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怎么突然这么有兴致呢?”
扶摇放下笔,似笑非笑。
那边青宁也停下了手头的事,望了过来。
如镜平日里清高孤傲,仿佛在她眼里所有人都是红尘浊物,浊物们的俗事,她自然是不屑理会的。今天她却对这些红尘俗事关心起来,也就难怪扶摇和青宁都诧异了。
如镜先生却很坦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这样问有什么奇怪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扶摇。
扶摇见她认真,不由也认真起来。
“其实,说穿了这倒是件家丑。”她叹了一句,见如镜先生依旧脸色平静,似乎并不忌惮“家丑不外扬”这句俗话,便知道先生今日是真心要问个究竟了。
“先生想必知道,前几个月,靖国侯府两位公子在桐城,就居住在我们府里的东园子里头,我们姐妹与他们常常见面,十分相熟。后来,城中就有了传言,说是我们将军府跟靖国侯府要结亲了。
“日前,靖国侯府来了客人,是靖国侯夫人陪嫁的老人,人称杨阿姑的,她带来了靖国侯夫人的信,为二公子慕扬来提亲问名。”
听到这里,如镜先生点点头道:“问的是你的名字吧?不少字”
扶摇笑道:“那日我和青宁都跟着娘在海神庙里头祈福,并未见到那位杨阿姑,哪里能够知道她问的是谁的名儿。还是我院子里头的一个小厮,得了信儿,跑来报给我们知道。”
如镜先生似笑非笑道:“你们都不在府里头,那这位杨阿姑,就是二夫人接待的了,想必是二夫人做了什么手脚,叫你那小厮给察觉到了。”
扶摇道:“先生聪慧过人,一猜就猜准了,我那小厮的确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妥的事情,特意来禀报我们。”
“原先慕家两位公子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雪华跟二公子走得近,传言她迟早会嫁入侯府。那日杨阿姑来了之后,正是为二公子慕扬来提亲,并将靖国侯夫人的亲笔书信交给二夫人。”说到这里,扶摇轻笑了一声,“可惜二夫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信里头并没有提到雪华半句,因为靖国侯夫人为二公子慕扬提亲的对象,是我。”
如镜先生道:“二夫人自然是不肯了。”
扶摇点头:“不错,二夫人一直认定雪华要嫁入侯府,哪知会有这样的意料之外。她素来要强,事事都要掌控,岂肯看着这样的好事落到别人头上,所以便用了些手段,叫那杨阿姑起了疑心,对这婚事也犹豫起来。
“二夫人做事原本是最稳当不过,只是当时事出仓促,许多安排便不周详,结果叫我那小厮得了风声。那孩子倒是个忠心的,深怕我吃了亏,巴巴地便出府赶到了海神庙,向我们禀报了这件事儿。而等我们赶回府里来,那杨阿姑已经是离去了,据说带走的是雪华的生辰八字。”
如镜先生道:“原来如此。”
扶摇苦笑:“所以,先生方才说,雪华是从我手里抢走的姻缘,原也是事实。”
如镜先生看着她道:“大小姐素来恩怨分明,嫉恶如仇,这次吃了这么大亏,莫非竟是忍气吞声了?”
扶摇尚未说话,旁边的丫鬟阿棋便先激动起来。
“哪能呢我们大小姐可不是闷头吃亏的主儿,一回来就先摆了那二夫人一道,当着众人的面质问她,要她拿靖国侯夫人的书信出来作证。二夫人差点儿就下不来台,到底还是我们大小姐放她一马,没真的叫她难看。”
如镜先生点头道:“这才是了,大小姐的性子,不发作才有古怪。”
扶摇有点脸红,原来自己有怨抱怨的性格,先生了解得一清二楚。
如镜先生又抬头,看着青宁道:“那么三小姐呢?如果这事儿是落在三小姐头上,二小姐抢的是三小姐的夫婿,三小姐会怎么做?”
青宁方才一直默默地坐在旁边看着听着,没插过一句话,此时突然见问,自然要吃一惊,思索了一番,才慢慢道:“凡做过必留下痕迹,忍一时之气,待父亲回来后再做定夺。”
如镜点头道:“三小姐跟大小姐处境不同,心境便也不同。”
扶摇和青宁这才察觉出来,如镜先生似乎在用这件事测试她们的性情脾气以及处事方法。只是姐妹两个却不明白,先生做这个测试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如镜便再也没提这个话题,只是照往常一般指点她们二人的书法和绘画。
她今日是下午来的,等到授课结束,西边已经是晚霞满天。
“今儿天晚了,先生不如在府中用了晚饭再走吧。”
扶摇一面就着阿棋捧着的水盆洗手,一面跟如镜先生说道。
如镜望了一眼天边的红霞,摇头道:“不必了。”
她站起来身来,道:“咱们的师徒缘分,也就到今日为止了。”
扶摇和青宁都吓了一跳,茫然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如镜脸色平静道:“我不日便要远行,数年之内是不会回到桐城了,不能再教授你们功课,以后可能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今天便权作永别吧。”
扶摇和青宁面面相觑。
“先生要去哪里?”
如镜脸上现出一种迷蒙之色,眼神里也泛着一丝奇异的光芒。
“从来出来,往去处去,从哪里来,便往哪里去。”
扶摇和青宁呆愣半晌,竟是一齐轻叹了一口气。
如镜先生来去自由,就像天边的一只孤鸟,虽然孤傲,反过来也是无拘无束。她要离开桐城,自然有她的理由,扶摇和青宁并没有开口留她。
姐妹两个商量了几句,便由扶摇恳切说道:“先生数月授课之恩,余姐妹谨记在心。因素知先生淡泊名利,不喜俗物,我们姐妹也不便馈赠送别之礼。不若这般,由我们姐妹合力做一幅书画,请先生笑纳,闲暇时观看一二,也能聊慰师生之情。”
如镜想了想,道:“也好。”
姐妹俩大喜。
青宁方才就在作画,画的是梅花,梅花高洁,正如先生品德,她便就着方才的画稿,将这幅画继续画完。因为是要送给如镜的礼物,画得格外用心。
等她画完之后,扶摇便在上面题了一首词,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如镜先生拿着画儿看了,赞了一声青宁的画工,又特别对扶摇道:“大小姐的字也有些功底了,诗才也比从前更佳。”
扶摇道:“窃以为,这首咏梅,与老师十分相符。”
如镜先生仔细体会了诗中的意境,破天荒头一次露出了一点点的微笑。
“多谢你们姐妹,将我比作高洁远达的梅花。”
扶摇和青宁敛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了一福。
一抹彩色从扶摇的半臂下掉了出来,垂在她的裙袂上。
如镜眼睛一亮,道:“这是何物?”
扶摇低头看去,是系在她腰带上的一枚翡翠,她握住了托在掌心,道:“这是一位朋友送我的礼物。”
这就是当日被她救过命的武大郎,所赠送的那枚翡翠麒麟,长宽大约是常人一个中指的慕扬,从上至下呈现出三色变化,从绿色到紫罗兰色,再到红色,晶莹玉润,正是翡翠中罕见的福禄寿极品。
武大郎送给她这枚翡翠麒麟之后,她一直很妥善地收藏在梳妆匣里,从来没有佩戴过,今日是阿棋看见了,觉得特别衬她这件衣裳,建议她佩戴起来压裙面。
她也想着,虽然这是救命之礼,但若是一直藏于匣中不见天日,反倒辜负了对方的美意,便同意了,头一次将这麒麟带在身上。
青宁先前也没注意到,此时见了,也发出一声赞叹。
如镜道:“能解下来给我瞧瞧么?”
她语气里透出一丝的颤动。
扶摇并没察觉出她的异样,很乖巧地解下来递给她。
如镜拿着麒麟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半晌,眼中神采变换,最终归于平静。
“这麒麟如此珍贵,送你的那位朋友不知是何等人物?”她装作无意地问起。
扶摇道:“我也不知。事实上他也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萍水相逢,我曾经帮助过他,他便送了我这枚麒麟。”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那人还曾说,这是一件信物,将来我如果有了难事,可以拿着它去任何一个官衙求助。
“不过我也曾拿着它问过父亲,父亲却并不认得这麒麟的来历。想来不过是戏言,一个普通的翡翠麒麟,就算珍贵了些,又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能量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摇头。
如镜默默地将麒麟递还给她,幽幽道:“既是人家对你救命之恩的回报,你就要好好珍惜,切不可遗失损毁。”
扶摇点头答应了,小心地挂回身上。
如镜最后再仔细了各看了她们一眼,道:“别后珍重,有缘再见。”
姐妹两个心下戚戚,亲自送她到了府门外,依依惜别,目送如镜上了一辆小巧的青帷马车。
“先生总是板着个脸,瞧着冷冰冰的不好相与,这会儿走了,倒是有些伤感呢。”
站在姐妹俩身后的阿棋和阿韵,望着如镜先生的马车远去,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几人站立了一会,直到那马车转过了拐角,消失在视线之外,才转身准备进府。
大街上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捷报东南军大捷东南军大捷”
几人都猛地转过身来,瞧着那街道尽头一人一骑飞快地朝府门前奔来,一路高喊着大捷大捷。
街面上的行人都骚动起来,纷纷向那骑士望去,他手上高高举着一个大红色的卷轴,从人群中间穿梭飞奔而来。
作为常年处于战事第一线的桐城,城中的人民对于这种红色的卷轴是再熟悉不过了。
大捷
大捷
东南军大捷
苏北岳将军又打胜战了
扶风国要投降了,要臣服在我们大盛的脚底下了。
十五年来的屈辱,十五年来的仇恨,真的全报了吗?
骑士从光复大街一路高喊着,奔到将军府门口,短短片刻的时间,整个桐城就像被一滴清水滴入的油锅,瞬间沸腾了。
打胜战了
扶风国完蛋了
报仇了
血恨了
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互相传播这个消息,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气,所有人都骄傲地抬起了头颅,高高地朝着天空大笑。
将军府中门大开,一群家丁兴奋地跑出来,架起梯子在府门两侧挂上了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
然后又有人拎着一面铜锣,一路哐哐敲着向大街上跑去,一面跑一面高喊,东南军大捷扶风国投降大盛万岁
随着嘈杂响亮的锣声一路播洒出去,每家每户都开始效仿将军府,纷纷在门外挂起了红灯笼。
一日之间,满城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整个桐城,竟是比新年,比拜水节,还要热闹欢腾。
浓烈的喜悦感染着每一个人,大盛国的子民们,尤其是东南地方饱受倭寇侵略**的人们,对这一刻已经期盼得太久太久。
苏将军万岁大盛皇帝万岁大盛国万岁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捷报,此时正拿在二夫人林春乔的手里。
在她的身边,大夫人宋梨花,三夫人上官静,大小姐扶摇,二小姐雪华,三小姐青宁,还有许许多多的下人们,都聚在厅里,将整个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捷报上的内容,已经有好几个人都看过,但此时却是全府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听着林春乔大声地念着捷报上的内容。
“十月十二日,东南军困扶风王师于樱都,敌粮绝援尽;十月二十三日,扶风王头缚白绫,出城受降,奉大盛皇帝为君,世世代代称臣纳贡”
捷报写的非常简略,但林春乔话音落下之后,整个屋子里都爆发出一声大吼。
“好”
所有人都啪啪地拍着手,都兴奋得红光满面,眼里冒出的都是热切而骄傲的光芒。
林春乔立在屋子中央,大笑道:“东南军大捷,将军又为国立下大功,传我命令,为庆祝东征大捷,府中杀猪宰羊,今日大宴,不论男女老幼,皆可吃酒,赏肉钱”
所有人愈发地兴奋,嘴里都大吼大叫起来。
主子们感受到下人们发出的这种惊人的喜悦,惶恐之余都忍不住跟着兴奋起来。
庆祝胜利的当然不止将军府一家,整个桐城,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庆祝胜利,这一天,桐城菜市场的猪肉卖的特别好,各个酒肆的酒也卖的特别好,不到日头下山,酒瓯也空了,案板也空了,店主收摊回家,也开始跟家人庆祝起来。
入夜之后,桐城一片红光,随处可见大红灯笼亮堂堂,家家户户都透出大笑大闹的声音。
这是全民的节日。
伴随着捷报而来的,是苏北岳的一封家书,里面简单地说了打胜仗的事情,又说了东南军此时驻守在扶风国京城樱都,等候朝廷派人来受降,并跟扶风国商议称臣纳贡的一系列条件。
他在信中提到扶风国还有一些死硬派的反抗势力未曾扑灭,所以其实战事还有一些后续没完结,他预计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才能真正打完战,到时候一定也已经是寒冬,行船可能会有阻碍。
眼下已经是十月底了,按照这样来计算的话,东南军凯旋估计要在年后。
今年的除夕和新年,估计就要将军府的女眷们自己过了。
这也是胜利之余唯一的遗憾。
不过往年的过年都有惯例可循,林春乔和上官静都不担心,只是没有家主在,可能会比往年冷清一点吧。
对于宋梨花和扶摇来说,也有些遗憾,因为今年是她们头一次跟苏北岳一起过年,但没想到居然这个愿望也要落空。
但不管怎么样,胜利的消息还是最大的喜悦。
而对于林春乔和苏雪华来说,很快就有接到了另一份更大的喜悦。
十一月五号的时候,靖国侯府的客人又从嘉临城,来到了桐城将军府。
这次来的依然就不是杨阿姑了,而是靖国侯府的一位实权派的管事,以及据说是嘉临城第一号金字招牌的媒婆。
媒婆说靖国侯府已经合过了慕扬和苏雪华的八字,乃是上上大吉的天赐良缘。靖国侯和夫人都十分满意这桩姻缘,这次来就是专门来下聘的
他们带来了靖国侯夫人的聘书,以及厚厚的一份聘礼。
聘书是给苏雪华的。
靖国侯府的二公子慕扬,向将军府的二小姐苏雪华下聘。
聘书很简单,据说是嘉临城时下最流行的聘书款式,大红的双开喜帖,用烫金大字写着慕扬的姓名身份和雪华的姓名身份,中间一个大大的聘字。
林春乔捏着聘书,喜滋滋地看了半晌,直到那管事和媒婆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了,才合上了聘书,讷讷笑道:“这聘书倒是有些新奇,跟常见的不同哦,也没有媒人、保人。”
那靖国侯府的管事便轻笑了一声。
“二夫人有所不知,这聘书乃是夫人吩咐特制,别的人家可没有这样隆重的款式。至于媒人、保人……”他骄傲地哼了一声,“我们二公子的婚事,是要当今皇上亲自批示的,有皇上这个天底下最体面的媒人、保人在,你认为还有什么人的名字够资格往这聘书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