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掌柜见千秋去而复返,另有两个年轻男女进来,那男子生得俊美中带着一丝邪气,将吕掌柜看得有些失神,千秋提点道:“二楼雅间,贵客。”
吕掌柜连道省得,可不能丢了自家小姐的脸面,心中惭愧着便下去做事。千秋对于喜福楼熟悉得很,就在之前的房间坐下。叶芝桐虽然不和千秋说话,却并灭又要离开的意思,而蓝于沧也没有说什么,千秋越发对于二人的关系好奇起来。
“不知道少司命想要同我说什么。”蓝于沧的做事行径常常让人模不着头脑,最初的时候千秋认为蓝于沧是站在二皇子一边的,怎么说赵贤妃同国师列光交好,那么蓝于沧会帮助赵贤妃也是说得通的。但是之后又在叶惜京的马车里面见到蓝于沧,看起来二人私交也不一般,这之后又破例帮助琅玕世子解毒,倒像是一个局外人了。
千秋如此想着,且听蓝于沧说道:“说来琅玕世子还真是一个倒霉的人,原本要娶玉琼公主,到头来赐婚的却是玉安公主,一次中毒也就罢了,偏偏离了奉昌又遭遇了刺杀。”蓝于沧说道,一派惋惜的口吻。
千秋心中吃惊,琅玕世子遇袭?千秋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叶惜京动的手,不是说琅玕世子临行前还去见了叶惜京一趟吗?叶惜京那个性子,不会就此放任琅玕世子。
千秋虽然吃惊,却是极力压制住自己的表情,显得并不过于激动,道:“那,还真是可惜。”
千秋附和着蓝于沧的话,此时叶芝桐却是开口了。
叶芝桐道:“说是可惜的话,当时赵明初与玉琼公主之事,你不是也在场吗?”。
千秋抬眸,道:“要是在场也不尽然,我喝醉了在明霞宫偏殿就寝,南承郡王与我一道。”
叶芝桐听闻南承郡王便是呼吸一滞,并没有继续同千秋辩论,似是知道千秋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并不指望在口舌上同千秋一较高下。
这时候吕掌柜亲自过来奉茶了,茶香弥漫开来,立刻吸引了蓝于沧的注意力,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赞道:“好茶,县主你真是个懂得享受的人啊。人生来来去去,不过寂静空白,得意时候须当尽欢。”他如此说着,洒月兑非常。年轻人多半是喜欢感春伤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因而说起这类人生哲理来总觉得有一些空泛,然而千秋听蓝于沧说却是没有这等违和感。
千秋总觉得蓝于沧像是一个活了好几辈子的老妖怪。
“要怎么还人情?”千秋问道,坐下来的原因便是这个,她本人可并不太乐意没事同蓝于沧闲聊,要知道这人可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人。
“县主你可知道世间有一种人,喜欢看人生百态,喜怒哀乐,却不想将自己牵扯其中?”他并未回答千秋的问题,倒是率先说了这么一句。
千秋蹙起眉头,道:“这样的人,不是人。自己不牵扯其中,这人还有七情六欲吗?还是说,你想说你是这种人?”
蓝于沧笑了笑,道:“也许是。”
叶芝桐对于蓝于沧这样的话似是并不吃惊,想来蓝于沧在平常人眼中便是这等存在,就像是得到高人一般,不能单纯地将他当做一个年轻男子,倒像是一个已经看破红尘的老学究。
可是千秋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人若是没有七情六欲那还是人吗?蓝于沧若是这样的人,怎么还贪恋少司命的位子,更不会同二皇子叶惜京之流牵扯在一起了吧?
“虽说是要你还这个人情,倒是也并不算是为了我。”蓝于沧苦笑着说道,似是在为什么事情为难。叶芝桐见蓝于沧这等表情,道:“有少司命不能做到的事情?”
蓝于沧摇摇头道:“有时候就算是我能够做到,也并不要我来做才好。”
叶芝桐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千秋,千秋对于这等包含着其他意味的话有一些反感,说道:“你先说说看。”天知道蓝于沧想要让她办什么事情呢。
“若有一日,你要杀叶惜京,是否能给他一次机会?”蓝于沧说道,千秋却是心中大惊,她要杀叶惜京?她怎么可能杀叶惜京呢?
蓝于沧却是面色肃然,也不避讳叶芝桐,说道:“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也不要管前因后果,只有一次,你能否还我这个人情?”
千秋面色苍白,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蓝于沧摇了摇头说道:“不要问前因后果。”
“人说你能预言,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千秋盯着蓝于沧的面容,看着那一副俊美得有些邪气的脸,心中一阵一阵发寒,猛然间她想到了一个梦,在梦里面,阮胥飞一剑刺穿了叶惜京的心脏。
叶芝桐敛着目光,她面前一杯茶水并未动过,只用两只手贴着茶杯,似是在汲取茶水中的暖意。
蓝于沧不回答千秋对此的任何问题,只让千秋应下。千秋心中惊疑不定,她从未想过要杀掉叶惜京,就算是和叶惜京陌路,也没有一定要杀了它的必要啊。
许久,千秋缓缓点了点头,道:“好。”
蓝于沧并不怀疑千秋话中的真实性,听到千秋的答案便微微一笑,继续喝茶道:“真是好茶啊。”
千秋脑海中想过蓝于沧对自己的定义,这人说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千秋目光瞥向叶芝桐,她想要同蓝于沧单独说一些事情,但是叶芝桐在场却是有些不太方便。叶芝桐很是识趣地起身,道:“我有事先走了。”说完,也不听千秋或者蓝于沧说什么,便起身向外走去。
千秋觉得奇怪,这人一开始并未得到她的邀请却也跟着过来了,这之后也不见得她说什么做什么,只听着她同蓝于沧说话,这之后就如此走了?
千秋看着叶芝桐的背影,只听着蓝于沧说道:“不必在意。”
千秋将实现重新落在蓝于沧身上,她以往对于蓝于沧多半怀有敬畏心理,不过好在现在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不然也不敢和蓝于沧单独说话,而蓝于沧似是也知道千秋对于她的畏惧之意,坐得并不近,也让千秋选地方坐下来说话。
“今日里虽然你是来让我答应你饶叶惜京一次的事情,但是总觉得你之前说得才是重点啊。”千秋并未忽略一开始的时候蓝于沧说得关于琅玕世子的事情。
蓝于沧对千秋投以赞许的目光,说道:“县主猜得不错,本座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这件事情而已。”
“为什么?”她和琅玕世子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而且蓝于沧并不像是专门给人通报消息的吧?
琅玕世子离开奉昌城不过几日,却遭遇到了刺杀?
千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道:“是叶惜京做的吗?”。
蓝于沧似是对于千秋有此一问并未感到奇怪,顿了顿道:“也许。”
又是一个“也许”吗?看来是不确定的答案,那样说来蓝于沧是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千秋一边猜测着,只听蓝于沧接着说道:“是不是叶惜京我不知道,但是直接动手的应该是赫连无颜不错,阮胥飞当晚便被陛下召进宫了,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千秋听着赫连无颜这个名字神情一滞,但是并没有说什么。相比起刚才蓝于沧要她答应的事情,看来这事情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蓝于沧对于千秋无动于衷似是在意料之外,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会对赫连无颜感兴趣。”
“同我无关。”千秋说道,他不能再欠人情给这个人了。
“有一件事情一直困扰了我,多年来我也不曾想通,如今我想要问一问你,不知道少司命你能否如实地回答我。”千秋认真地问道,所有的一切便开始于这件事情,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千秋才对于蓝于沧如此在意。
蓝于沧点了点头,示意千秋只管说。
“你说我有凤凰之骨,是真的吗?”。千秋问出口,忽然觉得身子轻松许多,因为他当年一句,像是一块石头一样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让她举步维艰,对于面前此人千秋不是没有怨恨的,但是以千秋的能力并不能对于他造成什么伤害,与其恨,不如讲着股恨意用来做别的事情,比如尝试着窥探蓝于沧是何等人。
蓝于沧没有料到千秋问的是这个,他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侧面映着日光,那一丝邪气似是在缓缓消退,竟是显得面目柔和起来,唇角扬起一丝弧度,道:“人生而有命,然而命格却并非一丝不变的。我说你有凤凰之骨,但是并未说你是凤凰,许多年前,我也对另一个人说过,她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我偶然路过,对她说过相同的话,他父亲对此深信不疑。你可知道那人是谁?她教陈鱼。”
陈鱼?千秋再次愕然,她在他的面前似是总是不能保持镇定,陈鱼会成为太子的女人,那要说有凤凰之骨,确实不算是虚言。
“然而也许我那时候不说这句话,陈大人也不一定会讲陈鱼送进左家养大,左家也不会讲陈鱼当做一回事情,更不会之后有将陈鱼献给太子的举动。所以说是命造就了人,还是人处事扣上了命,这不好说。”他微微偏过头来凝视千秋,“你可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千秋咀嚼着蓝于沧的话,说道:“只是一个契机吗?”。
蓝于沧满意地点了点头,千秋觉得自己就算是重活一世的人,面对蓝于沧却仍旧有一种面对长者的感觉,她越发认定了蓝于沧是一个妖怪无疑。
难怪陈鱼虽然是一个庶女,却被他渡情格外优待,甚至寄养在左家,得左青青和左亮的宠爱,原来其中还有这一遭。
不过这终究是陈鱼自己的事情,千秋自己的事情尚且处理不及,也不会多插手别人的。
“在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蓝于沧看着千秋的眼睛说道。
之前琅玕世子中毒,就在天一阁之外的雪地上,蓝于沧曾问过她,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他知道答案,那双漂亮的凤眼却是让千秋觉得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不寒而栗。
“我说过我会一直看着你,你不记得了吗?”。蓝于沧笑意盈盈地说道,明明是如同春风拂面一般的微笑,却让她慌了手脚,茶水翻溅,千秋霍然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蓝于沧。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千秋身子颤栗,那是属于她最大的秘密。
蓝于沧摇了摇头,似是对于千秋如此激动有些不解,道:“我早就告诉你了,可是你每一次说起,都是一副如此激动的模样,你该知道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千秋早已不管不顾地上前质问蓝于沧,道:“你知道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蓝于沧示意让千秋稍安勿躁,伸出手,袖口是银灰色的祥云纹,露出的手指白皙修长,比之女孩子的手还要漂亮,千秋盯着他的手,且看着他将手缓缓翻转过来,一反一覆之间,却什么也没有。
“你看见了什么吗?”。蓝于沧问千秋。
“什么也没有。”
“是正面和反面的问题。”蓝于沧嘴角弧度更深,“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便是这个原因。”
千秋颤抖着双手,不敢置信,他说出来了……他知道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个时候,我走入玄境,然后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她长得很是瘦弱,枯黄的脸,无神的双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久病的人。我问她名字,她告诉我,她叫做平安,她生来大半时间都生活在床榻上,但是她不能肆意走动,因为她的身子很孱弱。她很怨恨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一副身躯,为什么别人在玩耍的时候她不能玩耍,为什么她没有父亲。”
千秋瞪大了眼睛,他在说的人,是这具身体的本尊?
蓝于沧按住千秋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自己却是站起来继续说道:“然后有下人告诉过他父亲对她母亲所做的种种,其实她并不十分明白,但是她怨恨。只是,她也好,她母亲也好,她们似是都没有能力改变现状,而且,她活不过三岁。”
“那个晚上,她掉下来寒潭,死了。”蓝于沧说着的时候,面色越来越冷,在此一顿。
“那样渺小孱弱的生命,就连仇恨也微不足道。若是放任毫不理会的话,也不过就是死了小孩夭折而已,我真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呵。”蓝于沧说道,目光转而温柔,像是从寒冬忽而转入春天,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够代替她做的话,会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蓝于沧发问,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便做了一件特别的事情,将某个带着恨意的人放入那具已经冰冷的身体里。”
她是那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
千秋定定看着蓝于沧,他的话到此结束,这便是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前因后果,那个时候的她,带着太多的恨意,有着和本尊相似的情绪,却不是本尊这等孱弱的人。
蓝于沧就像是在做一个实验,他开了一个头,然后观察着那个人的发展。
他说得没有错,他会一直看着她。
千秋不知道是要怨恨蓝于沧还是要感激蓝于沧了,因为那个时候她虽然并没有轻生,却有过那样的念头,对那个世界已经没有多少牵绊了;来到了这个世界,虽然让她极端不适应所生活的环境,并且遭遇了不少险难,却是得到了那个虽然软弱的卢雨蝉无私的疼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松弛了下来,千秋将身体放松下来,此时再看蓝于沧,反而少了一丝敬畏,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她最大的秘密,反而觉得无所谓了,这人还能对她做什么呢?
街道上人来人往,越渐热闹起来,千秋的脑袋好像空了一阵,如今重新整合填满,开始运转。
从东街拐出去走一会儿便是安如璧的无瑕斋,韩英寿已经将字据都立好了,就等着安如璧和千秋核对无误便签订。
事情一切妥当之后,安如璧便将领头的米达介绍给了韩英寿,不过这一次韩英寿没有陆远那么急切,这时节又是常常下雪,并不太好行走,还要准备不少东西。
绿腰从后院里头出来,见千秋面色并不怎么好,便道:“可要为县主弄一些熏香回来小睡一会儿?”
她指了指后院,千秋想起自己走入这件店铺似是在八年前,这之后结识了安如璧。她走进后院,沿着楼梯向上,便见那许许多多的书籍,不过似是有人很好地照料着,并未看见满满的灰尘,反而十分洁净。
“小郡王可还过来看书?”
绿腰摇了摇头,道:“啊,好些年不曾过来了,也许已经将这些书都看遍了吧。”她笑了笑露出一个甜甜的酒窝,千秋觉得绿腰这人也很神奇,她的容貌这么多年来都咩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人,让女人好生艳羡。
千秋曾问过绿腰,那是因为绿腰幼时吃了一种药,之后就一直生长得很是缓慢,虽然看着像是十六七岁,其实她比安如璧还要大。
千秋当时很是吃惊,要是人知道有这种药粉,女人还不得疯了?
绿腰却是摇摇头说其实保持着这样一个缓慢生长得趋势很痛苦,二十几年前,她曾心怡过一个男人,但是那时候她却还是十来岁女童的模样,人家根本不曾将她当成一个女人。
千秋想起这一茬,有些走神,并没有听清楚绿腰在说什么。
“谁也不能每日里头这么闲,越长大越静不下心来了。”千秋自言自语,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书面空白,纸张泛黄,有些奇怪。
千秋将之翻开来一看,笔迹很是熟悉,是阮胥飞的字迹。
他的自己飘逸中却并不飘忽,字如其人。不过是一些读书时候的心仪字据,忽然一泛黄纸条飘落下来,千秋蹲一看,瞬间愣住。
绿腰将一旁的蜡烛都给点上了,房间内很快明亮许多,问道:“怎么了?”
千秋拿着那张纸条,垂着目光,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她将纸条收进了那本书册里头,对绿腰道:“这本我要了,就算是你不外借,我也要了。”
绿腰难得听见千秋如此坚定地说,问道:“什么书?若是某些人的札记的话倒是无所谓。”她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像是早就知道千秋手中拿着的正是阮胥飞的札记。
千秋别过脸去,竟是面上有些泛红,道:“啊啊,正是小郡王的札记,看着有些意思。”
绿腰哈哈笑起来,道:“那我还能拦着不成,你尽管拿去,若是小郡王以后找来了我便说被人拿走了便是。”
千秋扯了扯嘴角道:“你往日里若是这样子同那绿眼珠的奸商说话的话如何?”
绿腰立刻捂上嘴巴,看来她有点怕安如璧。千秋莞尔,忽然想到这些年安如璧似乎都是独身来着,瞧着倒像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是绿腰一样根本瞧不出年纪。
千秋如此问绿腰,绿腰小声地在千秋耳边说道:“我家主人哟,他可是有夫人的。”
千秋愣了愣,虽然说安如璧有一副好皮囊,但是她对于安如璧的妻子有点想象无能啊,她和安如璧认识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
“不过,她早就去世了,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绿腰说话的时候回顾左右,似是害怕安如璧突然冒出来似的。
千秋心中一怔,古人对于子嗣极其看重,就算是一半是安国人血统的安如璧在中土生活了这么多年,也应该不会对于孩子无所谓吧。
但是他却为着亡妻做到如此,不禁让千秋动容。
“还真是……和他的外表一点也不符合呢。”千秋低声说了一句,要是不知道这一茬,千秋是完全无法想象安如璧竟是有这一段往事。
想起来,也让人觉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