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京城里四千余名举子散去了八成,因为在会试结束之后,除去进入殿试的人,各大会馆便不再提供免费食宿,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很多人选择了默默离开,也有一些人羞于面对家乡父老,不肯返乡,便花了几个钱在京城赁房子,好在现在房价大落,并不像两个月前。
当初借居在林家的三位林老爷,这回除一人会试排名二百三十七,另外两人皆是名落孙山,在满眼的不舍中登上了回往苏州的客船。他们二人不是没打过林家的主意,既然林致远这么好说话,林家又是财大气粗,不如再住上三年,既省下了嚼用,又能在京城里广交达官显贵。
这两位老爷打的好算盘,可惜林氏族长的亲笔信到了。
原来林老族长就怕出那些不知趣的人,原是好心给他们找个借宿的地方,无论能不能进殿试,都不可以赖在林家不走。老族长不愿意丢那人,所以先下手为强,提前送了信。话说的很客气,家中惦念这几人,若是未中也不必气馁,三年之后再上京,一样有机会;若是中了,姑苏老家自然是大摆筵席,给他们庆功。
这两位林老爷一看没办法,手里的盘缠又不多,林致远是明显不想在留客,所以灰溜溜的拎着行李返航。只剩下一个,心知自己殿试成绩未必会好,于是放下架子,开始寻林致远为他点拨。
殿试这日,三百人立于保和殿中,每人面前一块白席,一张矮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之后,传来小太监们拍手的声音,礼部众人即刻吩咐道:“陛下亲临,你们可要仔细。”
皇上穿一身明黄龙袍,脸色肃谨的走进来,身后跟着十来位大人,有礼部、户部、刑部五部几乎到全,除去兵部这些都是朝廷的桢干巨将,士子楷模。众位老大人可不是来瞧热闹的,而是想在这保和殿上挖人,话说东泰郡王出事之后,朝廷暗中清洗了一批官员,各部人手匮乏,就等着此批进士中能有几个得用之人。
像林致远这位新科会元,早被某些尚书大人盯上了,或者该说,会试大榜前百名,只要不出大乱子,都能得个好差事。
皇上的贴身太监戴权用尖细的嗓音读道:“今科殿试,乃是陛下爱惜人才,充裕国家栋梁所开,众位学子,理应爱惜羽毛,勤勤恳恳,以免十年寒窗付之东流。”戴权语音一顿,扫视了下面的举子,“御试开始”
小铜锣一响,众人忙席地而坐,拆阅桌上的策论试题。不大一会儿便有人开始脸色发白,殿试与前两科就不同,只有一道,是皇上亲自命题,也不用人誊写,最后会直接面圣。
时间为一个时辰,众人根本来不及多思考,拿到卷子之后便要开始下笔。写字慢的人连打草稿的功夫也没有。
百余年的功夫,殿试的制度越加的完善,在以前,状元考的不是文章品相,而是速度,谁先交卷谁便是赢家,这也导致了真人才的埋没,文思敏捷、下笔千言固然是人的才气的一种体现,但仅以此确定名次高下,终究有失偏颇。再者,一榜接一榜地都是先交卷者成了状元,而一当了状元,不仅名气大、入仕起点高,长此以往,必然导致风气败坏。
前朝开始遏制了这种行为,及至今日,大殿之上再无人敢以快拼好。
不过,今日这卷子,也出不了几个神速之人。
只见白色玉版纸上写道:“制策曰:昔列圣只相继大统一而驭宇,立纲陈纪,礼乐昭明,当垂衣以治”全文共一百五十六字,从古代圣王统一四海后,推行三纲五常,礼乐治国,谈到蛮夷边疆战事。
林致远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好犀利的兵戎之策啊真是该死,他一早该想到,会试的时候皇上出了一道里仁为美,殿试的时候又怎么能缺少联系?
林致远也不打草稿,而是紧闭双目,陷入了冥想之中。
佟太傅在皇帝身后看的分明,心道:好小子,怎么跑到这儿来睡觉了?没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奋笔疾驰,偏他异常的醒目要知道,林致远能中会元,多少人在那儿眼红呢,户部的蒋侍郎,盯自己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就想用个借口找自己的麻烦呢所以林家小子,你可不能犯浑啊
戴权见佟大人额头上冒汗,不由得轻声问道:“佟大人,你是身体不适?”
佟太傅干笑,顺势用手模了一把汗:“没事儿,就是有点热”
坐与他们身前的皇上头也不回的嗤笑道:“老大人是紧张的吧放心,你相中的那个未必就是绣花枕头,我倒要看看,今科能出几个得用之人。”
时间飞逝,半个时辰之后,林致远猛睁眼,提起笔,就见他笔法飞快,连片刻的思索都未用。林致远左右的人本就犯着迷糊,不知道该怎么措辞,猛见身旁的林致远像神魔附体似的,早呆住,连笔上的墨点往下坠都没发现。
皇帝一直在观察林致远,突见这小子的举动,不由得起身到了大殿中间,直奔林致远而去。林致远貌似并未有所察觉,反倒是沉浸在自己的境界中,多年来练就的好书法这个时候发挥了大作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帝王的威严自古便深刻于百姓心中,无论他是明主,亦或是昏君,只要身披黄袍,就能震慑人心。所以当今天子这么一下御座,众学子们皆惶恐不安,眼神乱瞄。
佟太傅亦步亦趋的紧跟在后,别看他上了年岁,但是这老头平日善于养生,什么值钱吃什么,家中又有专门教习打拳的师傅,内外兼修,佟太傅的身子骨儿特别结实。户部尚书、工部尚书看的这叫一个艳羡,明明比自己的年龄要小,真真是气人。
戴权上前几步,悄声问道:“皇上,这位就是新科会元,姑苏林致远。”
皇上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则立于一旁,静静的查看林致远的试卷。初时还不甚在意,但越看越惊讶,每读一句,心中不由得重新打量这少年。天子有天子的骄傲,殿试尚未开考前,他就已经想好了,会试由佟太傅做主,可是这殿试轮到自己了吧林致远太过年轻,三元及第,名声虽好,但只怕将来起点过高,心性不稳。再者,若是能挫一挫他的锐气,在青年时加以磨练,也不算白白的浪费了一个好苗子。
但是,这种想法在看到林致远的策论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不看答者,只读策论,皇帝完全猜不出这篇兵戎策出自一个十七岁少年之手。笔法老练,立论新颖,言辞犀利,正符合皇帝的雄心壮志。
只可惜这年纪还是太小了些。
皇帝一言不发,转身出了保和殿,身后的众位大人面面相觑,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工部尚书拉住了戴权,问道:“公公,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
戴权似笑非笑的说道:“老大人可是为难我了,这皇上的心意谁能猜测?谁敢揣测?咱们只需干好自己分内的事儿,您说呢?”
工部尚书望向戴权远去的身影,哼道:“不就是收了蒋家的银子嘛也不是什么清高的人,在我面前装蒜。”有相熟的大人笑道:“得了,你和他斗什么气,皇上刚刚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咱们又要出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喽。哎,说好了,这回我们可少了位刑部令史,已经预定这位,别和我们抢。”
工部尚书说道:“你们刑部凑什么热闹?找令史,去军营啊哪位将军身边没个军师,谋士用这里面的人,你也不怕大材小用”
二人正斗嘴,就听里面传来小锣的声音,一个时辰已到,户部开始收卷。
殿试成绩出来的很快,第二日,二、三甲的名单就已经摆在了皇帝的面前。一甲三人,并未排名,只是将卷子呈与皇上御览,二甲七人,这传胪的位置也未定,皇上见此心中有些不悦。问道:“怎么?难道事事都要朕亲力亲为?”
“陛下,”礼部侍郎一拱手,“今科人才济济,臣等不敢擅自定夺,惟恐埋没人才,所以才等皇上亲临。”
本朝惯例,会试作为主考,殿试的时候便不可充当要职,以免有人假公济私,佟大人现在隐隐成为下任礼部尚书的热门人选,和现任之间的关系称不上剑拔弩张,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和睦。所以,佟大人尽可能的让自己减少关注,轻易不肯开口。
皇帝微扫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佟太傅,继而垂首看桌案上的卷子,案头密封,一定程度上杜绝了考官作弊的可能。皇上审阅一番,抽出五张,并没有什么顺序的摆好,说道:“起案头吧”小太监拿来银叶小刀,小心翼翼的将牛皮封头卸下。
五张试卷:扬州郑晏、京都姚承允、京都蒋溟、姑苏卫桓、姑苏林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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