抱着锦姝找了草堆坐下,轻声说:“不要怕,你刚不是没睡醒吗,姑姑抱着你再睡一会!等你睡醒了就亮了!”
黑暗中,她平静而轻柔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锦姝把头埋在她怀里不语,林心慧也抱起女儿哄她睡觉,老夫人轻声说:“大家不管睡不睡得着,既来之则安之,都坐下歇着吧,一切等明天天亮了再说吧!”
很快除了悉悉索索的草声再无声音,众人模黑扯开干草靠在一起坐下,牢房里平静而黑暗,一路坐囚车被摇得都快散架子的长生居然抱着锦姝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